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紅袖添香調素弦
皇甫凌一路沉思，穿過星瀾湖，跨進桃花塢。抬眼望見那清蘿掩映小樓，心中一暖，輕輕舉步而上。游廊上有繁盛的花枝探進來，捊過衣袂浮香。
臨著一灣小池流藻，有窗欞支出。走到門邊，心瑤穿了一件櫻色深裙，罩一個銀灰毫絨小背心，守在青銅狻猊香爐旁，用香匙舀了細細的香灰鋪在底層的炭墼上，又墊上幾塊雲母，銀葉，這才將香盒中的蘇合香餅放上，蓋上猊蓋。少傾，便有濃香溢出。
心瑤探手試了試猊蓋溫度，背後伸來一雙手復在她纖纖素指上，皇甫凌溫熱的氣息近至耳邊：「古人常說，綠鬢伴讀，紅袖添香乃神仙也羨不來的事，如今卻教我佔全了。」
心瑤淺淺而笑，側開臉，香腮襯在他墨鬢間，望向牆上掛著的一幅畫，長河如帶，朝陽正濃，有鶴唳長空，江山如畫，遂笑道：「豈止，君不見江山美人均在眼前？請君笑納！」
皇甫凌順勢看去，頓然無語。心瑤察覺他的沉默，回身望著他雙眼問道：「怎麼了？」
那雙清靈眸子里清清楚楚剪出自己身影，皇甫凌溫柔一笑，將她擁緊：「沒事。」目光又重新落到那畫的下角，皇甫浩的印璽。
靜靜擁了片刻，皇甫凌輕輕問道：「心瑤…」心瑤抬起頭，他的雙眼告訴她，他心裡有事，而且是極為難的事，因笑問道：「太傅來有什麼事？」
聰敏如她，如何瞞得過？何況，他本就不想瞞。
皇甫凌牽了她的手在椅中坐下，此時香爐里明火正焚香，香味卻不似先前那樣霸道，由深至淺，浸人心魄。
皇甫凌攬過她的纖腰，深深吸了一口心瑤衣襟間的香氣，定定道：「據你所知，心疾能治么？」
心瑤微愣，略一沉吟：「若只是單純的心口疼，是可以治的，只是棘手些，而且，風險很大。」皇甫凌問道：「若有一種葯能緩解心疼，但又不能根治，會是什麼葯？」
心瑤道：「南疆有產一種叫阿芙蓉的藥材，可以緩解身體疼痛，但不能根治。而且不能多用或長久服用，會讓人成癮，久而久之氣血耗盡，與等死無異。」
皇甫凌劍眉微蹙：「不服用又如何？」心瑤道：「戒是能戒，但必需心志堅定，能忍受剜心銼骨的苦楚，否則只會越陷越深。」話音剛落，自己腰上一緊，見皇甫凌臉色陡然轉暗，心瑤不由問道：「怎麼了？」
皇甫凌對上她的明眸，將與紀勻的對話重複了一遍，陰影浮上心間，心瑤默然。
「我要進宮去看看。」
皇甫凌手上又加了力：「不可以！」
心瑤柔柔一笑，撫上他的眉眼，專註著一寸一寸，彷彿要這樣將他的模樣刻在自己心上一般：「他是你父皇，而且，他還救過我一命。」
「我跟你一起去…」
心瑤按住他的唇：「你還要等三哥回來。」
皇甫凌騰出一隻手握住她的一雙柔荑放到唇邊，輕輕的親吻，眼波深處有倔強的憐惜和清醒在糾纏，他怎捨得讓將她送入那危機四伏的深宮？還是她最想逃離的地方。但除了她，誰又能識破那人的陰謀？
似乎能感應他的猶豫，心瑤抽身走到旁邊的隔間，一方焦尾古琴靜靜卧在檀案上。調弦，試音，抬眸淺笑：「二哥，我為你彈一曲笑傲江湖。」
滄海一聲笑，
滔滔兩岸潮，
浮沉隨浪只記今朝。
蒼天笑，紛紛世上潮，
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江山笑，煙雨遙，
