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圈(三)
連續陰雨後的荒野真是凄楚。林子里的蘑菇都腐爛了。那麼大一個蘑菇圈裡,起碼有兩三百朵蘑菇,經過連天陰雨,只剩下十幾朵沒有腐爛。她趕緊把它們收集起來。斯烱覺得,蘑菇腐爛的氣味令她有些心傷。於是,她抬起頭來,把視線轉移到樹上,她看到青樹籽還一粒粒掛在枝頭上,拇指頭那麼大一顆顆的果實,緊嵌在褐色殼斗中,閃閃發光。斯烱想,不成熟的莊稼爛在地里,等太陽把樹上的水氣晒乾,就該到樹林里來搞秋收了。她的心情立即就好多了,覺得笑容浮現在了臉上。她抬手在臉上撫摸一陣,把雙手舉在眼前,並沒有看到笑容轉移到手掌之上。
出了樹林,斯烱對自己說,太蠢了,笑怎麼會跑到手上。
但她知道自己笑得更厲害了,於是一邊走,一邊把手舉在眼前,想看到上面確實有笑容出現。
她一路想青樹上那些飽滿的亮鋥鋥籽實,一面笑著。這是飢荒將要駕臨機村的時候,她知道,有了這些籽實,他們一家就能熬過荒年。她在說,阿媽,看著吧,哥哥看著吧,兒子看著吧,我能讓一家人度過荒年。
等到她覺得走到了家門口,要抬手推門時,才吃了一驚。
她不在村子里自家的門前!
她發現自己站在那條荒廢已久的小街上。她不敢對自己說,一定是遇見鬼了。那時的機村人相信,有一種鬼會把人引到他們的地盤上。
斯烱想起了哥哥的話,說她以前用木炭描在板壁上的字還在。她想,那是鬼在引我呢。腳步卻止不住,很快就來到了她幫過佣的吳記旅店門前。她描下的字真的還在,但被風吹日晒雨淋,不止是字跡已經快淡到沒有,連木板的棕褐色也將消失殆盡,變成了一片慘白。她伸出手,要去摸摸那些淡淡的字跡,木板就破碎了。不是她手碰觸到的那一小塊,而是整個一面板壁都塌下來。腐爛的板壁塌下來的時候,沒有一點聲響,就是悄然下滑,變成一些細碎的粉末,堆在她腳前。店鋪的內部一下在她面前洞開。
接下來,她看到了一堆有氣無力的燃著的火,看到了一個人,一個老人,面容悲戚坐在火邊。
斯烱驚呆了,哥哥法海說有鬼,現在,一個鬼真的出現在她面前了。
那個鬼抬起眼皮,看著她,啞聲說,是斯烱吧。
斯烱不敢驚叫,小聲說,鬼啊!
那個鬼說,我不是鬼,我是吳掌柜。
斯烱想跑,卻挪不動步子,恐懼把她的雙腳釘住了。
那個鬼又說,你仔細看看,我是吳掌柜。
這回,斯烱從這個鬼身上看出一點過去那個掌柜的影子。小眼睛,山羊鬍須。斯烱戰戰兢兢問,掌柜,你死了嗎?
我沒死。
那你的鬼怎麼回來了。
掌柜的嘴裡發出了哭聲,我們一家七口人從這裡走的,只有我一個人回來了,變鬼的那些人都回不來了。掌柜哭泣的時候,眼淚鼻涕從那溝溝坎坎的臉上慢慢滑下來,最後,都亮晶晶地掛在了那幾綹花白乾枯的鬍子上。掌柜又伸出一雙瘦腳,兩隻腳上套著不一樣的鞋子,兩隻鞋底都已經磨穿。他說,要是撿不到這些鞋,我都走不到這裡了,走不到你們蠻子地方了。
斯烱問了一句話,你走來這裡幹什麼?
掌柜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話,我惹你不高興了?
斯烱在民族幹部學校學到的東西湧上心頭,涌到嘴邊。不準說蠻子地方,解放了,民族政策,要說少數民族地方。
是啊,是啊,解放了,說錯話也是不允許的。我想我只有走到這裡才有活路。山上有東西呀!山上有肉呀!飛禽走獸都是啊!還有那麼多野菜蘑菇,都是叫人活命的東西呀!
聽著這些話,斯烱也變得眼淚汪汪了。
以前的掌柜說,我想求你要點東西。
斯烱說,呀,掌柜,現在我們一家為省點糧食,吃得滿身都是蘑菇味,哪裡還有東西可以施捨給你呀!
