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歌(三)

夜半歌(三)

奚平人是個王八蛋,心硬如王八殼,缺肺少肝的,反正王保常之死一點也沒觸動他。

在他看來,就王大狗那個品行,哪天讓人當街打死都不新鮮。新鮮的是居然有人會用這麼離奇的手段殺他,就跟專門為了給金平城添個節目似的。

至於人間行走趙衛長和庄王的叮囑,他更是都當成了耳旁風——十八/九歲的少年郎,火力正旺,心裡沒個敬畏。

回客房高卧到金烏西沉,這夜貓子醒了。

他伸了個張牙舞爪的大懶腰,爬起來就著燕窩粳米粥吃了三屜水晶餃,混了個水飽——他那表哥年紀輕輕,一天到晚跟個老頭似的,王府的飯凈是湯湯水水,吃著不痛快——於是奚平打算上別的地方覓點食去。

世子爺在花園裡折了朵開得正艷的薔薇,期間毛手毛腳地踩了庄王養的大黑貓尾巴,大黑貓暴起反擊。

這二位徒手幹了一仗,奚平勝。

他得意地將花往胸口一別,散發著威風的芬芳,從王府溜了出去,又跑醉流華玩去了。

庄王周楹聽見下人來報時,正跟自己的幕僚王儉手談,聞言毫不意外:「又跑了?」

他接過受了委屈的黑貓,在貓頭上輕輕一彈:「你也是,老挨欺負,還不知道躲他遠點,傻啊?」

貓欺軟怕硬,鬥不過姓奚的,就沖主人撒氣,一爪子扇了回去。幸虧庄王躲習慣了,沒傷到手,只被貓爪勾開了長袖上的絲。

小太監嚇得「噗通」一聲跪了下去。

黑貓卻不懼,飛起后爪踹了主人一腳,罵罵咧咧地跑了。

「不礙事,下去吧。」庄王擺擺手,也不知是罵人還是罵貓,「自己慣出來的小畜生,還能跟它一般見識?」

王儉笑道:「殿下待世子可真是……比親生兄長不差什麼。」

「兄長?」庄王端起瓷杯,「我覺得我像他爹。」

他用熱水壓下了幾聲咳嗽,手指尖被燙出了一點稀薄的血色,像一尊疲倦的雪人。

等小太監掩門出去,庄王才放下瓷杯,看了王儉一眼。

王儉會意,從袖中摸出張紙,低聲道:「這是咱們目前拿到的入選弟子名單,總共三十人。玄隱仙使還沒到,要是仙使臨時看中了誰,或許會臨時加一兩個人進名單,一般不會大改,我看大差不差,今年大選就是這樣了。」

庄王接過去掃了一眼,拈起筆勾掉了幾個名字:「這幾人,在仙使到金平前,或德行有虧,或身體抱恙。」

他語氣平平淡淡的,好像說的就是板上釘釘的事。

「是。」王儉應道,等著庄王說把誰推上去——大選雖說是仙門擇徒,最後選誰不選誰,其實也看朝中博弈。

庄王卻沒提這茬,別過臉咳了幾聲,他輕描淡寫地說道:「透出點風去給太子岳家,我記得我大哥有個內弟,今年也適齡。」

王儉一頓,忍不住看了庄王一眼。

懸在書房的夜明珠皎如明月,光灑在庄王身上,好似明月映雪。

折出了霜意。

名門望族在玄隱山都有人,能「上達天聽」,縱然是皇帝,也不能想削就削、想貶就貶。當年太明皇帝平外戚之禍,其實也是借了玄隱仙門內亂的東風。此事過後,玄隱中幾個大姓重新洗牌,太子的母家張氏就是被「洗」掉的,從此仙緣斷絕——張家後代子孫再不能入大選名單。

這位佔全了「嫡」與「長」的皇太子素有博仁恭孝之名,這些年被母族連累,一直是如履薄冰。要是有機會把岳家栽進玄隱山,他動不動心呢?

他會不會在春秋鼎盛的帝王眼皮底下,朝玄隱大選伸手呢?

