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間何處問多情
借著苑中絹燈微弱的光，隱約看出是個人，有呻吟之聲，似乎受了傷。此時高牆外靴聲橐橐，叱吒聲不絕於耳，原來是個賊，慌不擇路跳進竹苑來了。
紀勻是當朝太傅，一舉一動都被有心人看在眼裡，心瑤不想為紀府惹事非，又恰逢無風巡夜去了，便往梅苑將此事告知紀勻讓他定奪。
紀勻只帶了紀常趕往竹苑。紗燈下，紀常揭開刺客臉上的面紗，心瑤一聲驚呼，紀勻問道：「心瑤認識他？」
心瑤點頭：「今天在…雲中鶴見過一面，因他身著胡服，所以多留心了些。」
紀勻道：「是突厥人。紀常，先將他扶進屋。」
紀常詫異道：「老爺？」紀勻沉聲道：「照我說的做，心瑤，為他清理傷口，我有話要問他。」
心瑤扶他斜躺在榻上，用刀割開他的上衣，才發現他身上的傷當真兇險。箭頭離心肺位置不過一寸，不斷有暗紅色的鮮血流出，箭有倒刺，拔的時候稍不留意就會要他性命。
心瑤用酒洗凈傷口周遭，怕拔箭的時候他亂動傷到動脈，便用銀針制住他的風池穴。看他暈睡過去后，著紀常按住傷口上方的靜脈，再將燭火燒過的薄刃劃開箭傷，箭尾輕輕一抽便出來了。
傷口並沒有大量的血液湧出，心瑤將在竹叢里拔來的白芨揉碎，敷在他的傷口上，用布條包紮了傷口，取出銀針，不多時那人便悠悠轉醒。
他雖不清楚自己的處境，但仍無慌亂之色，環視一翻，待看見心瑤後面上一怔。
紀勻向心瑤二人道：「心瑤和紀常先出去，不要讓人進來。」
室內只剩他二人，紀勻目光如炬，良久才說：「你是木延都？」語氣卻肯定得無半分詢問的意思。
木延都蒼白的臉上神色如常，眼中卻劃過一絲警覺：「你是誰？」「紀勻。」木延都彈起身：「紀太傅？！」因用力過度牽動了心肺，疼得他倒抽一口涼氣，又倒在榻上。
紀勻道：「好好躺著，我有話要問你。」木延都輕輕吸了兩口氣，因問道：「你怎麼知道是我？」
紀勻望著他右手的胳膊，那是一隻狼頭的刺青，色澤青潤栩栩如生，「突厥人都有以狼為刺青的習慣，但王室的刺青又與眾不同。淘取拉古河的青砂磨成顏末，以特製的葯汁溶煉，一但刺成，永不褪色。而且，只有首領和王室繼承人的刺青，狼首是朝前的。柔然征服突厥後，阿史那病死汗庭，他膝下只有一子，就是木延都。聽聞木延都降於柔然，頗得郁久閭信任。」
木延都靜靜聽他說完，表情竟然沒有絲毫波動，紀勻心中也不由驚異，此子隱忍至深。
「那太傅想從我這裡知道什麼？」
紀勻道：「我只問你一句，你去天文閣幹什麼？」
天文閣是天朝史記密錄存放之地，亦有肩負四宇休咎運璣之責。傳聞天文閣長老能觀星相預未來，精準無比，深得舉朝敬重。
木延都道：「我不過是仰慕太傅治國之才，特來拜會，不想被人當作盜匪，不慎受傷而已，天文閣又是什麼地方？」
紀勻淡淡一笑：「天文閣密室機關重重，琅玡箭也只會在那裡出現，軒帝即位后增加了守衛，所以並沒有在箭上淬毒。否則，你還沒逃出天文閣就已經毒發身亡了。」
木延都下意識的望向托盤中被心瑤拔出的斷箭，箭鏃兩片利刃竟是向內彎曲的，如兩隻獠牙，此時還在滴血，猙獰可怖。
紀勻又道：「不說也沒關係，這裡不會有人來查，你可以在這裡療傷。」
木延都道：「太傅為何如此待我？」
紀勻頓了頓，良久才道：「因為一位故人。」
話未落音，紀常在外面輕扣房門，聲音略有焦急：「老爺，洛王帶禁軍來了，正在大廳等候。」
紀勻冷哼一聲：「好快的耳報。」又向沉默的木延都道：「你且在這裡，不要聲張。」說完轉身往外走。
木延都並未驚慌：「我要如何相信太傅？」
紀勻頭也不回：「信與不信都隨你。」
出了門紀勻看向心瑤，這才發現她穿著男裝，但也無暇詰問，匆匆道：「心瑤照顧你大師兄。」
