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摸魚
山東濟州府,天氣炎熱。
暮色下太陽終於捨得下山,被烘烤了一天的大地,才稍微吹來一些涼風。
餘暉似彩練一般,將漫天雲霞染成赤色,兩條河流在一道水灣處交匯,周圍水草豐茂,還有一株大紅葉樹,樹蔭下正是個消暑納涼的好地方。
李漁以臂為枕,愜意地躺在碧草上,嘴裡叼著一根草桿,獃獃地看著天空。
這個世界生機勃勃,空氣中瀰漫著清新的草木泥土香氣,沒有一絲鋼筋水泥的雜味,天空是如此的澄澈,每到夜晚繁星燦爛。
肚子傳來咕咕的叫聲,李漁才一個鯉魚打挺,起身來到河邊。
小心地拉起河邊的魚網,看著幾條活蹦亂跳的小青魚,李漁眉心微微一皺,這河裡的魚可越來越小了。
從漁網中把小魚一條條抓到小桶內,手掌摸魚時候,清涼滑膩地感覺傳來,讓熱了一天的李漁精神一振。
「這麼小,哪下得去手啊...細水長流。」
順手把三條最小的魚苗扔回到河裡,李漁又到上游打了一角清水,伸了個懶腰往回走。
這條小路他早就走熟了,閉著眼都能回去,不一會就到了一個籬笆院子外,柴門顯得有些寒酸,門上插著幾條柳枝,被曬了一天,軟綿綿地耷拉著。
這間草舍處在偏僻的邊緣,你說它偏,它離鎮子不算遠,你說它不偏,周圍也沒有什麼鄰居。
推開門進去,兩邊種了一些菜,中間有條小路,東牆下有個簡易的葡萄架。
葡萄架下小竹椅上,坐著一個老人,正合著眼打盹。
老頭聽到腳步聲,耳朵一動,眼皮不眨一下地說道:「又...又去捉魚了,真是朽...朽木...」
「朽木不可雕也,我不去捉魚,咱倆早餓死了。」
「爛泥扶...扶不上...」
「上牆,行了吧,話都說不利索脾氣倒是每天的見漲。」
眼前這個倔老頭,略顯佝僂的蒼邁嵴背,微微彎曲著靠在竹椅上,皮膚乾癟多皺,風燭殘年四個字來形容他最合適不過。老頭此刻正一副恨鐵不成鋼地模樣,使勁晃著手裡的蒲扇,說不出一句話來。
李漁早就習慣了,也懶得和他一般見識,哼著小調走到棚戶下的小爐前,熟稔地抄起案板上的刀來,三下五除二把幾條魚去掉內臟,片上刀口。
只聽碎碎的切刀聲音之後,幾根薑絲細如髮絲,李漁滿意地點了點頭,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瓶,撒了點鹽進小泥爐上的瓦罐內。
眼前的火摺子已經用完,李漁搖了搖頭,手指輕輕一捻,電光火石之間已經把引火的柴點燃。
老頭只是斜瞥了他一眼,正好瞧見,渾濁的眼神為之一亮,看著少年的目光也複雜起來。
這小子天賦之高,遠超自己,剛才那個引火術,乃是自己親手教給他的,第二天他已經比自己用的嫻熟。動作乾淨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不仔細看甚至發現不了。
可惜,他胸無大志,太貪戀安逸了,這一身的天賦在他身上算是浪費了。每次想到這個,老頭就心痛不已。
因為這附近鬧瘟疫,又有山賊肆虐,很多人都逃離了家鄉,這一間草舍,本來是廢棄的無主之地,也被他拾掇的乾淨素潔,甚至頗有一點隱居賢士的雅趣。
李漁專心地做著魚湯,先把泉水中撿的小石子放入泥罐里煮熟,讓魚湯有些泉水清香之氣。
捂上蓋子以後,李漁又從包里拿出今天新挖的藜蒿、蕨菜,洗凈之後準備蘸醬生吃。
過了一會,李漁拿著木勺,舀了一口,魚湯鮮美可口,先盛了一碗端到老頭跟前,從小竹椅下的一個籃子里,拿出木勺。
「張老頭,吃吧,小心魚刺。」
儘管教了李漁很多本事,但張老頭從來不肯認李漁為自己的徒弟,用他的話說,因為李漁沒有濟世蒼生的悲憫之心,不配成為他這一門的傳人。
「造孽啊,造孽!你的方術、符篆學的都這麼好,卻只知道縮在這鄉野山林里苟且避禍!」
李漁滿心不以為然,就憑這旁門左道,就要普度眾生?
