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圈(五)
飢荒年過去了三四年後,那批孩子自覺已經長大成人,不再玩這個看起來幼稚的遊戲。一批新的半大孩子,在村中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時,有了新發明出來恐嚇同伴的遊戲。他們時興的是,突然從一個隱蔽處竄到同伴身後,把一截木棍頂在人腰間,大喝一聲,繳槍不殺!這是對每月一次在村中廣場上演的露天電影的認真模仿。
斯烱的兒子也快到上學的年紀了。斯烱的兒子長得比村裡別的同年的孩子都白凈高大。在這群饑饉年出生的瘦弱孩子中特別顯眼。斯烱知道,都是吳掌柜留下的那頭羊的功勞。
膽巴學那些大孩子,把一截木棍頂在舅舅腰間,說,舉起手來,繳槍不殺!
他不知道舅舅是前和尚,一個並不明白高深教理的堅定佛教徒,所以,他堅決不肯舉起手來。
沒有得到響應的侄兒便咧開嘴哭了。
斯烱把兒子攬到懷中,你早該知道舅舅是沒良心的人。
法海回擊,動不動想用槍指人,喊打喊殺,才是沒良心的人。
斯烱想說的是,家裡這個男人除了上山放羊,幾乎什麼也不會幹。但她不想把這樣傷人的話說出口來。她只是說,請家裡的兩個男人不要吵鬧,我們要吃晚飯了。
這已經是1965年了。
斯烱家的晚飯還是煮麵片。但這是真正的煮麵片。濃稠的湯,筋道的面片,裡面有肉,還和著少許的白菜葉子。一碗吃得人身上發熱,兩碗下肚,斯烱面色潮紅,法海的光頭上已布滿粒粒汗珠。膽巴笑起來,說舅舅的腦袋像早上院子里的石頭。斯烱也笑了,她對哥哥說,這孩子怎麼想起來這麼一個比方。
舅舅把侄兒攬在懷中坐下,一本正經讚歎道,想得起奇妙比喻的腦袋是不一般的腦袋!
早晨,初秋時節,那些清冷的早上,院子里光滑的石頭是確實會凝結滿一顆顆珠圓玉潤的露水,真還像極了法海和尚頭上那些亮晶晶的汗珠。
斯烱突然像個少女一樣咯咯地笑起來,傻兒子,石頭結露水時那麼冰涼,舅舅的汗是熱出來的!
法海打了一個嗝,復又讚歎道,呀,都是麥子香和油香,我身上的蘑菇和野菜味快沒有了。
斯烱說,要記住是蘑菇和野菜味讓我們挺過了荒年!斯烱又說,還有一隻羊。
法海念一聲阿彌陀佛,說,為什麼人只為活著也要犯下罪過。
也是因為哥哥這句話,第二天,斯烱瞅個空就上山去了。路上,看見可以充饑的野菜,想起都是那年吳掌柜教她認識的。掌柜穿著一樣一隻的鞋,指給她野薺菜,說這是吃莖的葉的,指著蕨說,這是要挖出根來取粉,混合了麥面一起吃的。吳掌柜年輕時,順著驛道吃著這些野菜逃荒到山裡來。後來成了驛道上的旅店掌柜。斯烱記得,旅店前面的櫃檯上還擺放著些針頭線腦的小雜貨,櫃檯后還有一隻酒罈子,裡面泡滿了從山野里采來的草藥。吳掌柜常常坐在櫃檯後面,舀一小碗酒,滋滋溜溜地喝著,滿臉紅光,目光明亮。第二次逃荒到山裡,就再也指望不上這樣的小光景了。
斯烱已經有幾年沒來看過這個蘑菇圈了。
新生的灌叢把她當年頻繁進入林中的踏出的小路都封住了。她費了好大的勁,才鑽進了那塊小小的林中空地。陽光從高大櫟樹的縫隙間漏下來,斑斑點點地落在地上,照亮了那些蘑菇。蘑菇圈又擴大了一些,幾乎要將這塊林中空地全部佔領了。一對松雞各自守著一隻蘑菇,從容地啄食。斯烱鑽進樹叢時,它們停頓了一下,做出要奔跑起飛的姿態。
