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圈(四)

蘑菇圈(四)

大家又回到地里收割和搬運那些穗子沒有成熟的肥壯麥草。他們什麼也沒說,但一股神秘的氣氛還是從人們中間四散開來。村民們開始議論遙遠的,他們一無所知的台灣。

這氣氛也感染了斯烱。晚上,吃蘑菇野菜面片湯的時候,斯烱對哥哥說,山上一定有民兵沒有撿乾淨的紙片。哥哥說有時會看到,但都被雨淋壞,被羊咬破了。

法海說,羊都不肯咽下去的東西,你要來幹什麼?

斯烱說,我就是想看看。

法海抱怨,吃了那麼多麥草,羊都不肯上山,每天把它們趕上山,就把我累壞了,還要替你找什麼紙片。

斯烱用湯里的面片餵飽了兒子,把他塞到法海懷裡,稀哩呼嚕地喝起面片湯來。他們不知道,這時,民兵又按工作組的安排悄悄摸上山去了。白天,他們衝上山去,只在包圍圈中心發現一些灰燼,一些浮炭,還有幾根啃光的肉骨頭。這一回,民兵們趁月亮還沒有起來,摸上山去潛伏下來。但是,這個晚上,那個燃火的人沒有出現。連著三個晚上,那個燃火的人都沒有出現。於是,民兵也就停止了潛伏行動。

民兵停止潛伏行動的這個晚上,吃晚飯時,斯烱對哥哥說,對你侄兒笑笑,不要把臉弄得那麼難看。

法海抱怨,吃這麼多野菜和蘑菇,臉好看不了。

斯烱的臉也難看起來,不給他盛面片湯,也不把兒子塞到他懷中。

法海自己覺得沒道理了,他說,斯烱啊,我好像丟了一隻羊。

斯烱立即放下飯碗。

我數過,一百三十八。前天數,一百三十八,昨天數,一百三十八。本來是一百三十九隻啊!

今天沒數?

哥哥低下頭,我不想數了。

斯烱起身,馬上去數!

哥哥說,天黑,看不見啊!這時,他還不知道,今天他又丟了一隻羊。

這時,兒子哭了起來。平時就是哭也只是小小地哭上兩三聲的兒子這回卻哭個不停。

法海和尚沒有侍弄孩子的經驗,只一迭聲地說,膽巴他怎麼了,膽巴你怎麼了。

膽巴繼續哇哇大哭。

斯烱抱著兒子,絮絮叨叨,膽巴怪舅舅不懂事呢。舅舅嫌飯不好呢。舅舅丟了羊呢。舅舅讓媽媽成不了幹部呢。說著說著,自己眼裡的淚水就滑下來,掛在臉上。這時,村子里響起了急促的哨子聲。金屬口哨聲響亮而又尖利,刺得人耳朵生痛。

山上那個火堆又燃起來了。

全村人都從屋子裡出來,望著山坡上那堆篝火。那堆火併不特別盛大明亮,而是閃閃爍爍,明滅不定。民兵們發起衝鋒,散開戰鬥隊形,撲向山上那一堆野火。

這一回,他們沒有撲空,一個人坐在火邊,眼光明亮貪婪,在啃食一隻羊腿。這隻羊腿是來自法海放牧的羊群中的第二隻羊。那個人就是逃荒回來的吳掌柜。他的山羊鬍須上沾著的羊油閃閃發光。民兵們拉開了槍刺和沒有拉開槍刺的槍齊齊指向他。吳掌柜嘆口氣,臉上露出奇怪的笑容,他站起身來,自己把手背到背後,讓人來綁。上繩索的時候,他又很奇怪地笑了一下,說,沒想到,臨了還能做個飽死鬼。

吳掌柜當時說的話,後來從民兵嘴裡傳出來的,斯烱和別的村民一樣,並沒有親耳聽見。她和別的村民一樣,當時只看到山上的火滅了,又看到一串手電筒光從山上下來,看到一個被反綁了雙手的人被帶進了工作組在的那座房子里。

那是機村少有的一個不眠之夜。很多人都認出來那個山羊鬍須的吳掌柜。他們一家在村東頭那條曾經的小街上開了十多年的店。他們在公路修通,驛道凋敝時離開機村,回到老家。人們還記得他離開時,帶著一家老小轉遍整個村子,挨家鞠躬告別的情形。但村裡沒人知道他何時回來,為什麼回來,而且這樣行事奇特,要偷殺合作社的羊,並於半夜在山上生一堆火,在那裡烤食羊腿。只有斯烱知道他是出來逃荒的。知道他這麼做是不想活了。