濤浪淘盡紅塵俗事幾多驕。
清風笑，竟惹寂寥，
豪情還剩了，
一襟晚照。
蒼生笑，不再寂寥，
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皇甫凌望著她和音淺唱，曲調超凡逸塵，如蒼海無際凌波萬傾，君負劍而笑，誰負誰勝天知曉，王侯事業，粉黛江山，不過是一盤棋局。
三日後，正是宮中立冬祀天大禮，心瑤入宮隨宗室祭拜。冷眼旁觀，軒帝氣色果真大不如以前，雖然還能勉強提起精神，但眉目間頻頻露出頹糜之態，聯想到皇甫凌的話，心瑤心中愈發肯定自己的猜想，望著諸王列中面帶笑容，溫文有禮的皇甫浩，也不由暗暗生凜，狼子野心，不外如此。
祭祀完后，心瑤尋了個空去棠院找易清塵，怕太著痕迹，就讓翠薇和一干侍婢先出了宮，自己緩步往棠院而去。
行至御花園，夏花散盡，冷艷寒香踩著荼蘼的殘影紛繁競妍，菊自芬芳，蘭花唱晚，紅楓如火，木葵獻容，在略帶霜氣的涼風中各展姿顏，端是讓人欣賞。
心瑤正看著，忽聽有人在喚自己「凌王妃。」
側首一看，岔路香徑上，幾個宮娥擁著洛王妃曹婉款步行來。曹婉一身湘色宮裝，梳了個明月髻，戴著紫玫絹紗宮花，下顎微揚，面上似笑非笑。
心瑤見她妝容極少的明艷張揚，不知她是何意思，稍稍福了福身：「三嫂。」
曹婉細細打量著她，青絲挽髻，斜插數支晶潤的凌霄絹花，也是水目無波，也是素眉淺畫，並不見得有多美貌，但她靜靜往那裡一站，便是旁邊開得正靚麗的木芙蓉，也失了顏色。
眼底有複雜的情緒閃過，曹婉略略提個笑容：「我正要去給母后請安，可巧就碰上了。」心瑤微微而笑：「我也正要去看清塵姑姑。」
曹婉點點頭，猶豫了一下，屏退跟從的宮娥，與心瑤並肩走了幾步，問道：「七弟好些了么？」心瑤回道：「勞三嫂挂念，好多了。」
曹婉見她神情淡淡，以為她因舊事耿耿，遂放輕了聲音道：「馳月那次，是我不對…」「三嫂。」心瑤止住她「說來心瑤還要謝謝你，若非如此，我怎能馴服馳月？」
那雙眼眸深處沒有敷衍，沒有言不由衷的閃爍，有的只是誠摯和寬慰，但這隻會另自己更慚愧而已。曹婉移開目光，苦苦一笑：「你說的話，竟和他說的一點不差。」
心瑤不明所以，問道：「三嫂？」
曹婉輕輕嘆了一聲：「那時我還將柔姬當成死敵一般，但究竟沒有懂他。他把相敬如儐給了我，把縱容和自由給了柔姬，他的心，卻只給了你一個。」話罷悠悠念道：「欲將心事付瑤箏，知音少，弦斷有誰聽？」又轉向心瑤：「是他寫的。」
心瑤微滯，聽她的意思，是知道了皇甫洛對自己的感情，她不想因此造成曹婉的誤會，正要詳釋，曹婉接著道：「這些年，只有我知道他過得有多辛苦。母后，爹爹，父皇，還有依附他的那麼多人，他們從來不知道他想要什麼。每天回府以後，他常把自己關在書房，有時候累的狠了，就趴在案上睡過去，但他沒有跟誰抱怨過一句，都是自己撐著。」
心瑤不由默然，名滿天下的賢王，朝堂上呼風生雨，進退自如的皇甫洛，懷揣的是江山社稷，天下黎民，但他一片雄心抱負，卻被人用作爭權奪利的籌碼，他心裡又該是怎樣的失落？
曹婉拭了拭淚，問道：「想知道我是怎麼知道的嗎？」看心瑤搖搖頭，便微笑道：「是他告訴我的。」心瑤著實有些吃驚，心念微轉，已明白了皇甫洛的意思。
