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實何勘
跟著小商陸,蘇夜又來到了適才同白若一一起看到的茅草屋,這時候茅草屋頂上蓋著的茅草還是新的,池塘邊的樹也還沒有長成粗壯模樣。
起先幻境里的人是看不見蘇夜的,這時候卻不但能看見,還能同他交流,他實在摸不清這裡頭的規律,只好躲在樹后,撇了些枝葉掩蓋身型。
莫約七八歲的小女孩扎著雙髻,身上穿著一件藕色改良裁小過的粗布衣衫,大眼睛黑白分明,清凈純澈,正是幼年霓茶。她守在屋前搭的簡易鐵鍋前,拿著一截木勺攪動著鐵鍋里的湯。
瞧見商陸,舒顏揮手:「陸哥哥。」
商陸捧著蓮子遞給霓茶,端著一隻小板凳坐到霓茶旁邊。小霓茶稚嫩的臉上被炭火熏地黑漆漆的,他攥住自己的袖子伸手替她擦去了灰塵,豈料越擦越黑。
還未長開的眉眼擰成了一團,商陸學著大人的語氣道:「你這孩子,怎麼把自己弄的跟花臉貓似的?」
滿不在乎地嘻嘻笑著,霓茶攪拌著鍋里的湯,「我總不能一直都需要大家救濟呀,我自己也可以做飯的。劉嬸給了我一點炭火、油鹽,我想著池塘里的魚都長得那麼大個了。」
她說著還拿手划拉一下比了比,「我就圍了個網,沒想到真的有魚兒會自己入網,願意被我吃呢。」
商陸捏了捏她頭上的小鬏鬏,又幫她繫緊了鬆散的髮帶,愁地唉聲嘆氣道:「你還小呢,你才這麼一點點高,其實不用這麼早自己做飯吃,劉嬸嬸、方阿公他們都很願意照顧你的。」
「總不能一直給大家添麻煩吧,你看,我自己也會做飯呢。」她笑得開朗,取出一隻木碗,舀湯,遞給商陸,「你嘗嘗,我第一次做,也不知道好不好喝。」
「茶茶做的自然好喝!」說著便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了下去,喝完才發現口腔里的味道不太對勁,眉頭要皺不皺的樣子。
「怎麼樣?味道好不好?」
看著霓茶期待的眼神,他不忍,於是笑道:「當然好喝了,就是喝的太快了,還來不及細細品嘗呢。」
誰知,霓茶一把搶過木碗,又給他盛了一碗魚湯,神采飛揚地遞給他,「那你再喝點!」
商陸表情微妙,臉色怪異,卻又欲遮掩一二,只好狠狠咬牙接過湯碗,又是咕嘟咕嘟灌了下去。
其實她鹽放太多了……
但商陸卻覺得好像也沒那麼難喝,那是屬於霓茶獨一無二的味道。
他忙拿起霓茶腿上荷葉包著的蓮子,塞了一顆到她嘴裡,然後自己嚼了兩顆,清甜微苦的口感壓下了滿口鹽鹼。兩個小孩沐浴在夕陽光芒下,你一顆我一顆地吃著蓮子。
竟已是霞送日落,良辰倏忽盡。
商陸從懷中掏出了一本書,遞給她,「茶茶,我之前教你認的字,你都會了嗎?」
霓茶點了點頭。
「那就好,我、我要離開了,我爹娘說要帶我去金陵,可能……可能就不回來了。」
這話一出,便瞧見霓茶雙眸蒙上一層霧,淚珠在眼眶裡打著轉,險些溢出。瞧見她這樣,商陸慌了。
「茶茶,茶茶,你別急啊,我走了以後你要繼續讀書識字,等我到了金陵,我就給你寫信好不好?以後我們還可以書信聯繫呀。」
霓茶哽咽著,想說些什麼卻說不出口,也不知該說什麼,只低低垂著頭,默不作聲。
遠遠傳來商父商母的呼喚,反覆二三。
該出發了……