掌柜笑了,斯烱長大了,會哭窮了。他笑著的時候,露出了通紅的水淋淋的牙齦。
斯烱想起,以前掌柜的牙齒就不好,吃完飯,就用腰上掛著的一隻象牙籤剔牙。他從牙縫裡剔出的都是牛肉羊肉或者野物肉的粗纖維。他會舉著這些細肉絲在眼前,感嘆自己的苦命。感嘆自己在老家立足不住,來到這隻能吃肉而少有菜吃的地方。他常常舉著牙縫裡剔出來的肉絲懷念家鄉那些菜,豆腐、豆花、蓮藕、筍、絲瓜、豆尖……這樣的結果是,他的牙縫越來越寬,從牙縫裡剔出的肉纖維越來越多。那時,掌柜就這樣天天詛咒這個蠻子地方,詛咒自己開的這個店。
現在,他那些稀鬆的牙齒快掉光了,嘴裡就剩下顏色鮮艷的讓人噁心的牙齦。
他對斯烱說,給我一小塊肉吧,我滿身都是草的味道了。
斯烱想起以前他討厭肉的樣子,說,沒有肉了。同時,嘴和喉舌間唾液泛起,生起了她對肉的懷想。
掌柜又哀求,我要鹽,不然,往肚子里塞再多野菜和蘑菇,我也站不起來了。
斯烱笑了,有了供銷社,鹽可比以前便宜多了。
掌柜又露出他滿嘴令人噁心的牙齦,他說,我吃了兩隻土撥鼠,好多泥鰍,和著野菜一起煮,但沒有鹽,身上還是沒有力氣,我都快站不起來了。他說,只要你給我一些鹽,身上有了力氣,我就能弄到更多的肉。
斯烱回家,告訴放羊的哥哥,說老街上沒有鬼,是以前的吳掌柜偷跑回來了。斯烱包了些鹽在舊報紙里,讓哥哥放羊時順便送去。
哥哥不同意,說,千里萬里的,說回來就回來了,你怎麼曉得他不是個鬼?
斯烱說,你是和尚,念兩句咒,就是鬼也鎮住了。
哥哥說,我不是大喇嘛,一個燒火和尚的咒怕是沒有那麼大法力吧。
斯烱卻抽不出時間往那條廢棄了的老街上去。雨水一停,工作組就組織全部勞動力搶收地里那些因肥力過度而不能成熟的麥子。工作組在動員會上說,收不到糧食,但這些麥草都是很好的飼草,可以把集體的牛羊喂得又肥又壯,莊稼怕肥,難道牲口也怕肥嗎?組長有學問,說了一句村裡人不懂,工作組裡人也大多不懂的話,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這句話經過多次解釋,多重翻譯,終於讓村裡人聽懂了。這句經過多次翻譯的話最後成了這樣:太陽出來時沒有得到的,會在太陽落山時得到。
有人說怪話,說太陽出來時失去的糧食,太陽落山時變成了草。
工作組說,草喂牛餵羊,就變成了肉,所以,太陽落山時就得到了肉。
收割下來的草太多了,曬在柵欄上,一束束掛在樹上,整個村子充滿了正在乾燥的麥草散發的清香。放羊的法海和尚更忙了,夜裡起來兩次,往羊圈裡添那些草。他的羊群吃著這些肥美的麥草,脹得都走不了路了。早上,羊欄門打開,它們都惺松著眼睛,又肥又懶,賴在圈裡不肯上山了。
斯烱只好在一個黃昏,帶著滿身的麥草香親自把鹽送給吳掌柜。
吳掌柜守著一坑微火,火上架著半邊鐵鍋,裡面的野菜都煮成了糊,他又流下眼淚,望眼欲穿,望眼欲穿呀!若大旱之望雲霓呀!他直接把一撮鹽入在口中,吃了,又往野菜糊里放了許多,也呼呼嚕嚕地喝了。他心滿意足地拍著肚皮,說,斯烱,你的家鄉真是好地方,這麼大的山野,餓不死人的呀!
斯烱就想起他以前詛咒這蠻子地方的情形來。
還沒等斯烱開口,提提這些舊事,掌柜又哭了起來,可是,這麼好的地方,我是呆不長啊!
斯烱說,你就呆在這裡,怎麼呆不長?
掌柜說,現在不是隨便跑來跑去的時代了。我的戶口不在這個地方。我的戶口在餓死人的地方。
雖然不時有傳言說,內地的漢人地方這兩三年都餓死人了,她還是不能相信掌柜一家都死得只剩下他一個人了。掌柜吃了鹽,更有力氣絮絮叨叨了。這讓斯烱有些不耐煩。她看見月光越過牆頭落在腳前,就要告辭離開了。掌柜說,你不要走,山裡好多野菜都可以吃,你們不認識,我把那些野菜教給你。他從牆頭上拿下晾得半乾的野菜。斯烱一看,眼前就出現它們長在野地搖晃在風中的樣子。她說,好吧,我知道他們可以吃了。然後,她就離開了。
吳掌柜說,過幾天,你再來,我還教你認識更多的野菜。他說,你要再帶些鹽巴來啊!