果然，曹婉接著道：「他出征前，跟我說了所有的事，讓我行動不便時候，可以來找你幫忙。我這才知道，以前的幾個月他的笑容從何而來，他常常無端的失神是因何而起，他的簫聲，為何比以往更令人陶醉。」
心瑤垂首不語，曹婉說完似是周身一輕，竟牽起心瑤的手，笑了笑：「你放心，跟你說這些並沒有其它意思，我也不擔心以後會怎樣，因為我相信他，他相信你，我也相信你。」
曹婉的手溫軟柔膩，緊緊握著自己微涼的手掌，面對她出乎意料的友善，心瑤竟不知要作何反應。二人又靜靜走了幾步，一個宮娥匆匆趕來：「見過洛王妃，凌王妃。」
曹婉鬆開心瑤的手，端正了身體：「什麼事？」那宮娥回道：「皇後娘娘傳見洛王妃。」
曹婉點點頭：「知道了。」看著宮娥退下，又轉向心瑤，似有話說，最終渭然一笑，輕聲道：「我先過去了，你…告訴七弟，要小心老五。」
又向她肯定的點點頭，這才撤步離開。心瑤望著她遠去的倩影，高傲清貴背後還有些隱隱的落寞，如果說曹婉不介意那是騙人，但她肯這樣跟自己敞開心扉說話，也是在試著改變吧，因為皇甫洛，更因為情字弄人。
皇甫凌一路沉思，穿過星瀾湖，跨進桃花塢。抬眼望見那清蘿掩映小樓，心中一暖，輕輕舉步而上。游廊上有繁盛的花枝探進來，捊過衣袂浮香。
臨著一灣小池流藻，有窗欞支出。走到門邊，心瑤穿了一件櫻色深裙，罩一個銀灰毫絨小背心，守在青銅狻猊香爐旁，用香匙舀了細細的香灰鋪在底層的炭墼上，又墊上幾塊雲母，銀葉，這才將香盒中的蘇合香餅放上，蓋上猊蓋。少傾，便有濃香溢出。
心瑤探手試了試猊蓋溫度，背後伸來一雙手復在她纖纖素指上，皇甫凌溫熱的氣息近至耳邊：「古人常說，綠鬢伴讀，紅袖添香乃神仙也羨不來的事，如今卻教我佔全了。」
心瑤淺淺而笑，側開臉，香腮襯在他墨鬢間，望向牆上掛著的一幅畫，長河如帶，朝陽正濃，有鶴唳長空，江山如畫，遂笑道：「豈止，君不見江山美人均在眼前？請君笑納！」
皇甫凌順勢看去，頓然無語。心瑤察覺他的沉默，回身望著他雙眼問道：「怎麼了？」
那雙清靈眸子里清清楚楚剪出自己身影，皇甫凌溫柔一笑，將她擁緊：「沒事。」目光又重新落到那畫的下角，皇甫浩的印璽。
靜靜擁了片刻，皇甫凌輕輕問道：「心瑤…」心瑤抬起頭，他的雙眼告訴她，他心裡有事，而且是極為難的事，因笑問道：「太傅來有什麼事？」
聰敏如她，如何瞞得過？何況，他本就不想瞞。
皇甫凌牽了她的手在椅中坐下，此時香爐里明火正焚香，香味卻不似先前那樣霸道，由深至淺，浸人心魄。
皇甫凌攬過她的纖腰，深深吸了一口心瑤衣襟間的香氣，定定道：「據你所知，心疾能治么？」
心瑤微愣，略一沉吟：「若只是單純的心口疼，是可以治的，只是棘手些，而且，風險很大。」皇甫凌問道：「若有一種葯能緩解心疼，但又不能根治，會是什麼葯？」
心瑤道：「南疆有產一種叫阿芙蓉的藥材，可以緩解身體疼痛，但不能根治。而且不能多用或長久服用，會讓人成癮，久而久之氣血耗盡，與等死無異。」
皇甫凌劍眉微蹙：「不服用又如何？」心瑤道：「戒是能戒，但必需心志堅定，能忍受剜心銼骨的苦楚，否則只會越陷越深。」話音剛落，自己腰上一緊，見皇甫凌臉色陡然轉暗，心瑤不由問道：「怎麼了？」