「你這麼喜歡接濟蒼生,腿怎麼讓蒼生給打斷了?」
李漁的嘴跟刀子一樣,卻沒有傷到張老頭,只是悠悠嘆息道:「那是因為百姓們被妖僧蒙蔽了,他們也是可憐的人。」
他不著急的時候,說話是不結巴的。說起這些舊事,他都能心境平和,李漁最佩服老頭的就是這一點。
張老頭的師門很特殊,要求弟子學成以後,必須遊歷天下,走到青州府的時候,遇見了瘟疫。周圍的百姓十室九空,絕望的恐怖瀰漫在大地上,剩下的人只能寄希望於他們世代供奉的寺廟。
可惜和尚們緊閉山門,他們有足夠多的糧食,打定主意要熬過瘟疫去。
這時候張老頭來了,他撒符水以療病,瘟疫慢慢好轉,病了等死的人也逐漸恢復健康。
百姓們自然千恩萬謝,張道士本欲離開,一則消息不脛而走,說這次瘟疫死張道士招來的,所以他才有解救的符水,為的就是賺取百姓們的錢財。
憤怒的百姓將張道士圍住毆打,他們把瘟疫帶來的所有怨氣,一股腦發泄到張道士身上,轉頭繼續去供奉那些大和尚。
張道士用符祝護住了心脈,假死脫身,但是腿也斷了,渾身筋脈被打斷了一半以上。四肢只有一條手臂還能動,半邊身子整日里耷拉著像是個蝦人。
穿越而來的李漁,在野外正好遇見了他,救下了老頭的命。兩個人都是舉目無助,便互相扶持至今。
張老頭教了他一些本事,李漁很認真地學了下來,但是對於他要灌輸的那一套仁善,是半句也沒入耳。
「要我說,世道就是這樣,人善被人欺。這種恩將仇報的事,要是擱在我身上,就是死也要報復回來!」
老頭欲言又止,過了片刻,低下頭喝湯。
「你有沒有想過,離開這裡?」
李漁愣了一下,道:「去哪兒?」
「你這小子,是我問你,還是你問我?」
李漁笑了一聲,沒有回答,低頭收拾完碗筷,抹了一把額頭,遠處天還沒黑,月亮已經升起。
這個世界沒有想象中簡單,老張頭的本領自己已經學的差不多了,甚至可以說是青出於藍。
老頭兒走南闖北,飄忽半生,見多識廣。在他嘴中,李漁大概了解這個世界,這裡是六國並立,原本時空中一個個耳熟能詳的名字,都真實地存在,而且強的離譜。
尋常小鎮的都頭,便能輕而易舉生裂虎豹,一步殺一人。更別提那些名滿天下的強者...
和他們相比,自己這符篆、符水的本事,只能是螢火之光,不值一提。
「睡覺吧,老頭,明兒個我還要去縣裡賣幾個護身符,添補一些茶米油鹽。」
「護身符?又是騙人的東西。」
「這不叫騙,他們買護身符是求個心安,和去廟裡上香是一個道理,錢花出去都是為了心裡安慰。心理學的東西,玄而又玄,能叫騙么?」
「你等等...」
今天老頭的話有點多,李漁斜乜了他一眼,問道:「怎麼了?」
「你說世道不公,那你覺得覺得什麼是公,什麼又是道?」
李漁脫口而出:「公就是公平,就是不被欺負,道就是我受了欺負,能報復回去的手段。」
李漁說話的同時,手指捏了一個火焰,打到了半空中,將一隻嗡嗡叫的蒼蠅,瞬間火化。
「這就是道。」
老頭稍微有些懵,這小子把自己教給他的驅邪方術,變成了殺人技...
張老頭歪著身子靠上竹椅,隨手抄起已經被他磨的光滑發涼的破蒲扇,有一搭沒一搭的扇著,「錯了,公是天下為公,就像是黃帝時的天下是太平世界,在這個太平世界里,既無欺壓良善,更無詐騙偷盜,天下大同是公;而道呢?無為自化,清靜自正,是天地之始,萬物之母,這才是道。」
你們這一門難怪如此式微,本事不大,卻心懷天下...
「要我說,有多大的能耐,就操多大的心,所謂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張老頭搖了搖腦袋,一老一少誰也說服不了誰,乾脆都不浪費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