心瑤著實吃了一驚，雖然滿腹疑團，但時間緊迫來不及細問，略一思索，回屋換了裝容。
紀勻進了大廳，看見一隊鐵甲寒胄的禁軍在庭階下候著，皇甫洛一身便袍，玉帶纏腰，兀自端了茶輕輕啜飲。於是腳下緊了幾步，見禮道：「王爺。」
皇甫洛放了茶杯，溫言道：「太傅不必多禮。聽聞太傅咳疾複發，如今可好些了？」
紀勻道：「多謝王爺掛懷，好多了。」
皇甫洛嘴角銜笑，和悅道：「如此甚好。」隨即又道：「深夜打擾太傅清眠實屬無奈，還請太傅不要怪罪。」
紀勻微微一輯：「不敢，何事竟要王爺親自前來？紀勻誠惶。」
皇甫洛道：「禁軍監管不力，竟讓慣盜混進了洛王府，差點釀成大禍。雖說只丟了些小玩意兒，但畢竟是宮裡頭賞的，哪天問起來不好交待。是以不敢懈厥操觚，連夜搜補盜賊。倒讓太傅見笑了。」
紀勻問道：「難道這賊子還在上九坊流竄？」
皇甫洛點點頭：「禁軍幾個下士一路追擊，在上九坊失去了賊蹤。所以才來通知太傅一聲，以免賊子禍亂。如今見府上平安，本王就先告辭了。」
紀勻阻道：「王爺，既然來了，搜一搜也無妨。只是，夫人和小女都已安寢，不便驚擾，不如讓老臣陪王爺走一遍吧。」
皇甫洛眉稍一閃，含笑明波，起身道：「不勞太傅了，府中我也常來，路還是識得的。」
紀勻笑道：「如此，王爺請便。」
皇甫洛向禁軍將士道：「你們去府內查看，嚴禁喧雜。」眾將應諾。
皇甫洛舉步向內府走去，穿廊過榭，深瀚的天宇下月華如銀如練，夜色一涼如水，如方才廳堂上對答的機鋒。
紀勻並不承他的情，所以他已知道此趟不會有所收穫。搜府，不過是給進府的理由一個交待罷了。他與這位德高望重的太傅，並無根本的利益衝突，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信仰讓他們站在了對立的位置上。
皇甫洛苦笑搖頭，聚神凝思，按禁軍的稟報，刺客在天文閣受傷后逃到紀府後街便循跡了。記憶中靠後街的是紀府竹苑，府中主人最愛的一處地方，如今屬於那個叫心瑤的女子。想起她垂眸時恬靜的神情，他的心輕輕跳了一下。
絲履才步入竹林小徑，一縷琴音拂過耳畔，娓娓融入幽寂涼夜。琴音再起，水雲深際有淥洄汩汩，冷弦拔開千萬重柔雲薄霧，低瀾拍岸。
皇甫洛唇角微舒，伸手撫上那支從不離身的紫竹洞簫，在琴音低徊之時緩緩附上。一琴一簫橈瀨相溶，輕嬈靈婉，如清潤碧泉在漫天銀華間層層鋪展，纏綿如斯，情深如斯。
餘音輕輕一顫，漸漸歇沒，皇甫洛舉步走進林間，入眼處一個清靈女子盈盈相望。雪色深衣斜襟入腰，青絲垂瀑，他腳步停駐，柔聲道：「還是吵醒你了？」
心瑤起身斂衽道：「不曾，心瑤本就無心睡眠。」
皇甫洛踱步靠前：「有心事？方才角音的地方快了些，你有點緊張。」
心瑤垂眸不答，唯獨他，只有他，她不敢正視那雙眼睛，怕一恍惚間便會將他與那清柔微笑的面容重疊，那是她永生的魔障。隨它不甘心也罷，怨恨也罷，她不想再墜入另一個旋渦，心太薄太脆，摔了，便是浴火重生的痛。
皇甫洛落目在她微顫的羽睫上，聲音輕得如浮絮飄進心瑤耳間，未曾察覺聲音中那絲渴求，太過微小，以至於他和她都沒有察覺。
「你是在怕我么？為何總是那麼愛低頭？」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恰似水蓮花般不勝涼風的嬌羞？她無聲一笑，搖頭無語。
皇甫洛抿了抿唇，這個女子，張揚時芒彩奪目，恬憺時如空谷幽蘭碧水清蓮，他不忍再為難她，「你彈的曲子，叫什麼名字？」
心瑤輕聲道：「莫失莫忘。」皇甫洛下顎微揚：「有詞么？」她仍搖頭：「不過是閑時彈著玩的，還未作詞。」
