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明】殘軀赴死局
身軀因大量靈力的損耗而冰涼,魂靈都是寒的。
蘇夜雙眸充血,他費盡心思,耗盡靈力都無法逆天改命,他救不活鍾毓秀,靈脈虧空,再無靈力可輸,他眼睜睜看著鍾毓秀的面容漸變灰白,身體寒涼僵硬。
他決定來陽明山那一刻起,就知道這是一個請君入甕的局。
他設想過,陽明山被設下重重埋伏,只為了伏擊他,他設想過自己可能會在這死去,他所來的目的很簡單,陽明山的禁制確實破裂了,他是來修補禁制的,他怕鍾家出事,但沒人相信。
從上山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的結局,但至少該是修補禁制之後。
那個幕後之人瘋了,瘋地徹底,竟以陽明所有人的生死來構陷他!
他救不了鍾續……也救不了鍾毓秀……
他誰都救不了!
甚至他的存在只會讓更多人死於非命,若他自請入瓮,是不是這些人都不會死?若是當初在憫蒼塔他任人拿捏,是不是鍾續也不會死?
蘇夜不知道……
他腦中混亂,不知該怎麼辦。
一雙紅滿眼眶的眸子抬起,只是迷惘地看著眼前那些人,沒有半分攻擊性,可他們還是怕,哪怕他們親眼看見蘇夜耗盡了靈力,如今沒什麼威脅,也還是怕的要命。
迷惘的目光逡巡著四周,良久,他才漸緩過來。
「……君擷在哪兒?」他問。
沒人回答他,也不知他這話是什麼意思,只有石決明察覺到什麼不對勁,皺著眉頭吩咐杜衡趕緊回涿光守好石羽涅。
「君擷呢?!」他漸漸躁鬱,目光空洞,像是深淵的惡龍匍匐在粗糲的石壁上,正在磨鋒尖爪。
在場很多人其實不認識君擷,那不過只是涿光山一個普通仙君罷了。
沒等到回答的蘇夜,整個人不對勁起來,他明明沒有動彈,鍾毓秀的屍首還枕在他的膝上,他周遭卻籠起靄黑色的戾氣,漸漸濃郁。
在場修士看出來了,這魔息分明與那些屍首身上殘留的別無二致。
篤定之下,他們反而慌張起來,那些人死狀凄慘,他們生怕自己也會同那些人一樣被撐爆靈脈。
蘇夜輕放下鍾毓秀的屍身,緩緩站起,他目光沉斂,誰也沒看,他只想越過眾人走出去。
任誰看,都知道蘇夜氣勢雖盛,靈脈卻虧空地厲害。
於是他們群起而圍之,紛紛祭出自己的本命法器,無差別,無章法地朝著蘇夜攻擊。
那些攻勢胡亂落在蘇夜身上,有的被避過,有的直刺他的身體,渾身染的血早已分不清是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他沒有反擊,甚至沒有自衛。
堅定的步伐艱難地朝外挪著。
「不能放他走!待他恢復靈力,九州就完了!」
那麼多人,那麼多把利刃,足以將蘇夜紮成篩子,但他從未主動傷害任何人。
他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但不確定,他要去問君擷,去問那個人,那人曾說:「人的內心若是不種上花,就會鋪滿雜草……」
這些人的內心種下的是什麼?
