319、你居然用數學
庄先生提的這個問題,現實中類似的情況其實很多,極端的情況也不少見。畢學成撓了撓頭道:「我還真見過這種事,去年在學校外面的商場門口見過,只不過沒人拿刀,有個男生捧著一束花單膝跪在一個女生前面,聲稱不接受他就不起來。」
庄夢周:「哦,當時旁邊的人都在幹什麼?」
畢學成:「都在起鬨啊,都在喊——答應他吧!然後兩人就抱一起親上了,大家熱烈鼓掌。」
庄夢周:「具體情況不清楚,說不定還是他們事先商量好的呢。這個先不談,回到我的問題,你在宿舍里會怎麼做,也這麼勸同學嗎?」
畢學成:「當然不會。」
庄夢周:「為什麼,因為你也喜歡那個男生嗎?」
畢學成趕緊搖頭道:「當然不是,您這個猜測也太離譜了!接不接受,是那個女生本人才有資格做出的選擇,而且是她本人要承受選擇的後果。
您剛才已經說了,她本就不喜歡那個男生,我有什麼資格勸她選擇一個自己並不喜歡的人,還要付出情感與身體與對方親近甚至親熱?這並不符合良知!
有人可能圖一時口快,在那裡起鬨勸女生接受男生,假如那女生無論出於什麼原因,不得不表示接受了男生,他們說不定還會鼓掌喝彩。但他們不必付出這種選擇的代價、也不必承擔這種行為的責任,因為不是他們要和那個男生搞對象。
其實從那個男生的行為來看,他是用刀在脅迫人,我們誰喜歡被人用刀脅迫?他不是要那個女生遵從內心做出選擇,而且用刀脅迫她必須接受。
假如在這種情況下,我還要勸說那女生去接受,也等於我在價值衝突中做出了一種選擇,選擇了認同可以用刀脅迫求愛的行為。且不說良知了,這與正常人的認知相悖。」
丁齊點了點頭道:「你倒是看得明白。」
庄夢周又問道:「可是那個男生並沒有用刀指著女生啊,他只是用刀指著自己。假如得不到那女生的愛,他寧願去死,這是多麼刻骨銘心啊!在你看來,難道那女生不應該被打動或感動嗎?」
這時葉言行悶悶地插了一句:「庄先生,您這是小說看多了吧?」
庄夢周:「別廢話!這是在提問題。」
葉言行:「這感覺,好像是在綁架人質談條件,只不過他綁架的人質是自己,談的條件是要得到對方。」
庄夢周:「你的思路一向清奇,這個比喻倒是挺有意思,但他談的條件不是讓對方接受自己的愛嗎?」
葉言行嘟囔道:「什麼叫接受他的愛?男女之間那點事唄,他不過是想把那女生搞到手、滿足自己的慾望,別什麼破事都以愛的名義!」
周圍響起了好幾聲咳嗽,有人皺了皺眉,有人想笑又憋住了。
莊周仍然不緊不慢道:「小葉啊,你雖然話不多,但一向都很尖刻。我舉的是一個很極端的例子,但在大部分情況下,可能事情並沒有這麼極端,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先還是就事論事吧,你說得也沒錯,但我剛才問的是小畢,想聽聽小畢怎麼回答。」
畢學成想了好一會兒,似是在心中組織語言,然後才開口道:「我剛才想了半天,覺得有一個問題很重要。那個男生憑什麼會認為,用這種方式能夠讓女生改變心意接受他?認知模式決定了行為模式,我好想是有點想明白了,但又沒有完全明白。」
庄夢周微微點了點頭道:「你終於有點像你師父了!想不太明白沒關係,把你能想到的一條、一條都說出來。」
畢學成思忖道:「首先第一條,就像庄先生您剛才問的,他以為用這種方式可以打動對方。」
庄夢周:「嗯,有這個可能,你怎麼看?」
畢學成:「這不是打動,就是脅迫與恐嚇。你不答應我,我就弄死自己,假如因為你的拒絕使我受到了傷害,那就是你的責任——這就是那男生的思維邏輯。」
庄夢周:「嗯,還有呢?」
畢學成:「還有一條其實差不多,是道德上的逼迫也是心理上的施壓,人總不能眼睜睜的去看著另一個人去死吧,特別是因為自己而死。假如這種事真的發生了,這得背負多大的壓力?」