皇甫凌對上她的明眸，將與紀勻的對話重複了一遍，陰影浮上心間，心瑤默然。
「我要進宮去看看。」
皇甫凌手上又加了力：「不可以！」
心瑤柔柔一笑，撫上他的眉眼，專註著一寸一寸，彷彿要這樣將他的模樣刻在自己心上一般：「他是你父皇，而且，他還救過我一命。」
「我跟你一起去…」
心瑤按住他的唇：「你還要等三哥回來。」
皇甫凌騰出一隻手握住她的一雙柔荑放到唇邊，輕輕的親吻，眼波深處有倔強的憐惜和清醒在糾纏，他怎捨得讓將她送入那危機四伏的深宮？還是她最想逃離的地方。但除了她，誰又能識破那人的陰謀？
似乎能感應他的猶豫，心瑤抽身走到旁邊的隔間，一方焦尾古琴靜靜卧在檀案上。調弦，試音，抬眸淺笑：「二哥，我為你彈一曲笑傲江湖。」
滄海一聲笑，
滔滔兩岸潮，
浮沉隨浪只記今朝。
蒼天笑，紛紛世上潮，
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江山笑，煙雨遙，
濤浪淘盡紅塵俗事幾多驕。
清風笑，竟惹寂寥，
豪情還剩了，
一襟晚照。
蒼生笑，不再寂寥，
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皇甫凌望著她和音淺唱，曲調超凡逸塵，如蒼海無際凌波萬傾，君負劍而笑，誰負誰勝天知曉，王侯事業，粉黛江山，不過是一盤棋局。
三日後，正是宮中立冬祀天大禮，心瑤入宮隨宗室祭拜。冷眼旁觀，軒帝氣色果真大不如以前，雖然還能勉強提起精神，但眉目間頻頻露出頹糜之態，聯想到皇甫凌的話，心瑤心中愈發肯定自己的猜想，望著諸王列中面帶笑容，溫文有禮的皇甫浩，也不由暗暗生凜，狼子野心，不外如此。
祭祀完后，心瑤尋了個空去棠院找易清塵，怕太著痕迹，就讓翠薇和一干侍婢先出了宮，自己緩步往棠院而去。
行至御花園，夏花散盡，冷艷寒香踩著荼蘼的殘影紛繁競妍，菊自芬芳，蘭花唱晚，紅楓如火，木葵獻容，在略帶霜氣的涼風中各展姿顏，端是讓人欣賞。
心瑤正看著，忽聽有人在喚自己「凌王妃。」
側首一看，岔路香徑上，幾個宮娥擁著洛王妃曹婉款步行來。曹婉一身湘色宮裝，梳了個明月髻，戴著紫玫絹紗宮花，下顎微揚，面上似笑非笑。
心瑤見她妝容極少的明艷張揚，不知她是何意思，稍稍福了福身：「三嫂。」
曹婉細細打量著她，青絲挽髻，斜插數支晶潤的凌霄絹花，也是水目無波，也是素眉淺畫，並不見得有多美貌，但她靜靜往那裡一站，便是旁邊開得正靚麗的木芙蓉，也失了顏色。
眼底有複雜的情緒閃過，曹婉略略提個笑容：「我正要去給母后請安，可巧就碰上了。」心瑤微微而笑：「我也正要去看清塵姑姑。」
曹婉點點頭，猶豫了一下，屏退跟從的宮娥，與心瑤並肩走了幾步，問道：「七弟好些了么？」心瑤回道：「勞三嫂挂念，好多了。」
曹婉見她神情淡淡，以為她因舊事耿耿，遂放輕了聲音道：「馳月那次，是我不對…」「三嫂。」心瑤止住她「說來心瑤還要謝謝你，若非如此，我怎能馴服馳月？」
那雙眼眸深處沒有敷衍，沒有言不由衷的閃爍，有的只是誠摯和寬慰，但這隻會另自己更慚愧而已。曹婉移開目光，苦苦一笑：「你說的話，竟和他說的一點不差。」
心瑤不明所以，問道：「三嫂？」