經過了飢荒年景的斯烱,見了吃東西的,不論是人還是獸,還是鳥,都心懷悲憫之情,她止住腳步,一邊往後退,一邊小聲說,慢慢吃,慢慢吃啊,我只是來看看。兩隻松雞昂著頭,紅色眼眶中的眼睛骨碌骨碌轉動一陣,好像是尋思著明白了這個人說的話,又低頭去吸食蘑菇的傘蓋了。
看到蘑菇圈還在,松雞也安好,斯烱臉上帶著笑容走下山去。
就在她下山的路上,她看到一輛卡車停在村前,人們正在從車上往下卸行李。這是撤走了幾年的工作組又進村來了。
這一回的工作組名叫四清工作組。
斯烱走到工作組的駐地去看熱鬧。看村裡新的靠工作組近的人把他們的行李搬進樓里。當年,她在工作組幫忙時,村裡那些不進步的人就像她現在這樣,懶懶地倚在院牆上,看工作組和積極分子樓上樓下,院里院外地進進出出。她不再是當年乾乾淨淨精精神神的樣子了。現在的她,臉上黯淡無光,身上的衣服有些骯髒,一雙套在腳上的靴子也鬆鬆垮垮。
當年把她的名字寫成斯烱的組長劉元萱還在,還是穿著前胸口袋插著只鋼筆的舊軍裝。只是這位已經四進機村的幹部,這回已經不復以前的神氣了。這回指揮若定,自信滿滿的是一個瘦小女人。
這個瘦小女人站在那裡發號施令,劉元萱和別人一起進進出出樓上樓下地搬運行李。每一次,他都經過斯烱的面前,一副不認識斯烱的樣子。斯烱並不在意,她從來沒有讓他認出來的期待。但在第三次經過她面前的時候,他停下了步子,把左手提著的網兜捯到右手,又從右手上捯到左手。這樣捯來捯去的時候,網兜里的搪瓷臉盆和搪瓷缸子搪瓷碗相互碰撞,發出丁丁當當的聲響。他想說句什麼話,但始終沒有說出來。斯烱看到他眼睛里出現了愧疚的神情。他的鬢角上出現了稀疏的白髮。斯烱覺得,心臟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狠揪了一下。沒等他說出話來,斯烱就轉身離開了。
那時的工作組每天都跟社員一起下地勞動。那個身材瘦小的女人領著大家唱歌,休息時,又給大家讀《人民日報》上的文章。這在當年,都是劉組長的事情。現在,他和社員們一起坐在地邊,口裡嚼著草莖,神情茫然。
很多人都說,劉組長一定是犯了什麼錯誤了。
斯烱的想法卻不一樣。她想,這個人反倒可以休息一下了。不像那個女組長,把自己累得臉色蠟黃。
晚上開會,女組長講得慷慨激昂,誰都不知道她那瘦小的身體里哪能儲存那麼多的能量。工作組把村裡的幹部都換過了一遍。晚上,或者不能下地的雨雪天,女工作組長還挨家挨戶地走訪。對斯烱的走訪,是一個下雪天。
她臉色蒼白,搖搖晃晃地出現在斯烱家的火塘邊。她彎著腰,把硬殼的筆記本頂在肚子上,半天開不了口。
斯烱抱出被子來在她背後做成一個軟靠,在熱茶里多兌了些奶,放在她面前,斯烱說,不要忙著說話,喝點熱茶。
那茶裡面加了比平常多三倍的奶。
組長喝完奶,閉上眼,臉色紅潤了一些,說,謝謝,我好多了。
斯烱依然說,不要說話。
她又單燒了一壺不加奶的茶,裡面加了兩塊乾薑,她倒了滿滿一碗,看著女組長把那碗茶也喝了。斯烱說,我想你是肚子不舒服,這回肚子不痛了吧?