庄夢周:「你又怎麼看?」
畢學成:「如果真是這樣,那就很可怕了。追女孩子嘛,可以盡量對她好,請客送禮物都行,雖然我也不贊同單方面的的跪舔,但總比恐嚇和脅迫更好。」
冼皓:「庄先生沒問你該怎麼追女生,就談這件事。」
畢學成:「假如必須在價值衝突中做出選擇,我肯定不會認同那男生的行為,這是前提條件,然後就看該怎麼處理才好了。」
庄夢周:「你剛才說了兩條,還有呢?」
畢學成苦著臉道:「還有啊……還有一種情況就是,那男生是真的鑽了牛角尖,陷入偏執狀態了,就是認為離開那個女生活不了。」
庄夢周:「那怎麼辦啊?」
畢學成:「他應該接受心理治療。」
庄夢周:「假如是這種情況,是不是可以勸勸那個女生考慮接受他,說不定兩人還真能成呢?」
畢學成搖頭道:「那個女生會怎麼想,那是她的事,庄先生您問的是我呀。我沒有辦法判斷到底是哪一種情況,但我絕不會認可這種行為,所以我不可能勸那個女生去接受。」
葉言行又突然冒了一句:「假如有十個男生都這樣追那個女生,不論那女生怎麼做,都非得死九個不可,甚至是個全死光!又能勸人家怎麼辦,十個男生都接受?就算全接受了,估計那十個男生也不幹,再拿刀指著自己說——你只能接受我,那女生怎麼辦?」
譚涵川忍不住笑了,看著葉言行道:「不錯,你的思路確實清奇,果然是個很聰明的工科生。很多人在處理人際問題的時候,想不到去用這種邏輯公式反證法,而實際上它是最能說明實質的。」
崔山海也皺著眉頭道:「假如就是那個男生和女生一對一的孤立系統,這個問題推導不出來結論。從數學邏輯角度去分析,我們可以假設一個結論,它可能是正確的,但既無法通過推導去證明它是正確的,也無法去證偽。
可是小葉做的不錯,他擴大了這個系統,引入了九個新的變數、突破了那個孤立系統的局限性,通過反證推導出正確的結論,那就是不應該在這種情況下接受。
具體的解讀,就是那個女生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但無論她出於什麼目的接受那個男生,都不應該是因為這個理由。因為從邏輯上來講,想阻止死亡,結果同樣會帶來死亡,系統是不自洽的,結論就是不正確的。」
冼皓驚詫道:「你居然用數學去解?」
崔山海訕訕笑道:「就是換一個角度去討論嘛,我看他們說得熱鬧,插幾句。智能的原理是什麼,現在大家研究的人工智慧又建立在什麼基礎上?它的基礎就是數學邏輯。剛才的話假如還有人沒聽懂,我可以用邏輯運算符號把公式推導過程列出來。」
丁齊:「聽倒是聽懂了。假如系統是不自洽的,程序就會崩潰,但人不是計算機,結果可能就是內心衝突導致的精神崩潰。」
朱山閑輕輕咳嗽一聲:「我也插幾句吧,其實這種極端的情況我遇到過,當事人倒不是不是為了求愛,而且是為了討工錢。
在我剛當上區長的那年冬天,有幾個工人爬到塔吊上宣稱要跳下來,因為他們沒拿到工錢,沒法回家過年、也沒臉回家過年。我帶著消防、公安和急救車趕過去了,好說歹說才把人勸下來了。」
尚妮:「到底什麼情況,你怎麼處理的?」
朱山閑:「首先是勸他們千萬不要想不開,錢沒了可以再掙,命沒了可就什麼都沒了,這麼做不值得。同時肯定要承諾盡量幫他們解決問題,我把工程方的負責人給叫過來了。其實發包方的工程款已經給了,但是轉包方沒有把工錢付給工人。
我只好在現場協調,讓工程方再給這批工人一筆錢,好歹讓他們回家過年,然後這一筆錢就在付給轉包方的下一筆工程款里扣除,好歹是把事情暫時解決了。幸虧工程仍然在建,沒有完工,工程款也沒付完。
我當時還有第二套方案,假如實在不行,就從區里的維穩經費出一點,把現金拿到現場把那些人引下來,回頭再和欠款方算賬,就當這筆錢是區里為他們墊付的工錢。但是現場協調的效果還不錯,沒有用到第二套方案。」
