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二章未了的心愿
萬事別急,那是心中篤定,可有些事情,即便篤定,也沒有不急的道理,比如江亭的身子。
玉淵的針行得很慢,下針更是比尋常針灸深上幾分,中間停頓了三四次。
江鋒在一旁看了,額角很快冒出一層冷汗,小姐只有在無能為力的時候,針才會行得這麼慢。
生老病死,誰都無能為力。
玉淵心裡清楚的很,江亭的生命很快就要走到盡頭了。
最後一根針拔完,不等她開口,只聽江亭沉聲道:「年紀大了,夢也多,昨兒我夢到了大爺。」
江亭口裡的大爺,便是高朴。
玉淵猶豫了下,沒有開口說話,而是在他床邊坐了下來。
「大爺穿一身松花色長衫,松花色最是挑人,若彈壓不住,便顯得輕佻,這一輩子,我就沒見過比大爺穿松花色還要周正的男子。」
江亭的眼神有幾分迷離,「他握著我的手說:這些年你辛苦,高家多虧了有你。」
玉淵看向他,神色柔和。
「後來又見著二爺。二爺說他在菩薩身邊做童子,菩薩嫌棄他頑劣,總罰他抄佛經,他說他的手都快抄斷了!」
說完這一句,江亭哈哈大笑起來。
這是玉淵頭一次見他這樣笑。
高家的人素來矜持內斂,喜怒從不放在臉上,便是心中有十分歡喜,也只顯出三分。
主子如此,下人也是如此。
江亭自二舅舅處到她身邊,即便再歡喜的時候,臉上也只帶著一絲笑意,如今卻是暢懷大笑,他是自認為有臉去那邊見他們。
「江亭!」
玉淵也跟著笑,「你開心嗎?」
江亭神色近乎於溫柔,點點頭:「再沒比去見他們更開心的時候了,就是放心不下小姐。」
「放心不下我什麼?是怕王爺走了,我一個孤苦伶仃的,還是怕我百年後無人送終?」
「這些我都不擔心,我就擔心小姐用情太深,到時候跟著王爺一道去。」
玉淵心頭一震,牽動了下嘴角,露出一個有點苦的微笑。
沒錯,她的確這樣想過。
「小姐啊!」
江亭看著她,聲音沉沉。
「你十歲的時候,我就跟在你身邊,說句逾越的話,我把你當自己的孩子,我的孩子,我不求她榮華富貴,只求她平平安安終老。這世上不只有夫妻一種情,父母之情,手足之情,朋友之情,主僕之情……這一生漫長著呢,都得一一經歷不是。這樣,小姐去見高家人的時候,也能與我這樣,問心無愧的笑著去見。」
玉淵垂下頭,沉默了片刻,再揚起頭時,眼中有光,「江亭,到了那邊,你幫我帶句話給他們。」
「什麼話?」
「就說,無論如何,我都會努力讓自己過得好一點,讓他們放心。」
人這一生,不斷的在得到,也不斷的在失去,親情也好,感情也罷……當我做什麼都於事無補的時候,例如此時、此刻,我想留住你的命,老天不給,那麼,我便要讓你走得心安些,哪怕說些違心的話。
玉淵在心裡輕輕的補了一句,果然,江亭在聽到這句話時候,眼睛蹭的一下便亮了。
他連連點了幾下頭,一臉的欣慰,「小姐,我還有個未了的心愿?」
「若是高家平反的事,你且放心,王爺自有安排。若是高家子嗣的事情,我答應不了你。」
玉淵有所妥協,更有所堅持,「人不能奢求太多,否則會壞了運氣。」
江亭笑笑,「活到我這個份上,子嗣的事情早想明白了,沒有就沒有吧,且看老天爺的意思。我未了的心愿是--他!」
江鋒一怔,渾身微微的戰慄起來。
「這孩子從小命苦,跟著我也沒過什麼好日子,他又是個心思重的,凡事喜歡一條道走到黑,哪怕是撞了南牆也不肯回頭。過剛易折,小姐多開導他。我不求什麼,幫他娶房媳婦,知冷知熱的就行,別讓他跟我一樣,打一輩子的光棍。」
「義父!」
江鋒撲通跪倒在地,眼淚啪啪的掉下。
江亭沒看他,只握著玉淵的手道:「就算我求小姐的。」
玉淵輕輕嘆了口氣,「這事哪用求,便是你不說,他,我也是放在心上的,就怕他如今仗著一身的本事,不肯聽我的。」
「小姐!」江鋒一聽這話,簡直無地自容。
「他不肯聽,你便罵,罵也不聽,你就打。你是他的主子,我就不相信他敢反了天不成。」
玉淵聽了哭笑不得,「放心吧,我只勸,苦勸。」
「孽子,你可聽到了?」
江鋒哽咽難語,只將頭伏到了地上。
江亭笑著收起目光:「今兒是十五,一會小姐讓人在我院子支個燭台,我想再給大爺他們上柱香,我的後事別大操大辦,世道不好,銀子簡省著些花,把我葬在大爺身邊就行。」
「放心,都會照著你的心意去做。」
「小姐去吧,別讓王爺等久了,留時間讓我和兒子說說話!」
玉淵起身,把被子替他往上拉拉,輕聲道:「我先去用飯,一會再來,你們父子有話慢慢說,夜長著呢!」
……
記憶像是一張布滿了窟窿的槁木,看上去吸附了很多東西,其實光陰劃過,那些看不見的東西,便容易叫人忘記了。
但江亭永遠記得他頭一次看到這孩子時的情形。
這便是緣份。
「你可知道,你這鋒之一字從何而來?」
江鋒跪在床前,茫然看向他,「兒子不知。」
「是二爺賜的名,他說,鋒是刀刃最銳利的部分,這人生得一生虎骨,一雙利眼,就讓他做我高家的刀鋒吧!這些年,你為義父做事,為小姐做事,真真正正的成了高家的刀鋒,連王爺都高看你一眼。」
江亭頓了頓,「難得的是,你從不鋒芒畢露,這一點比義父年輕的時候強,也難為了你。」
「義父!」
江鋒的淚又落下。
高家人用他做刀鋒,他是心甘情願的,若不是遇著義父,白骨都被風吹化了;若不是遇著小姐,哪有刀鋒出鞘的時候,哪有什麼難為不難為!
「您有話,開口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