早上,民兵們要把吳掌柜押到縣裡去。

村裡人都聚集在村中廣場上,來看這個消失多年又突然現身的吳掌柜。他臉上仍然掛著奇怪的笑容。他已經變得花白的山羊鬍須上仍然凝結著亮晶晶的羊油。

他的眼光在人群里搜尋。斯烱知道,他是在尋找自己。起初,斯烱躲在人群背後,不敢露臉,但她看到吳掌柜臉上露出了焦急的神情,斯烱想,這個可憐人是要跟自己告別。她便奮力擠進人群,站在了他面前。吳掌柜舒了一口氣,他說,我回機村來是對的,臨了還能做一個飽死鬼。

斯烱忍住眼淚,面無表情地站在吳掌柜面前。

掌柜說,斯烱啊,我看到你的蘑菇圈了。真是一個好蘑菇圈。吳掌柜又悄聲說,你要去看看你的蘑菇圈。

斯烱說,天涼了,十幾天前就沒有蘑菇生長了。

吳掌柜很固執,去看看,說不定又長出什麼來了。

民兵橫橫手裡的步槍,說,住嘴!

本來想反駁吳掌柜的斯烱就不說話了。

吳掌柜被民兵押著上路了。

走到村口,往西北去,是開闊谷地,往東,河水大轉彎那裡,有一堵不高的石崖。崖頂上長著幾株老柏樹,樹下面十幾米,河水衝撞著崖壁,濺著白浪,激起漩渦。崖上的路,也在那裡和河水一起轉而向南。吳掌柜沒有隨著道路一起轉彎,他一直往東走,走到了一株老柏樹跟前。他回過頭,看了尾隨而行的看熱鬧的人群一眼,再轉身直接往前,直到雙腳踏空,跌下了懸崖,在河水濺起了一朵浪花。只有兩個押送的民兵看到了那朵短暫的浪花。等其他人也撲到崖頂,看那河水時,浪花已經消失了。跌進水中的人也消失不見了。後來,那個沒有了魂魄的屍身從下游幾百米處冒上了水面,沒有人試著要去打撈這具屍體,只是望著他載沉載浮,往他家鄉的方向去了。

斯烱害怕得要命,沒敢走到崖前向河裡張望。她渾身顫抖往家裡走去。回家的路上,她看見法海正趕著羊群上山,羊群去往的地方,正是昨晚民兵把掌柜抓下山來的那個地方。

她也就跟著爬上山去。

她追上法海的時候,羊群已經在泛黃的秋草間四散開去。法海站在一攤灰燼前發獃。昨夜,那裡還是一團閃爍不定的火光,現在卻只是一些暗自色灰燼和一些黑色的浮炭。斯烱盯著那了無生氣的火堆的遺迹,眼淚潸然而下。法海和尚卻在笑。他說,幸好民兵抓住了他,不然,他們會說我破壞集體經濟,他們會懷疑是我吃了那兩隻羊。

斯烱流著淚,說,吳掌柜跳河了。

法海和尚平靜地說,他是解脫了。

斯烱說,我害怕,他最後的話是對我說的。

法海和尚說了讓斯烱記得住一輩子的話,他說,你是怕他變鬼嗎?沒有廟,沒有幫忙超度的人,他變鬼有什麼用呢?他用腳撥弄灰燼旁那段羊腿骨,說出了心中的疑問,他殺了我兩隻羊,為什麼只有一段羊腿骨,難道他餓到連那些骨頭都吃了?

斯烱對法海這樣的表現很失望,覺得他是個沒腦子,同時更是個沒心沒肺的人,便離開他轉身下山。這時,她耳邊響起了吳掌柜最後的話,那嘶啞而又平靜的聲音在對她說,斯烱,去看看你的蘑菇圈吧。

她繞了一個彎,避開放羊的法海,鑽進了樹林,輕手輕腳,來到了她的蘑菇圈跟前。幾株櫟樹,幾叢高山柳之間,是一片濕漉漉的林中空地。曾經密密麻麻,采了又生,采了又生的蘑菇全都消失了。只有顏色變得黯淡的落葉,枯萎的秋草,顯出一種特別凄涼的情景。蘑菇們都被秋雨淋回地下,要明年的夏末秋初才肯露頭了。斯烱想,吳掌柜叫我來看什麼呢?一定是他臨死前害怕得神智不清了。

但她隨即又否定了自己,今天早上吳掌柜的樣子,是他潛回機村來后最鎮定自若的。斯烱不是一個腦子靈活的人,更不是個要強迫自己去想那些難以想清楚的事情的人。於是,她轉過身來,帶著一點失望的心情離開她的蘑菇圈。這時,她看見一隻狐狸隔著一叢柳樹探頭探腦地向她張望。等她走出了二三十步,那隻狐狸就從柳樹叢后跳了出來,伏下身子在泥地上飛快地刨將進來,狐狸的頭埋進了浮土和枯枝敗葉中,斯烱只看到它高高豎起的的尾巴在眼前搖晃不休,看到被狐狸刨出來的泥巴與枯葉在尾巴周圍飛起又落下。