石不全:「後來呢?」
朱山閑:「那幾年這種事情出得比較多,社會負面影響也很大。後來政府這邊就採取措施了,制定了防範政策,比如工程款劃撥指定一個專門的相關賬戶接受監督,工錢一律嚴格採用月結制度,現在倒是很少了,至少雨陵區沒有這種情況了。
但是在當時,我能理解那些工人為何會採取極端行為,他們並不是真的想跳塔架,只是想拿到工錢,可是走投無路沒地方去要。所以才會用這種方式吸引注意,讓有關部門不得不重視,來想辦法幫他們解決。」
石不全:「老朱,你說的情況和庄先生舉的例子完全不一樣吧?這回可不是庄先生跑題了!」
以往眾人在討論問題的時候,往往是庄夢周說著說著就跑偏了,但這次卻不是。朱山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對對對,這次是我跑題了!言歸正傳,言歸正傳。」
畢學成一拍大腿道:「朱師伯其實沒跑題,我突然想明白了。同樣的極端行為,要看其訴求合不合理。工人幹了活要拿工錢,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但那個男生他的訴求並非天經地義,按葉言行的說法,就是非得把那個女生搞到手不可,拿刀對著自己脅迫女生。」
譚涵川:「老朱怎麼沒跑題?假如按照譚工剛才的思路去給系統建模,工人幹了活要拿到工錢,從邏輯上來講就是系統的基礎公設,是不證自明的!但是那個男生的訴求以及女生的選擇是否正確,卻是需要去推導證明的。」
朱山閑嘆了口氣道:「我還是不如你們這些搞科研的嚴謹呀!」
庄夢周接著問道:「那麼那個男生呢?他拿刀對著自己,假如女生不接受他的表白,他就要死在那裡,你難道不打算救他嗎?假如不勸那個女生接受,你是否不夠善良?」
畢學成:「剛才不是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嘛!庄先生怎麼還要往回掰扯?無論那個女生自己怎麼想,站在我的角度,都不可能勸她接受,否則就是我不夠善良。我只能這麼回答,因為庄先生問的是我。」
庄夢周笑道:「在現實中,假如真發生了這樣的事,無論你說得多明白,還是總有人會往回掰扯的。假如你也要跟著往回掰扯,不是你糊塗,只能說明你不夠正直,很多人就是這樣一度迷失自我的。
你還不錯,終於記住了我問的人自始至終就是你,既不是那個男生也不是那個女生,更不是圍觀的其他人……好了,有什麼想法你就接著說吧。」
畢學成:「我終於有點明白您的意思了。我對那個女生的態度已經明確了,就是不會勸她去接受,這是一個前提,剩下的事情該怎麼做,都不會違背這個前提。
剛才說的都是對那女生的態度,現在說說對那男生的態度。他可能只是一時想不開,也可能是有心理問題,比如認知障礙,更有可能不是個好東西。
但這種情況下,確實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去死,能勸還是盡量要勸,最好能想辦法讓他先放下刀,不要傷害自己,再勸他把道理想清楚,否則對誰都不是好事……」
葉言行又插話道:「師兄,你說的都是對的。但在這個問題中,你就是一個同宿舍的女生,可不是一個拿刀的大男人的對手,你想下樓去勸他嗎?
他既然能拿刀對著自己,很可能也會拿刀對著別人,你肯定不會說他做得對,他說不定會惱羞成怒給你來一刀。而且你這等於是給他送人質啊,他既然能拿自己當人質,為什麼不能拿你當人質呢?就算不給你一刀,把你抓住了拿刀比著,你叫別人怎麼辦?
假如是這樣,問題的性質就完全不同了,你不僅害了他,也害了你自己。女孩子家,就別往跟前湊了!