組長臉色柔和多了。
她掏出一塊水果糖,剝掉上面的彩色玻璃紙,塞進斯烱兒子口中。看著孩子臉上浮現起幸福的表情,她問,孩子叫什麼名字?
膽巴。他舅舅起的。
女組長說,我想起來了,我們工作組的人說,起這個名字的人有文化,知道歷史上,呃,元朝的時候,就有一個膽巴碑。
組長打開了筆記本,神情也一下變得嚴肅了,膽巴的父親是誰?
斯烱溫暖的心房隨著這句問話一下變涼了。她緊緊閉上了嘴巴。
也許我不該這麼問,你有很多男人嗎?
斯烱搖搖頭,卻緊閉著嘴巴。
我也相信你並沒有交很多男人,那為什麼不知道他父親是誰?接下來,這個又來了精神的工作組長面對陷入沉默的斯烱說了很多話。中間,還穿插著姐妹、好姐妹、不覺悟的姐妹這種對斯烱的新稱謂。組長帶著因為奶茶與薑茶造成的紅潤表情失望地離開了。
斯烱卻不明白,身為工作組長,那麼多事情不管,卻拚命打問一個孩子的父親是誰。這個世界連一個孩子沒有父親這樣的不幸事情都不能容許了嗎?這個晚上的斯烱是多麼憂鬱啊!但是,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她夢見了使她懷上膽巴的那件事,夢見了使他懷上膽巴的那個人。她醒來,渾身燥熱,乳房發脹。想到自己短暫開放的青春,她不禁微笑起來。微笑的時候,眼淚滑進了嘴角,她嘗到鹽的味道。她想到,這個時候,屋子外面的草,石頭,甚至通向村外的橋欄上,正在秋夜裡凝結白霜。那也是一種鹽,比鹽更漂亮的鹽。
她撫摸自己的臉,撫摸自己膨脹的乳房,感覺是摸到了時光凝結成的鋒利硌手的鹽。
工作組沒有像以往一樣,從村裡調一個青年積極分子到組裡,說是工作,其實是照顧他們的生活。像當年的斯烱一樣,挨家挨戶討牛奶,蔬菜。這一回的工作組自律太嚴,也許是因為這個嚴肅的女組長,也許是因為形勢更緊張了。
冬天,工作組仍然沒有撤走的意思,一個大雪天,臉色蠟黃的女組長又登門了。
這時母牛已經斷了奶,斯烱只給她燒了薑茶。
等她喝了茶,臉上起了紅潤的顏色,斯烱又把一隻小陶罐煨在火邊,她想煮一塊豬肉給這個女組長。但她又掏出了筆記本。斯烱生氣了,她說,你又要問誰是膽巴的父親嗎?我不麻煩別人也能把他養大。
組長漲紅了臉,我只恨婦女姐妹如此蒙昧,任人擺布。
斯烱聽不懂這句話,她說,你覺得我是可憐人,我覺得你也是個可憐人。
組長冷笑,聽聽,這都是什麼話,是你的和尚哥哥教給你的吧。
斯烱後來挺後悔,當時怎麼就把準備煨一塊肉的罐子從火上撤掉了。
斯烱說,你可以問我別的問題。
組長說,有村民反映,盲流犯吳芝圃是你把他藏起來的。
他以前在這裡開店十幾年,不需要什麼人把他藏起來。
那就是說,你跟他沒有任何干係了。
我看他可憐,送了鹽給他。
不止是鹽吧?
他天天煮野菜和蘑菇,沒有鹽,也沒有油,臉都綠了。我還送了一點酥油給他。
哦,還有油,酥油。
可他也幫了我,他一樣一樣把可以吃的野菜指給我,把一樣一樣可以吃的蘑菇指給我,那一年,地里顆粒無收,這救了我家人的命,也救了很多機村人的命。
等等,你說到蘑菇了。說是工作組教會了機村人吃蘑菇?說你天天挨家挨戶去收牛奶。
不是天天,就是十幾二十天,羊肚菌下來的時節。斯烱笑了,那可是工作組跟機村人學的。
你拿牛奶付錢嗎?