斯烱沒有回頭,走在雜草叢生的老街上,前方的天空中半輪月亮在雲彩中進進出出,她心裡想,可憐的掌柜到底是個人還是個鬼呢?
回到家裡,哥哥等在院門口不讓她進門。他口裡念念有詞,端著一隻燃著柏枝的香爐,把她周身細細熏過。這才放她進門,你不怕鬼,但不能把鬼氣帶回家裡來。
熏完香,哥哥看她上樓,回身又往羊欄添草去了。
荒廢的老街上有鬼的消息在村子里傳開。
斯烱沉默不言,走在山野里,看到吳掌柜指給他的野菜,她心裡就想,原來這些都是可以吃的。都是看見就認識卻沒有名字的。多少年後,在縣裡當了幹部的兒子,想念山野的味道了,會捎信來說,請阿媽采些碎米薺來吧,請阿媽捎些蕁麻苗吧。當然,也會捎信說,請阿媽帶著新鮮的松茸來看孫兒吧。她才知道這些野菜和蘑菇的名字了。直到這時,她也才曉得,蘑菇是所有菌子的名字。她守了幾十年的蘑菇圈裡的蘑菇還有自己的名字。
但那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那時,她對這些還一無所知。她只是聽憑逃荒的吳掌柜的指點,比村裡人多認識了幾種野菜。吳掌柜吃了鹽,還是有氣無力的樣子,對她說,斯烱啊,還有蘑菇。蘑菇不像野菜,四齣隨風,無有定處。蘑菇的子子孫孫也會四處散布,但祖宗蘑菇是不動的。它們就穩穩噹噹呆在蘑菇圈裡,年年都在那裡。
斯烱笑起來,我已經有一個蘑菇圈了。
真的,那你是一個有福氣的人啊。
斯烱心裡因他這話而有些悲傷,她想起民族幹部學校乾淨的床鋪,書,筆記本,但她隨即轉了話題,說,你都吃了那麼多鹽,怎麼還是有氣無力的樣子啊!
吳掌柜沉默了。後來,他說,悲傷,是悲傷,我這幾天才有力氣想,這樣活下去又如何呢?吳掌柜又笑了。他笑著說,我看我是活不下去了。這一回,他沒有坐在破房子的火邊不動,而是伴著斯烱穿過荒廢的長滿了蕁麻、臭蒿和牛耳大黃的街道。走到當年的街口了,掌柜說,這棵丁香還在啊!斯烱就想起來,五六月份時,當年的街口真有一棵盛放的,香氣濃烈的花樹。現在,它只是紛披著盛密的綠葉,在太陽下閃閃發光。而山坡上的樺樹林已經開始泛黃了。
吳掌柜說,好心的斯烱啊,你不用再來看我了,我要走了。
斯烱說,你又要回老家去嗎?
吳掌柜說,冬天要來了。
斯烱回身,視線穿過那條短促而荒蕪的街道,看到更遠處的峽谷,和峽谷盡頭那座雪山。吳掌柜的老家就在山那邊什麼地方。
斯烱說,多遠的路啊!其實,她並不知道那路到底有多遠。
吳掌柜笑笑,說遠也遠,說近也近,說不定一眨眼工夫就到了。
斯烱是個沒心眼的人,聽不懂吳掌柜是話中有話。又過了幾天,她才明白掌柜說要走了是什麼意思。
那天半夜,村外山坡上燃起了一大堆火。
工作組分析,這不是普通的火,是潛伏特務給反攻大陸的台灣蔣匪幫的飛機發信號。以前,台灣也有東西到山裡來過,不是飛機,是大氣球。大氣球飛到村子上空,就爆開了,撒得滿山都是彩色紙片。這些紙片畫了什麼或寫了什麼,斯烱沒有見過。傳單都被上山搜查的民兵撿乾淨了。和傳單一起從天上下來的還有包裹得花花綠綠的糖果,期烱和村裡人見過但沒有嘗到過。工作組說了,這些糖果上粘了毒藥,是蔣匪幫毒殺人民的誘餌。工作組得知山上燃起大火這一天,村裡立即響起尖利急促的口哨聲。民兵集合,向山上掩殺而去。全村人都在山下觀看。人們看到,在杉樹和櫟樹混生的林子和草坡之間,民兵們形成了一個包圍圈,把昨夜燃起火堆的地方包圍起來。包圍圈越來越小。斯烱開始擔心了。她把手指頭伸進嘴裡,用牙齒緊緊咬住。有幾個民兵再往右邊的林子靠近一些,就要發現她的蘑菇圈了。他們端著槍,離她的蘑菇圈越來越近。斯烱都要叫出聲來了。那幾個端著槍的人距她那隱秘的地方實在是太近了。她想,要是那些蘑菇像人一樣,懂得害怕,一定就會尖叫著四散奔逃了。
這時,山上有人發一聲喊,民兵們齊齊撲向一個地方,齊齊把槍指在了地上。
後來,他們就兩手空空下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