假如他到不到目的便想衝進宿舍樓找人怎麼辦?宿管阿姨恐也攔不住一個持刀小伙,趕緊讓宿管阿姨把大門關好以防萬一。人家刀都掏出來了,你們還不報警,難道都覺得自己的能耐很大嗎?」
畢學成:「我沒說不報警啊,也沒說要自己下樓道到跟前去勸說他,只說應該盡量勸說與阻止他,當然了,還得講究方式方法嘛。」
庄夢周笑呵呵地看著葉言行道:「小葉啊,你今天話挺多嘛。」
冼皓咳嗽一聲道:「葉言行,你這是在推演現場。其實庄先生只是做了一個假設,實際上真要發生這樣的事情,情況說不定很複雜,還有很多事先無法假設的意外,只能見機行事。但所謂見機行事又應該遵循什麼準則?不同的人是不一樣的。
這世上實際發生的事情,絕大多數都沒有一個最完美的解決方案,最終也沒有得到很完美的解決。庄先生問這個問題,並不是要畢學成去當上帝,從而完美地解決這個衝突,而是讓他在衝突中做出選擇。
通過小畢做出的選擇,通過他內心的態度與行為的準則,我們可以看到他是什麼樣的人,或者說他是誰。」
朱山閑沉吟道:「冼師妹說的對,實際發生的事情往往很複雜,並不是一個簡單的、極端的假設。比如那是一對情侶吵架鬧分手,又或者是那女生始亂終棄、踹了男生跟別人好上了……」
譚涵川打斷道:「老朱,你又跑題了。」
朱山閑趕緊點頭道:「對對對,是我又跑題了!」
陳容開口道:「還是回到問題中來。師父,通過畢師弟的問答,就能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嗎?」
丁齊搖頭道:「那倒未必!」
畢學成有些委屈地問道:「為什麼未必?」
丁齊:「因為我們只是在空談,在這種情況下,面對同門以及眾尊長,小畢當然會盡量回答得漂亮、嚴謹,試圖得到我們大家的贊同。
我們經常看到這種情況,比如談論某種事情時,該怎麼辦、怎麼辦,有人說的頭頭是道,設想得挺好,當等到實際發生的時候,卻根本不是那麼回事,甚至連反應都反應不過來。
只有在實際生的那種情況下,我們才能看出每個人是什麼樣的人,是不是好人、聰明的人、正值的人。
但今天的討論並非沒有意義。比如通過小畢的回答,我們可以看出他想做一個什麼像樣的人,或者想讓我們認為他是什麼樣的人。至於是不是,只能到時候再看了。」
庄夢周笑著擺手道:「我的問題就到此結束,不必再討論了。你們幾個記住師父、師娘還有大家的話,以後說不定真會遇到。」
庄夢周的問題討論完了。尚妮又問道:「朱書記,還是說說你第一次殺人的事情吧,你當時具體是怎麼動的手?」
朱山閑:「過程很簡單,他一扳手打過來,我低身扭腰一個側踢,就把他掀溝里去了。」
丁齊:「你沒在他身上留下腳印吧?」
朱山閑:「當然沒有!我有那麼傻嗎?」
陳容忽然感慨道:「那個姓粟的,原本已將害人害己,朱師兄其實救了他、讓他有機會能懸崖勒馬,可是他根本看不到這些,最終還是自尋死路。」
朱山閑:「丁老師說過,每個人的身心都是他自己的世界,而他的世界就是那樣。」
陳容:「人不能困於自身,僅僅靠純粹的內省體驗,有些問題永遠無法求證,先得跳出自身之外,才能認知清晰的自我,而後在內省中才可能做到圓融無礙。
就比如說我吧,假如離不開琴高台世界,就永遠無法認識琴高台世界,也永遠揭示不了天兄降臨的真相。哪怕我心裡已有什麼結論,也無法證明或者證偽。」
丁齊:「你這番話,使我想起了一個定理,哥德爾不完全性定理。」
崔山海詫異道:「丁老師是精神衛生專業的,又不是數學專業的,怎麼會學到這個定理?」
丁齊:「心理學的教材中沒有,但是有人批判心理學的時候,卻經常會提到哥德爾不完全性定理。因為心理學中提出的很多理論,在現有的心理學體系之內,既無法證明其正確,也無法證明其不正確。」
孟蕙語弱弱道:「師父,你們在說什麼呀?」
丁齊:「感興趣的話,自己去查、去學、去思考。今天不早了,明天還得上班、上學呢,大家都去休息吧。庄先生,我還幾個問題想私下請教,朱師兄、陳容,請你們二位也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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