他想問君擷,想問他給這些人種下的是什麼?想問他到底要怎樣,既不是要他的命又何必做到這個份上。
那些人攔不住他,可剛踏出殿門,臨著那岌岌崖海,就被一道雪白的身影晃了眼。
「……師……師尊。」
雙目的紅驟然褪去,他抬頭看著眼前這個恍若神祇般的男人,口中溢出的稱呼是顫抖的。
白若一微斂長睫,靜看他,那雙異瞳的眸子格外冷清,看到蘇夜的那一刻也掀不起什麼波瀾來。
熟悉……又陌生。
原本琉璃般通透的銀灰眸子,也被覆了一層霧靄,就像……就像蘇夜在憫蒼塔時看見的那樣……
他毫不懷疑,這樣的白若一,下一刻就會將劍刺入他的心臟。
目光垂下,他看到白若一手中什麼也沒有,沒有長劍,沒有兇器,袖口上沾染了血液,那是妖魔的血液。
白若一剛剛去除魔了。
「……師尊已將禁制封印好了嗎?」他顫著毫無血色的雙唇,勉強鎮定情緒,扯出一抹牽強的笑意。
白若一微微頷首,看不出是不是在回答他。
跟著湧出的修士們也看見這師徒二人,他們恐懼白若一再一次回護這個魔頭,將人帶走藏起來,於是,人群躁鬱起來。
「仙尊!!仙尊莫要再步之前的後塵了!」
「這一年來,這魔頭欺瞞你,他沒有悔改,他殺了整個陽明山的人!他罪無可赦!」
白若一渾身猛烈地顫了一瞬,眼底也氤氳起一層冰藍的薄靄,眸底愈發冰涼。
那些人還在說,從一兩個人到千千萬萬的人,斥責的,請命的,控訴的,惶恐的……不絕於耳,吵地腦內嗡嗡。
蘇夜無力駁斥,可那些聲音吵得他耳朵疼,心臟也疼地厲害,彷彿胸腔里的什麼東西快壓不住了!
他猙獰著面目,渾身觳觫,目眥欲裂,他朝著那些人吼出來。
「你們誰看見我殺人了?誰看見了?!誰證明我殺人了?」
「那誰又能證明你沒殺人?」上官卿容音淡漠道。
不……他沒有!
沒有什麼?
沒有人證明他沒殺人……
「就是!你殺的人還少嗎?多一個少一個有何區別,否認陽明山的所作所為就能讓你少下一層地獄?」
「…………」
議論惶惶,雙唇翻動。
蘇夜覺得自己的雙眼已經看不清什麼東西了,只覺得世界天旋地轉,他看不見那些人的面目,每個人的臉上只剩下一張喋喋不休的嘴,唾沫橫飛,激昂澎湃。
心臟疼得要命,他捂住胸口,妄圖將那團即將溢出的黑色霧靄堵進去。
他看著眼前巍然不動的白若一,雙目是祈憐的,是無奈的,是恐懼的,是痛苦的,他渴望他的神明能救贖他,降憫他。
「……師尊。」
可他也察覺到白若一的不對勁,白若一淡泊的面容下,那隻漆黑的鳳眸是破碎的,眼尾甚至氤氳出霧氣,積釀成水珠。
師尊……在哭……
他的師尊,他的白若一,他兩輩子最愛的人……在哭啊!
這個角度,只有他能看見。
蘇夜心疼地想伸手去輕拭那眼角未落的淚,可他們之間橫亘著的距離太遙遠了。
他瞧見他另一隻眸子冷漠異常,半分都不會降憫蘇夜,若是手上有劍,甚至可以毫不留情地捅穿蘇夜。
神性的力量才能封印禁制,白若一已經做不到收放自如了,他割裂的那半塊魂靈很快就要同他的三魂七魄融合完全。
屆時,他再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白若一,還是辰巳。
他放不下蘇夜,也放不下天下蒼生。
這世上本就不存在什麼兩全之法。
萬萬年前,天道種下的神性不過只是萌芽階段,那些蒼生的請願便是滋潤種子的甘露,待神性長成,便只能任由蒼生拿捏。
世人有所求,便來信鬼神。
那是信仰的力量,可那份力量也是桎梏,白若一這輩子,永恆的生命只能為天下蒼生而活,為他們實現一切祈願。
億萬平民是蒼生,眼前的千萬修士也是蒼生,他們口中的祈願就是魔咒,這魔咒操控著白若一的神性,泯滅他的本知。
他才是天下人握在手中的利刃和兇器。
神明——何等可悲!