曹婉輕輕嘆了一聲：「那時我還將柔姬當成死敵一般，但究竟沒有懂他。他把相敬如儐給了我，把縱容和自由給了柔姬，他的心，卻只給了你一個。」話罷悠悠念道：「欲將心事付瑤箏，知音少，弦斷有誰聽？」又轉向心瑤：「是他寫的。」
心瑤微滯，聽她的意思，是知道了皇甫洛對自己的感情，她不想因此造成曹婉的誤會，正要詳釋，曹婉接著道：「這些年，只有我知道他過得有多辛苦。母后，爹爹，父皇，還有依附他的那麼多人，他們從來不知道他想要什麼。每天回府以後，他常把自己關在書房，有時候累的狠了，就趴在案上睡過去，但他沒有跟誰抱怨過一句，都是自己撐著。」
心瑤不由默然，名滿天下的賢王，朝堂上呼風生雨，進退自如的皇甫洛，懷揣的是江山社稷，天下黎民，但他一片雄心抱負，卻被人用作爭權奪利的籌碼，他心裡又該是怎樣的失落？
曹婉拭了拭淚，問道：「想知道我是怎麼知道的嗎？」看心瑤搖搖頭，便微笑道：「是他告訴我的。」心瑤著實有些吃驚，心念微轉，已明白了皇甫洛的意思。
果然，曹婉接著道：「他出征前，跟我說了所有的事，讓我行動不便時候，可以來找你幫忙。我這才知道，以前的幾個月他的笑容從何而來，他常常無端的失神是因何而起，他的簫聲，為何比以往更令人陶醉。」
心瑤垂首不語，曹婉說完似是周身一輕，竟牽起心瑤的手，笑了笑：「你放心，跟你說這些並沒有其它意思，我也不擔心以後會怎樣，因為我相信他，他相信你，我也相信你。」
曹婉的手溫軟柔膩，緊緊握著自己微涼的手掌，面對她出乎意料的友善，心瑤竟不知要作何反應。二人又靜靜走了幾步，一個宮娥匆匆趕來：「見過洛王妃，凌王妃。」
曹婉鬆開心瑤的手，端正了身體：「什麼事？」那宮娥回道：「皇後娘娘傳見洛王妃。」
曹婉點點頭：「知道了。」看著宮娥退下，又轉向心瑤，似有話說，最終渭然一笑，輕聲道：「我先過去了，你…告訴七弟，要小心老五。」
又向她肯定的點點頭，這才撤步離開。心瑤望著她遠去的倩影，高傲清貴背後還有些隱隱的落寞，如果說曹婉不介意那是騙人，但她肯這樣跟自己敞開心扉說話，也是在試著改變吧，因為皇甫洛，更因為情字弄人。
皇甫凌一路沉思，穿過星瀾湖，跨進桃花塢。抬眼望見那清蘿掩映小樓，心中一暖，輕輕舉步而上。游廊上有繁盛的花枝探進來，捊過衣袂浮香。
臨著一灣小池流藻，有窗欞支出。走到門邊，心瑤穿了一件櫻色深裙，罩一個銀灰毫絨小背心，守在青銅狻猊香爐旁，用香匙舀了細細的香灰鋪在底層的炭墼上，又墊上幾塊雲母，銀葉，這才將香盒中的蘇合香餅放上，蓋上猊蓋。少傾，便有濃香溢出。
心瑤探手試了試猊蓋溫度，背後伸來一雙手復在她纖纖素指上，皇甫凌溫熱的氣息近至耳邊：「古人常說，綠鬢伴讀，紅袖添香乃神仙也羨不來的事，如今卻教我佔全了。」
心瑤淺淺而笑，側開臉，香腮襯在他墨鬢間，望向牆上掛著的一幅畫，長河如帶，朝陽正濃，有鶴唳長空，江山如畫，遂笑道：「豈止，君不見江山美人均在眼前？請君笑納！」
皇甫凌順勢看去，頓然無語。心瑤察覺他的沉默，回身望著他雙眼問道：「怎麼了？」
那雙清靈眸子里清清楚楚剪出自己身影，皇甫凌溫柔一笑，將她擁緊：「沒事。」目光又重新落到那畫的下角，皇甫浩的印璽。