商陸也有些感懷,眼眶濕紅,卻沒有掉下眼淚,他怕看見自己這模樣,她會更加傷感。
從懷裡摸出來幾個糖果,一把塞到她手中就跑,邊跑邊喊:「沒有蓮子了,吃糖吧,糖是甜的,吃完就開心了。茶茶,你等我給你寫信……」
目極秋水,青驄絕塵。
他消失在她眼前。
頭頂的樹梢上紅嘴相思鳥撲棱飛起,那鳥所飛之處景物皆變,不一會兒月上柳梢,夜色矇昧。
眼前的茅草屋變成了一棟帶著小院的木屋,小院落葉皆掃凈,籬笆上又添了幾把刺藜,木屋的內的暖黃燭光透過窗欞撒向院內小徑。
窗框為畫卷,將屋內案牘前的兩個人映照地格外溫馨,女子燈下研磨,身著荊釵布裙望著案前坐著的男子低眉淺笑,那男子伏案書筆,不時抬首望一眼女子,皆是笑容映面。
那兩人,赫然是成年後的商陸與霓茶。
依舊躲在樹樁后的蘇夜不禁納悶,之前的幻象是兩人幼年時候的經歷,那現在是怎麼回事?按理說成年後的兩人並未見過面,更遑論如夫妻般生活和睦。
不多時,霓茶說:「夫君,魚湯煮好了,我去給你端來。」
「有勞娘子了。」
趁著霓茶去了後院廚房端湯,蘇夜試探地扔了一顆石子,丟進窗前案牘上。商陸瞧見,心中一驚,抬頭看見了蘇夜,激動道:「是仙君嗎?」
見他認出了自己,蘇夜心中也是一驚,站了出來,走至窗邊問:「你看得見我,也認識我?你不是幻象?」
商陸搖了搖頭,「在方阿公家睡著之後我就來到了這裡。」
蘇夜:「那你現在經歷的不是回憶?」
商陸苦笑道:「自然不是回憶,我十餘年前便再也沒見過茶茶了,但只一眼我便認出了她,她一點都沒變。」
蘇夜:「你不要在幻境中沉淪,這個幻境很複雜,我也不太清楚什麼情況。我師尊已經去尋找破解之法了,到時候帶你出去,你要小心。」
「……不。」
他望著滿室的生活舊物和床上的鴛鴦錦被,搖了搖頭,「我覺得在這裡很好,我不想出去。塵世中不得圓滿在此間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可這……畢竟是假的。」
「仙君。」他定定望著蘇夜,良久開口,「何為真?何為假?仙君真的分得清嗎?俗世貪嗔痴恨,再真,那也不是人間該有的樣子,這裡很好,有茶茶在就很好。」
「夫君,你在同誰說話呢?」
遠遠傳來霓茶的聲音,蘇夜不確定這個霓茶有沒有問題,不敢輕易現身,便道了句:「你注意安全。」便閃身躲開,繼續藏在院外樹后觀察。
商陸微笑著朝他點了點頭,這時,霓茶端著魚湯走了進來,笑問:「夫君剛剛在同誰說話呢?」
「一個……認識的人。」他瞧著娘子手中的魚湯,展顏一笑道:「不要緊,娘子,我們喝湯吧。」
「娘子手藝精進了不少,你小時候煮的魚湯差點把我喝哭了,那鹽放的就跟不要錢似的。」
「夫君,你又來取笑奴家……」
喝完魚湯,收拾完碗筷,霓茶剪了把燭火,默默坐在商陸旁邊拿著綉綳一點點綉著花樣,時不時舉起來給商陸看一眼,那繡的花樣正是紅嘴相思華麗衣。
兩人嬉笑打鬧著,蘇夜就默默蹲在樹樁後面看著,畢竟幻境的物轉星移根本不是他能控制的,他想之前的回憶幻境肯定是施術者故意讓他看見的,那些畫面都是挑著重點給他們看,看完了就換了場景。