王儉沒敢往下細想,恭恭敬敬地應了,又略帶討好地說道:「要是太子真的按捺不住先動手,咱們操作得當,或許能將世子也送進去。」

庄王頭也不抬道:「我問過了,他說不想去。」

王儉笑道:「年輕人不懂事,不知前途輕重,又或許是世子不好意思向您開這個口……」

庄王「啪」地擲了棋子,撩起眼皮瞟了王儉一眼。

王儉激靈一下,忙把大牙囫圇個地收回嘴裡。

「手滑,子謙不用緊張——那混賬跟我討東西,什麼時候要過臉?他說不想去就是不想去。再說玄門又不是什麼乾淨地方,我也還不至於窩囊到指望他替我趟路的地步。」

王儉低聲道:「學生想岔了。」

「乏了。」庄王道,「棋盤不要收,改日續,你忙去吧。」

王儉眼觀鼻、鼻觀口地倒退出門,額角微見了汗,走到院里一抬頭,見星河晦黯,夜色壓人。他不由得暗嘆口氣:朝中江流暗涌,天上人間兩不消停啊。

就連奚平一出門都覺出了金平氣氛不對。

菱陽河縱貫金平城,將城區一分為二:西邊有九門的皇城圍著廣韻宮,達官貴人扎堆;東邊則是販夫走卒聚居地。貴賤之間隔著一條河,河上花酒笙歌,總是飄滿了畫舫遊船。

可是這天後晌,往日要熱鬧到天明的菱陽河上靜悄悄的,蒸汽船都靜靜地泊在岸邊。

沒了那些畫舫排的雲與霧,河上視野一下清晰了不少,能一眼望到東岸,只見往來的城防官兵明顯比平日里密集了不少,那些為了省錢露宿街頭的外鄉力夫怕惹麻煩,一個也看不見了。

連醉流華也一下冷清了。

頭天才辦的鑒花會,這會兒奚平在大堂逛了一圈,聽人聊的卻全是王保常,彷彿王大狗才是新科花魁。

還有自稱消息靈通人士在那唾沫橫飛地描述王保常的死相,什麼「面生獠牙」「臉發紅毛」……跟親眼瞧見了似的,說到激動處手舞足蹈,不小心碰灑了奚少爺手裡半杯酒。

奚平無端被殃及池魚,正要發作,忽聽樓梯處一陣喧鬧。

「是花魁娘子!」

「看看看,是將離!將離出來了!」

將離鬆鬆地挽著長發,眾星捧月地下了樓來,懶洋洋地往大堂里掃了一眼,就知道今日不同昨日,沒有能讓她開張的貴人,神色立刻就冷淡了——將離一向只接貴客,不貴的連個眼神也欠奉。

按說開門掛牌做生意,大夥都是只跟有錢的玩,但誰也沒跟她一樣,直白地把「老娘就是勢利」寫臉上。

不過話說回來,人性本賤,得不到的最高貴,還真有不少人吃她那套。

奚平老遠瞧著有趣——將離平時愛穿素色衣裳,今天戴了山茶冠,卻特意挑了條紅裙,嘴唇上的胭脂也濃了,氣焰乍起,像朵欺了春風的血杜鵑。其他那些沒事就爭奇鬥豔的大小鮮花們倒都商量好了似的,個個穿得活像家裡有喪事,又把她一枝獨秀地襯託了出來。

直到看見奚平,將離那張冷臉上才露出點笑模樣:「我還說你今天不來了,袖子上濺的什麼?」

她看也不看別人一眼,上前拉了奚平就走:「你昨兒晚上換下來的衣裳我洗凈熏過了,沒經旁人的手,走,換了去吧。」

扔在醉流華的衣服,奚平本來是不打算要的,但感覺一堆酸氣衝天的視線落在他身上,不由得犯起了人來瘋。得意洋洋地將「國色天香」扇面一展,欣然跟著花魁去了閨房。

「拿了山茶冠就是不一樣,姑娘這是今非昔比了。」奚平一進將離屋裡,險些被閃瞎眼,只見頭天恩客打賞的釵鐲環佩在角柜上攤了一堆沒收拾,牆角的舊屏風也換了,一對花間孔雀綉工精湛,屏風上面還不甚愛惜地搭了條墜滿了珠翠的孔雀藍斗篷,不知是哪個冤大頭私下送的。