皇甫洛點點頭，抬目環視一周，竹林清幽，有風拂過，微涼。她的房門開著，紗燈隱隱有明輝。遲疑了一下，還是說道：「早些時候你有聽到什麼異響么？有人看到蟊賊在竹苑牆外出現過。」
話剛落他便後悔了，但事關重大，否則他也不會做出這等唐突佳人的舉動。果然，她身體輕輕顫了一下，頭愈發低了。
皇甫洛謙然道：「你…」
「王爺可以為我保守秘密嗎？」心瑤抬頭正視他，水目中一片明澈。
皇甫洛欣然點頭：「你放心。」
心瑤躊躇片刻，啟齒道：「其實，跳進竹苑的人是我。」皇甫洛訝然：「哦？」
心瑤道：「今天和藍雨，十三偷偷溜去玩，回來得晚了，怕娘責問，所以就翻牆進來的。」
皇甫洛失笑：「竟然是你，你們去了哪兒？怕成這樣？」
心瑤又低了眼眸，眉稍有一抹羞澀：「去了…綦河邊的蘭桂坊。」
皇甫洛眉間微折：「定是老十三的主意。」語氣已頗有些不豫。
心瑤分辨道：「也不能怪他…」
看著她有些緊張的神情，他的不豫消散在雙目中，化作一絲疼溺：「下次別再和他們一起了，你若想出去，找我也可以。」
心瑤點點頭：「謝王爺。」皇甫洛唇角浮笑，明月清華：「如不介意，就和藍雨一樣叫我三哥吧。」說著抬手為她捋順耳邊那縷碎發，心瑤似被驚嚇一般，飛也似的仰開頭，往後退了一步，有點慌亂，還有點戒備。
皇甫洛神情微怔，眼底閃過一闕失落，繼而覆上熙靄，從容道：「太晚了，你先歇著。我讓禁軍在周圍保護，如有變測，他們會很快趕來。」
深深凝望她一眼，折身離開。踏出幾步，身後傳來低低一聲：「三哥。」低得如方才纏綿在琴弦上的靡靡餘音，又如碧水漣漣的細褶，一層一層，一圈一圈盪進他心裡，將那沉緩平靜跳動的部分慢慢溶塌。
皇甫洛回首對上她的雙眼，緩緩道：「你放心。」停了良久，大步離開。
心瑤望著他最終消失在竹林間的身影，痴痴而立。耳邊仍是琴簫的音籟，絲絲縷縷縈繞在心頭，她陷在裡面，不想，不願，不能自拔。
借著苑中絹燈微弱的光，隱約看出是個人，有呻吟之聲，似乎受了傷。此時高牆外靴聲橐橐，叱吒聲不絕於耳，原來是個賊，慌不擇路跳進竹苑來了。
紀勻是當朝太傅，一舉一動都被有心人看在眼裡，心瑤不想為紀府惹事非，又恰逢無風巡夜去了，便往梅苑將此事告知紀勻讓他定奪。
紀勻只帶了紀常趕往竹苑。紗燈下，紀常揭開刺客臉上的面紗，心瑤一聲驚呼，紀勻問道：「心瑤認識他？」
心瑤點頭：「今天在…雲中鶴見過一面，因他身著胡服，所以多留心了些。」
紀勻道：「是突厥人。紀常，先將他扶進屋。」
紀常詫異道：「老爺？」紀勻沉聲道：「照我說的做，心瑤，為他清理傷口，我有話要問他。」
心瑤扶他斜躺在榻上，用刀割開他的上衣，才發現他身上的傷當真兇險。箭頭離心肺位置不過一寸，不斷有暗紅色的鮮血流出，箭有倒刺，拔的時候稍不留意就會要他性命。
心瑤用酒洗凈傷口周遭，怕拔箭的時候他亂動傷到動脈，便用銀針制住他的風池穴。看他暈睡過去后，著紀常按住傷口上方的靜脈，再將燭火燒過的薄刃劃開箭傷，箭尾輕輕一抽便出來了。
傷口並沒有大量的血液湧出，心瑤將在竹叢里拔來的白芨揉碎，敷在他的傷口上，用布條包紮了傷口，取出銀針，不多時那人便悠悠轉醒。
他雖不清楚自己的處境，但仍無慌亂之色，環視一翻，待看見心瑤後面上一怔。
紀勻向心瑤二人道：「心瑤和紀常先出去，不要讓人進來。」
室內只剩他二人，紀勻目光如炬，良久才說：「你是木延都？」語氣卻肯定得無半分詢問的意思。
木延都蒼白的臉上神色如常，眼中卻劃過一絲警覺：「你是誰？」「紀勻。」木延都彈起身：「紀太傅？！」因用力過度牽動了心肺，疼得他倒抽一口涼氣，又倒在榻上。
紀勻道：「好好躺著，我有話要問你。」木延都輕輕吸了兩口氣，因問道：「你怎麼知道是我？」