靜靜擁了片刻，皇甫凌輕輕問道：「心瑤…」心瑤抬起頭，他的雙眼告訴她，他心裡有事，而且是極為難的事，因笑問道：「太傅來有什麼事？」
聰敏如她，如何瞞得過？何況，他本就不想瞞。
皇甫凌牽了她的手在椅中坐下，此時香爐里明火正焚香，香味卻不似先前那樣霸道，由深至淺，浸人心魄。
皇甫凌攬過她的纖腰，深深吸了一口心瑤衣襟間的香氣，定定道：「據你所知，心疾能治么？」
心瑤微愣，略一沉吟：「若只是單純的心口疼，是可以治的，只是棘手些，而且，風險很大。」皇甫凌問道：「若有一種葯能緩解心疼，但又不能根治，會是什麼葯？」
心瑤道：「南疆有產一種叫阿芙蓉的藥材，可以緩解身體疼痛，但不能根治。而且不能多用或長久服用，會讓人成癮，久而久之氣血耗盡，與等死無異。」
皇甫凌劍眉微蹙：「不服用又如何？」心瑤道：「戒是能戒，但必需心志堅定，能忍受剜心銼骨的苦楚，否則只會越陷越深。」話音剛落，自己腰上一緊，見皇甫凌臉色陡然轉暗，心瑤不由問道：「怎麼了？」
皇甫凌對上她的明眸，將與紀勻的對話重複了一遍，陰影浮上心間，心瑤默然。
「我要進宮去看看。」
皇甫凌手上又加了力：「不可以！」
心瑤柔柔一笑，撫上他的眉眼，專註著一寸一寸，彷彿要這樣將他的模樣刻在自己心上一般：「他是你父皇，而且，他還救過我一命。」
「我跟你一起去…」
心瑤按住他的唇：「你還要等三哥回來。」
皇甫凌騰出一隻手握住她的一雙柔荑放到唇邊，輕輕的親吻，眼波深處有倔強的憐惜和清醒在糾纏，他怎捨得讓將她送入那危機四伏的深宮？還是她最想逃離的地方。但除了她，誰又能識破那人的陰謀？
似乎能感應他的猶豫，心瑤抽身走到旁邊的隔間，一方焦尾古琴靜靜卧在檀案上。調弦，試音，抬眸淺笑：「二哥，我為你彈一曲笑傲江湖。」
滄海一聲笑，
滔滔兩岸潮，
浮沉隨浪只記今朝。
蒼天笑，紛紛世上潮，
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江山笑，煙雨遙，
濤浪淘盡紅塵俗事幾多驕。
清風笑，竟惹寂寥，
豪情還剩了，
一襟晚照。
蒼生笑，不再寂寥，
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皇甫凌望著她和音淺唱，曲調超凡逸塵，如蒼海無際凌波萬傾，君負劍而笑，誰負誰勝天知曉，王侯事業，粉黛江山，不過是一盤棋局。
三日後，正是宮中立冬祀天大禮，心瑤入宮隨宗室祭拜。冷眼旁觀，軒帝氣色果真大不如以前，雖然還能勉強提起精神，但眉目間頻頻露出頹糜之態，聯想到皇甫凌的話，心瑤心中愈發肯定自己的猜想，望著諸王列中面帶笑容，溫文有禮的皇甫浩，也不由暗暗生凜，狼子野心，不外如此。
祭祀完后，心瑤尋了個空去棠院找易清塵，怕太著痕迹，就讓翠薇和一干侍婢先出了宮，自己緩步往棠院而去。
行至御花園，夏花散盡，冷艷寒香踩著荼蘼的殘影紛繁競妍，菊自芬芳，蘭花唱晚，紅楓如火，木葵獻容，在略帶霜氣的涼風中各展姿顏，端是讓人欣賞。
心瑤正看著，忽聽有人在喚自己「凌王妃。」
側首一看，岔路香徑上，幾個宮娥擁著洛王妃曹婉款步行來。曹婉一身湘色宮裝，梳了個明月髻，戴著紫玫絹紗宮花，下顎微揚，面上似笑非笑。