將離在外間洗杯泡茶,翻了個白眼:「你也來寒磣我?」

奚平聽她又陰陽怪氣的,便奇道:「冤枉,美人,這從何說起啊?」

將離說話帶寧安口音,寧安離金平百五十里,口音卻很不同,那裡人尾音會拖長一些,軟綿綿的,女子講起話來尤其悅耳。據說寧安有三絕——「煙籠彎鉤橋,叫賣馬蓮嬌,藕花深處胖菱角」,其中「叫賣馬蓮嬌」,說的就是賣花姑娘沿街叫賣,聲與色皆動人,是當地一盛景。

將離說話聲音好聽極了,就是嘴裡總沒什麼好話:「人家都說了,昨夜『余甘公』親自彈琴,就是牽頭驢上去叫喚兩聲也能奪魁。」

「余甘公」是奚平混在歌女伶人堆里寫小曲的花名,一開始是他花錢求美人唱他的曲,後來許是那些小曲與現有曲牌不同,聽著新鮮,不知怎麼倒受起了追捧,變成一幫美人求他的曲。

這沒溜兒的玩意聽了將離這話,一點也不管姑娘高不高興,心花怒放地接了一句:「哈哈,不敢當。」

將離「砰」一下,把茶壺摔在桌上,臉氣紅了:「奚士庸!」

「哎,」奚平換上衣服,從屏風後轉出來,美滋滋地整理外袍,敷衍地勸道,「彆氣啦,都誰說你了?回頭告訴我,往後這幫碎嘴子再求我的曲,不先學三聲驢叫不給……嗯,這是什麼?」

他從新換上的衣服內袋裡摸出個綉工精良的錦囊,便要拆開。

「先別打開,」將離叫住他,「回去再看。」

「什麼東西?」

「給你的謝禮,」將離綳著臉,重重地把茶杯往他面前一放,「怕余甘先生下次也讓我學驢叫。」

「得。」奚平把荷包揣了回去,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皺了皺眉又放下了——茶沏得太釅了,隱約還有股怪味。

「跟我你倒瞎講究起來了,但凡你平時籠著點身邊的人,也不至於臨上台樂師出岔子,連個提醒一聲的都沒有。」

「犯不上。」將離一壓眼皮,像只驕縱的貓,「我這人,命又不好,運道又背,還是離人家遠點好,省得把倒霉傳給別人。」

「胡說,」世子爺相當不贊同這話,反駁道,「命不好你能遇上我?」

將離:「……」

因為過於理直氣壯,這位世子爺常常讓人產生錯覺,好像他輕狂臭美都是合情合理的。

將離總覺得自己也賤,多少人捧著哄著她,她只覺得討厭,唯獨這比她還驕縱任性的少爺成了她的念想……這「念想」沒心,在脂粉堆里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從來不拿她當回事。

將離被他堵得接不上話,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我說真的——昨兒夜裡畫舫渡口出了人命,人又是剛從醉流華出去的……你沒見今天就沒多少人敢來了嗎?我才摘了山茶冠,就出了這等晦氣事,也許是老天爺也看不慣我肖想自己配不上的東西呢。」

奚平隨口丟給她一句甜言蜜語:「笑話,世上哪有我們花魁狀元配不上的……」

將離眼波一轉:「你啊。」

奚平面不改色地接上了後半句:「……那倒確實。」

將離表情空白地盯住了他,一時疑心自己聽岔了,世上不可能有這麼混蛋的男人。

奚平坦蕩回視,混得不加掩飾、表裡如一。

他皮薄、骨薄,下頜鋒利,五官卻生得濃烈逼人,奪目得幾乎帶了戾氣,是天生一張負心薄倖的臉。

將離一時說不出話來,只好抬起手指著門口,哆嗦著示意他滾。

奚平覺得她是月事將近,三句話兩句無理取鬧,也懶得哄她。站起來把摺扇往腰間一插,他說道:「你也該想開點,什麼都瞎琢磨——你那燒水壺該扔了,濃茶都遮不住鐵鏽味,也不怕鬧肚子,趕緊換個鍍月金的吧,我走了。」