有時付。
有時付是什麼意思?
有時工作組每個人翻遍了衣兜,也沒有一分錢。
後來還了嗎?
有時還,有時也忘記了。
好,很好。再說說蘑菇的事吧。
其他蘑菇的吃法,真是工作組帶給我們的。油煎蘑菇、罐頭燒蘑菇、素炒蘑菇,蘑菇面片湯。說到這裡,蘑菇這個詞的魔力開始顯現,斯烱臉上浮現出了笑容。組長那嚴厲的臉也松馳下來,現出了神往之情。她乾枯的嘴唇嚅動著,輕聲說,還有烤蘑菇。
斯烱笑了,不,不,那是機村人以前就會的。那就是以前的小孩子們,從家裡帶一點鹽,在野外生一堆火,在蘑菇上撒點細鹽,烤了,吃著玩。
不是說,以前機村人不認識蘑菇,也不懂得吃蘑菇。
哦,只是不認得那麼多,也不懂得那麼多的吃法。
組長問了這樣一個奇怪的問題,你說吃蘑菇好還是不好。
斯烱想起前工作組對這個問題的表述,移風易俗,資源利用。於是說,好,很好。
聽說你那時滿山給工作組找最美味的蘑菇。
是啊,蘑菇真要分好吃和不好吃,羊肚菌、松茸、鵝蛋菌、珊瑚菌、馬耳朵都是好吃的菌子。
組長冷笑起來,原來你在工作組的工作就是采菌子去了。
斯烱以為她還要問自己上民族幹部學校的事情,但組長已經合上了本子站起身來。
走到院子里,組長摔倒了。她躺在地上,滿臉的虛汗,但她推開了斯烱拉她的手,說,我自己能起來。
斯烱見她一時爬不起來,又不要自己拉她,便回到屋子裡,取來一串干蘑菇。組長已經站起來了,正仔細地拍去身上的塵土與草屑。斯烱把那串蘑菇塞到她手上,說,弄一點肉,煮一點湯。
組長生氣了,把那串蘑菇掛在斯烱脖子上。那串乾巴巴的蘑菇懸挂在她胸前,像一串項鏈。組長冷笑,說,這串項鏈並不好看。
斯烱也生氣了,她說,你要是好乾部,就讓我們這些老百姓能戴上漂亮的項鏈。
組長的臉更加蠟黃了,她抬起的手抖索個不停,嘴裡卻說不出話來。最後,一口鮮血從組長兩片乾澀而菲薄的嘴唇間冒了出來。斯烱被嚇壞了。組長抹一把嘴,看到手上的鮮血時,身子就軟下去,昏倒在了斯烱腳前。斯烱背上她,一口氣跑到工作組的樓前,開始大聲哭喊。然後,自己也嚇暈過去了。她醒過來的時候,先看見一盞昏黃馬燈在頭頂搖晃。然後才看見了工作組劉副組長俯看著她。
她問,這是在哪裡?
車上,去縣裡的醫院。
斯烱說,請告訴我哥哥,帶好我的兒子。告訴她我回不去了。
劉副組長握住她的手,斯烱啊,你受苦了。
斯烱掙脫了手,我有罪,我把組長氣得吐血了。
劉副組長眼光轉到別處。順著他的目光,斯烱看到了女組長的蒼白瘦削的臉。因為沒有肉沒有血色而顯得特別無情的臉。
劉副組長嘆口氣,說,那就得看她醒來怎麼說了。
斯炯更加害怕,掙扎著要起來,要從行駛的卡車上跳下去。劉副組長說,真有什麼事情的話,逃跑有什麼用?你能比吳芝圃跑得還遠?
這一來,絕望的斯烱又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