心瑤見她妝容極少的明艷張揚，不知她是何意思，稍稍福了福身：「三嫂。」
曹婉細細打量著她，青絲挽髻，斜插數支晶潤的凌霄絹花，也是水目無波，也是素眉淺畫，並不見得有多美貌，但她靜靜往那裡一站，便是旁邊開得正靚麗的木芙蓉，也失了顏色。
眼底有複雜的情緒閃過，曹婉略略提個笑容：「我正要去給母后請安，可巧就碰上了。」心瑤微微而笑：「我也正要去看清塵姑姑。」
曹婉點點頭，猶豫了一下，屏退跟從的宮娥，與心瑤並肩走了幾步，問道：「七弟好些了么？」心瑤回道：「勞三嫂挂念，好多了。」
曹婉見她神情淡淡，以為她因舊事耿耿，遂放輕了聲音道：「馳月那次，是我不對…」「三嫂。」心瑤止住她「說來心瑤還要謝謝你，若非如此，我怎能馴服馳月？」
那雙眼眸深處沒有敷衍，沒有言不由衷的閃爍，有的只是誠摯和寬慰，但這隻會另自己更慚愧而已。曹婉移開目光，苦苦一笑：「你說的話，竟和他說的一點不差。」
心瑤不明所以，問道：「三嫂？」
曹婉輕輕嘆了一聲：「那時我還將柔姬當成死敵一般，但究竟沒有懂他。他把相敬如儐給了我，把縱容和自由給了柔姬，他的心，卻只給了你一個。」話罷悠悠念道：「欲將心事付瑤箏，知音少，弦斷有誰聽？」又轉向心瑤：「是他寫的。」
心瑤微滯，聽她的意思，是知道了皇甫洛對自己的感情，她不想因此造成曹婉的誤會，正要詳釋，曹婉接著道：「這些年，只有我知道他過得有多辛苦。母后，爹爹，父皇，還有依附他的那麼多人，他們從來不知道他想要什麼。每天回府以後，他常把自己關在書房，有時候累的狠了，就趴在案上睡過去，但他沒有跟誰抱怨過一句，都是自己撐著。」
心瑤不由默然，名滿天下的賢王，朝堂上呼風生雨，進退自如的皇甫洛，懷揣的是江山社稷，天下黎民，但他一片雄心抱負，卻被人用作爭權奪利的籌碼，他心裡又該是怎樣的失落？
曹婉拭了拭淚，問道：「想知道我是怎麼知道的嗎？」看心瑤搖搖頭，便微笑道：「是他告訴我的。」心瑤著實有些吃驚，心念微轉，已明白了皇甫洛的意思。
果然，曹婉接著道：「他出征前，跟我說了所有的事，讓我行動不便時候，可以來找你幫忙。我這才知道，以前的幾個月他的笑容從何而來，他常常無端的失神是因何而起，他的簫聲，為何比以往更令人陶醉。」
心瑤垂首不語，曹婉說完似是周身一輕，竟牽起心瑤的手，笑了笑：「你放心，跟你說這些並沒有其它意思，我也不擔心以後會怎樣，因為我相信他，他相信你，我也相信你。」
曹婉的手溫軟柔膩，緊緊握著自己微涼的手掌，面對她出乎意料的友善，心瑤竟不知要作何反應。二人又靜靜走了幾步，一個宮娥匆匆趕來：「見過洛王妃，凌王妃。」
曹婉鬆開心瑤的手，端正了身體：「什麼事？」那宮娥回道：「皇後娘娘傳見洛王妃。」
曹婉點點頭：「知道了。」看著宮娥退下，又轉向心瑤，似有話說，最終渭然一笑，輕聲道：「我先過去了，你…告訴七弟，要小心老五。」
又向她肯定的點點頭，這才撤步離開。心瑤望著她遠去的倩影，高傲清貴背後還有些隱隱的落寞，如果說曹婉不介意那是騙人，但她肯這樣跟自己敞開心扉說話，也是在試著改變吧，因為皇甫洛，更因為情字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