接著,她就聞到了肉的味道,帶血的生肉的味道。

這一刻,她明白了吳掌柜那句話的意思。她衝上去,狐狸跑開。她從狐狸刨出的小洞中看見了一顆羊頭。這回,是那隻不甘心的狐狸隔著柳叢向她張望。她緊抓住兩隻羊角,口裡哼哼有聲,把一隻羊從地下拖了出來。那是用一張剝下的羊皮包裹著的缺了一條腿的羊。也就是說,這隻羊還有三條腿和一整個身子。而且,還是一隻肥羊。

斯烱先是吃驚,然後就笑了起來。

她知道自己不能現在就背負羊肉下山,她更知道,要是把羊肉留在山上,那這隻眼睛放光的狐狸什麼都不會給她剩下。於是,她重新把羊肉埋在浮土中,把身子坐在上面,緊盯著狐狸開始歌唱。

她唱當地的歌。那歌唱的是春天到來時,草原上有三種顏色的花朵要競相開放。藍色的花,紅色的花和金黃色的花錯雜開放,那就是春天來到人間,猶如天堂。

她又用漢語唱這些年流行開來的歌。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毛主席呀派人來,雪山低頭向那彩雲把路開。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衛祖國就是保家鄉。她不知道,那些跨過鴨綠江的軍人早幾年就已經班師回朝了。

她一直唱到盯著她不明所以的狐狸從眼前消失了。

那一天,聞到肉味來到她跟前的還有一隻臭哄哄的獾,兩隻猞猁和好幾隻烏鴉。那幾隻烏鴉是一齊飛來的,它們停在櫟樹的橫枝上,呱呱叫個不停。那聲音讓斯烱感到害怕,但她還是堅持坐在掩藏著羊肉的浮土上一動不動。她看見,躺在高處草坡上睡覺的法海被這群烏鴉吵得不耐煩了,站起身來,又是揮動手臂,又是長聲吼叫,終於把那些烏鴉轟跑了。

斯烱想,這個和尚哥哥還是能幫上一點忙的。這樣的想法使她感到安慰和溫暖。

這樣的溫暖一直持續到她晚上把羊肉背回家裡。

回到家時,法海不在,工作組要調查那隻羊是如何被吳掌柜偷走的,他被叫去問話了。這使斯烱有足夠的時間把羊肉掛到房樑上,讓火塘里的煙熏著。她有把握,法海和尚是不會抬頭往黑黝黝的房頂張望的。他總是低著頭,總像是在看著自己的心。這個燒火和尚總是以這樣的姿勢,在默誦他十幾年的寺廟生涯中習得的簡單的經文與偈咒。除此之外,這個家裡不會有人來。

本來,她想煮一塊羊肉,讓家裡每個人,母親,兒子還有哥哥和自己都喝上一碗香噴噴的羊湯,但她剋制住了這樣的衝動。她知道,這樣做會讓哥哥感到害怕。而母親看著這一切,一言不發。自從她和法海回到這個家,他們的母親就像被夏天的雷電劈了,不關心身邊的事情,甚至也不再跟人說話。

忙完這一切,法海回來了。他端著手裡的蘑菇土豆和面片三合一的湯,還說怪話,來世我不會變成一朵蘑菇吧。

斯烱說,沒聽說過有這樣的轉生啊。

法海說,蘑菇好啊,什麼也不想,就靜靜地呆在柳樹陰涼下,也是一種自在啊!

斯烱笑了,哥哥的話讓她想起一朵朵蘑菇在樹陰下,圓滾滾的身子,那麼靜默卻那麼熱烈地散發著噴噴香的味道。

法海又說,明天,他們要找你問話呢。

斯烱說,人都死了,問就問吧。

幾天後,村子里出來一張布告。說吳犯芝圃,身為剝削階級,仇視社會主義,逃離原籍,四處流竄,響應國際反華逆流,破壞集體經濟,被高度警惕的人民群眾捕獲后,畏罪自殺,罪有應得,遺臭萬年!那張布告跟那年頭流行的蓋了人民法院大印的布告不一樣,是用墨汗飽滿的毛筆寫下的,出自當年為斯烱的名字定下漢字寫法的工作組長劉元萱的手筆。

聽人念了,解釋了布告的意思,斯烱和機村人才知道吳掌柜的全名,叫吳芝圃。

這個名字被機村人念叨了好幾年。那一年正好是十來歲的那批機村孩子,行夜路時互相嚇唬,就會用不準確的漢字發音發一聲喊,芝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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