「……師尊……師尊。」
焚燒過後的灰燼在垂死掙扎,誰都有祈求一線生機的資格,除了蘇夜。
蘇夜一遍遍喊著他,卻喚不回白若一的神智。
但白若一其實是有感知的,被困在軀殼內的魂靈透著那隻漆黑的鳳眸,流淌下滴滴咸澀。
可他控制不住自己,也掙脫不了牢籠。
磅礴的靈流自靈脈蓄積騰出,周遭罡風四溢,冽斷枯枝,飛沙掩天光,白若一掣出白紵,潔白神聖的神器如蛟龍游弋,飛御在天,掀翻崖底的巨浪,拍打在嶙峋的山峽上,然後直直朝著蘇夜俯衝而去。
在蘇夜驚詫而絕望的目光中,白紵穿透他的胸腔,整個沒入體內,將他那顆纏縛著五陰熾盛的心纏裹地死緊,像是要捏碎他的心臟,勒地他猝不及防嘔出鮮血。
蘇夜沒有反抗,他直直盯著白若一。
他並不知道白若一怎麼了,只覺得這個人很分裂,但此刻,他想不了很多,他心口疼得厲害,幾乎快疼到暈厥,疼到瀕臨死亡。
他渾身痙攣著,觳觫著,震顫著,看向白若一的目光添了不解的恨意。
或許,他們天生就不該共存於世吧。
蘇夜忽然想明白了,幾次三番,前世今生,他命該如此,命中注定會死在白若一手上。
萬事分已定,浮生空白忙。
兜兜轉轉了兩輩子,他們終究不得善果。
他咽下徘徊在喉嚨里的血液,勉強扯了一抹荒誕的笑意,「師尊……大概是命了,我活不下去,也不想讓師尊為難。」
「師尊信我好不好,陽明山的人不是我殺的。」他口吻柔和,像是向長輩辯解,糖果不是他偷拿的一樣。
蘇夜雙眸充血,白若一整個人在他眼裡都被蒙上了一層淡紅的霧靄,他眨著眼睛,維繫著最後的清明。
「……師尊,蘇夜喜歡你……我愛你,至死都愛。我願為你生,也願為你死,可我好怕……好怕我走了之後,你一個人……」
他說不下去了,喉嚨腫脹,源源不斷泊出血水,他看到白若一那隻漆黑瞳眸的眼眶裡湧出的猩紅和淚水。
「但我……不想死在你手中。」
蘇夜忍著胸口的劇痛,他站起來,掃視那群人,他甚至知道有個人此刻正在暗處觀察他。
他恍惚間明白過來,那人一次次將他逼入絕境,卻刻意留他性命,從來都不是為了殺他,而是像養蠱一般,培育他心中那團熾盛的恨意,這些死去的人,還有那些活著的人,都只是恨意的養料。
他偏不讓那人如願!
笨了兩輩子的蘇夜,終於聰明了一回。
他忽然笑起來,從低吟沉悶到肆意張狂,那雙銳利的杏眸愈紅,掙扎出了血淚,淌地滿臉猙獰。
「我亦飄零久,兩世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飄下的衣袂翻飛在空中……
「蘇夜!!!」
白若一像是終於掙扎出那一份清醒,奪回了身體的主動權,他衝過去,卻什麼也撈不著。
布帛撕裂的聲音在耳邊喇開。
他看見萬丈高崖下,那個翩飛的影子,那人帶著釋然,勾起唇角,綻出梨渦,如同往常的每個日夜那般瞧著他,淺笑,笑得甜蜜,笑得濃情,笑得溫和。
白若一看見了,看見蘇夜背後那萬丈的懸崖溝壑里伸出一雙雙枯骨魔爪,在撕扯蘇夜的魂靈,拉他墮入萬劫不復,那騰涌渾濁的江河波濤是萬靈哀嚎,是徹底吞沒他小徒弟的血盆大口。
「不要——!」
蘇夜的眼裡,最後一刻留下的依舊是白若一那張他這輩子都沒見過的神情,是那麼絕望又翻悔。
他墜入驚濤之中……
那片江河,任修為多強悍的修士,也是無人生還的……
神性拽著白若一,他連陪他赴死的機會都沒有……
他分明還記得他的小徒弟會拉著他的手,在他掌心寫下:「願如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也記得他曾對他的小徒弟說過:「我會守著你,直到永遠,永遠……只比你的生命多一天。」
他還記得蘇夜曾經說過,「師尊已經將我關起來了,關在了你的心裡……」
點點滴滴,如荒草絮絮,風一吹就飄搖的厲害,最終被拉扯地粉身碎骨。
嶙峋峭壁間。
誰都沒注意到,一個裹著黑皮的影子,順那湍流,躍入水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