「世子爺,」他正要推門出去,聽見將離在身後低聲道,「你連逢場作戲都不肯嗎?」

奚平莫名其妙地回頭看了她一眼。

將離大半個身子浸在昏黃汽燈的陰影里,神色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幽黯:「像別的男人那樣哄我,讓我鏡花水月地高興一場,往後我可以不見別人,只為你一個人梳妝,不好么?」

「哦,嗐!」奚平「恍然大悟」,「說半天你就是想讓我出錢幫你贖身,對吧?」

將離:「……」

「不早說!這點小事有什麼不行的,不過我平時有一個花倆,手頭沒個數,你也知道,這麼著,你等倆月,我攢攢零花錢。」說著,他又抱怨道,「你可真行,想贖身還爭什麼山茶冠?拿了花魁身價高一倍不知道啊?」

將離能活活讓他氣炸了肺,咬著牙打斷道:「我自己贖自己,不勞世子爺破費!」

奚平奇道:「你圖個什麼?」

「圖我樂意!我這些年攢的身家……」

「可拉倒吧,就你那仨瓜倆棗,還『身家』,」奚平一擺手,設身處地地勸她,「我要是你,就趁著紅好好賺幾年錢,將來傍身養老用。天天沒事自己鑽牛角尖玩,閑的。」

「你肯好好騙我,肝腸都剖給你,身家性命算什麼!」

話說到這種地步,奚平終於撂下了臉。

他是混慣了的,聽個弦音就知道後面什麼調,不是不明白將離的意思。

但風月場上的緣分還沒有蒸汽厚,收錢賣笑、花錢買樂,大夥出門兩清。永寧侯府門檻再水,也不會讓他娶風塵女子,他們家又不許納妾,要他把她擺哪呢?再說圍著他轉的美人太多了,環肥燕瘦都看膩了,將離也就仗著嗓子好,多得了他幾首曲子,要說多稀罕,那真說不上,沒必要耽誤她,這才耐著性子,裝傻充愣陪她打馬虎眼。

可這丫頭今天不知受了什麼刺激,就跟吃錯了葯似的,還沒完了!

「上趕著要上當,」奚平收起了笑臉,「對你有什麼好處?」

將離凄然反問:「對你又有什麼害處呢?」

「沒害處,可也沒什麼好處啊,我要你肝腸幹嗎?」奚平一攤手,「我自己又不是沒長,那不是損人不利己……」

他自以為是良言相勸,好心好意的,結果話還沒說完,就讓將離給推出去了。

奚平一時敗興,便乾脆從醉流華里出來了。

轉到樓下時,將離房裡有零星的曲聲飄了下來,奚平駐足聽了一會兒,聽出她在唱一首古怪的南方小調——唱的是百亂之地的巫女求愛不得,把情郎活活縫成了人偶,一邊縫,一邊幽怨暗生的自白。

南方是蠻荒之地,好多小曲都鬼氣森森的,將離將琴音調低了,三分鬼氣被她唱出了七八分,聽的人渾身不舒服。

奚平心說:我這一通苦口婆心算白廢話了。

遂抬頭沖將離窗根吼了一嗓子:「你吃飽了撐的吧?」

詭異的琴歌戛然而止,片刻后,窗戶里飛出個花盆,把世子爺砸跑了。

「他走了。」

扔花盆的並不是將離,那是個乾癟瘦小的老人,背幾乎駝成個鉤,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花魁閨房裡,像個陰影里長出來的精怪。

將離按住弦,神思不屬地「嗯」了一聲。

「姑娘,」駝子聲音像把受了潮破弦子,「他不是咱們同路人,沒什麼好留戀的。」

「我知道,」將離苦笑道,「我也不配留戀。您看見了,人家對我連敷衍都懶得,哪有半點情義?只是……」

「嗯?」

將離猶豫了一下:「只是想起來,他雖性情惡劣,確實沒有欺負過我,這麼害他,到底過意不去。」

「君子不忍見禽獸死,是以遠庖廚,可也沒見他們吃素啊。」駝子冷冷地說道,「菱陽河西沒好人,姑娘,想想你父母滿門,想想你吃的那麼多苦!」

將離一抿嘴,默然不語。

駝背老者壓低聲音:「大火不走,蟬聲無盡。」

好半晌,將離才幾不可聞道:「寧死霜頭不違心……四叔,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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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好啊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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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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