但這個場景就過於詭異了,不但本來該是看戲人的商陸為何會變成戲中人?這時候的幻境恐怕已經發生異變了。他沒辦法離開幻境,就只能硬著頭皮看下去。
夜色已深,霓茶起身走至床邊,抖了抖錦繡鴛鴦被,便回首對商陸道:「夫君,夜色深了,該睡了。」
商陸聞言走到床邊,脫了鞋襪外衣便鑽進了被窩。
什麼情況?蘇夜傻了,當著他的面恩愛了一晚上了,他也沒說什麼,這怎麼還直接睡了?他可不想看人家的夫妻生活,奈何這兩人也不長個心眼,燈也不熄,窗也不關。
蘇夜有些緊張,不知是繼續看下去,還是該迴避,又怕錯過什麼蛛絲馬跡。
饒是浸·淫煙花地多年,曾萬花叢中過的蘇小公子也有些不知所措了,他總嚷嚷著自己一身風流債,實際上卻是個從沒真槍實彈上過風流場合的人。
夜色寂靜,除了蛙叫蟬鳴就只剩屋內的被褥摩擦的聲音了。蘇夜瞬覺面紅耳赤,坐立不安,正想著離遠點,就不慎踩到了一根枯木枝。
他立馬禁聲,不敢再動。
聽見屋內商陸說:「娘子,你忘了熄燭關窗了。」
「我這就去。」
「還是我去吧。」
「夫君等會兒……」
「嗯?」
還在感嘆這兩人終於記得關窗了,卻突然聽不見商陸的聲音了,而且也沒有木窗關上的吱呀聲,餘光瞥了一眼發現暖黃燭光也未曾熄滅。
正要回頭瞧一眼,卻被嚇得差點三魂離體,氣魄喪幽。
霓茶衣衫不整,外衣胡亂地罩在纖細的身體上,香肩半露,端著一碗魚湯站在木屋門口,月光只照見她半張臉,另外半邊淹沒在黑暗之中。
那半張面容姣好,膚若凝脂的臉正笑吟吟看著樹樁的位置。
蘇夜心想:她應該沒看見我吧?
於是躲在樹樁後面等了良久,一動不動,想著她應該是察覺到沒人就走開了,於是便探頭朝樹后探頭看了一眼,只見霓茶已經站在了院子門口。
心臟怦怦跳地難以抑制,在靜謐的夜晚聽起來格外清晰,蘇夜心中暗罵,怎麼自己膽子變得這麼小了?是廢柴嗎?!他使勁摁住自己心臟的位置,一點都不配合,跳得愈來愈快!
他緊緊閉上眼睛,心中默念:都是幻象!都是錯覺!無礙無礙!!
再使勁睜開。
霓茶已經站在了他面前!
她笑得柔媚溫婉,卻格外詭異,像極了不久前老嫗指著的那些村民一般,嘴角彷彿被鉤子拉扯起來,眼尾也被什麼給提了起來,笑著笑著一滴稠紅的血淚順著眼角滾落在臉上。
紅色鮮艷點點滴滴布在皎潔慘白的面容上……
她開口了,似哭又似笑,「你要喝魚湯嗎?」
他驚地連忙避退,卻撞到了身後的樹上,慌地趕忙朝身側林子里跑去,不知跑了多久,氣喘吁吁大汗淋漓,端著魚湯的女人又站在了他的前方,他不得不剎住腳步,才堪堪避免撞上她。
她瞬移到蘇夜面前,悲慟扭曲的嚎啕哀鳴著,森然喊著:「你去看啊!你去看啊!!」
說著便一掌拍向蘇夜,蘇夜躲避不及,猝不及防向後踉蹌了幾步,直接撞向身後的樹上。那樹蔓延出無數的藤蔓,攀爬至他全身,拴地他難以動彈。
一條荊棘在他面前幽幽晃動了幾下,倏然扎進了他的琵琶骨,他忍不住吃痛,哀嚎了一聲,驚地林子里的烏鴉漫天飛舞,席捲至他面前,擋住了全部的視線。
待到黑鳥散去,他勉強睜開眼睛,眼前景象又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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