紀勻望著他右手的胳膊，那是一隻狼頭的刺青，色澤青潤栩栩如生，「突厥人都有以狼為刺青的習慣，但王室的刺青又與眾不同。淘取拉古河的青砂磨成顏末，以特製的葯汁溶煉，一但刺成，永不褪色。而且，只有首領和王室繼承人的刺青，狼首是朝前的。柔然征服突厥後，阿史那病死汗庭，他膝下只有一子，就是木延都。聽聞木延都降於柔然，頗得郁久閭信任。」
木延都靜靜聽他說完，表情竟然沒有絲毫波動，紀勻心中也不由驚異，此子隱忍至深。
「那太傅想從我這裡知道什麼？」
紀勻道：「我只問你一句，你去天文閣幹什麼？」
天文閣是天朝史記密錄存放之地，亦有肩負四宇休咎運璣之責。傳聞天文閣長老能觀星相預未來，精準無比，深得舉朝敬重。
木延都道：「我不過是仰慕太傅治國之才，特來拜會，不想被人當作盜匪，不慎受傷而已，天文閣又是什麼地方？」
紀勻淡淡一笑：「天文閣密室機關重重，琅玡箭也只會在那裡出現，軒帝即位后增加了守衛，所以並沒有在箭上淬毒。否則，你還沒逃出天文閣就已經毒發身亡了。」
木延都下意識的望向托盤中被心瑤拔出的斷箭，箭鏃兩片利刃竟是向內彎曲的，如兩隻獠牙，此時還在滴血，猙獰可怖。
紀勻又道：「不說也沒關係，這裡不會有人來查，你可以在這裡療傷。」
木延都道：「太傅為何如此待我？」
紀勻頓了頓，良久才道：「因為一位故人。」
話未落音，紀常在外面輕扣房門，聲音略有焦急：「老爺，洛王帶禁軍來了，正在大廳等候。」
紀勻冷哼一聲：「好快的耳報。」又向沉默的木延都道：「你且在這裡，不要聲張。」說完轉身往外走。
木延都並未驚慌：「我要如何相信太傅？」
紀勻頭也不回：「信與不信都隨你。」
出了門紀勻看向心瑤，這才發現她穿著男裝，但也無暇詰問，匆匆道：「心瑤照顧你大師兄。」
心瑤著實吃了一驚，雖然滿腹疑團，但時間緊迫來不及細問，略一思索，回屋換了裝容。
紀勻進了大廳，看見一隊鐵甲寒胄的禁軍在庭階下候著，皇甫洛一身便袍，玉帶纏腰，兀自端了茶輕輕啜飲。於是腳下緊了幾步，見禮道：「王爺。」
皇甫洛放了茶杯，溫言道：「太傅不必多禮。聽聞太傅咳疾複發，如今可好些了？」
紀勻道：「多謝王爺掛懷，好多了。」
皇甫洛嘴角銜笑，和悅道：「如此甚好。」隨即又道：「深夜打擾太傅清眠實屬無奈，還請太傅不要怪罪。」
紀勻微微一輯：「不敢，何事竟要王爺親自前來？紀勻誠惶。」
皇甫洛道：「禁軍監管不力，竟讓慣盜混進了洛王府，差點釀成大禍。雖說只丟了些小玩意兒，但畢竟是宮裡頭賞的，哪天問起來不好交待。是以不敢懈厥操觚，連夜搜補盜賊。倒讓太傅見笑了。」
紀勻問道：「難道這賊子還在上九坊流竄？」
皇甫洛點點頭：「禁軍幾個下士一路追擊，在上九坊失去了賊蹤。所以才來通知太傅一聲，以免賊子禍亂。如今見府上平安，本王就先告辭了。」
紀勻阻道：「王爺，既然來了，搜一搜也無妨。只是，夫人和小女都已安寢，不便驚擾，不如讓老臣陪王爺走一遍吧。」
皇甫洛眉稍一閃，含笑明波，起身道：「不勞太傅了，府中我也常來，路還是識得的。」
紀勻笑道：「如此，王爺請便。」
皇甫洛向禁軍將士道：「你們去府內查看，嚴禁喧雜。」眾將應諾。
皇甫洛舉步向內府走去，穿廊過榭，深瀚的天宇下月華如銀如練，夜色一涼如水，如方才廳堂上對答的機鋒。
紀勻並不承他的情，所以他已知道此趟不會有所收穫。搜府，不過是給進府的理由一個交待罷了。他與這位德高望重的太傅，並無根本的利益衝突，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信仰讓他們站在了對立的位置上。
皇甫洛苦笑搖頭，聚神凝思，按禁軍的稟報，刺客在天文閣受傷后逃到紀府後街便循跡了。記憶中靠後街的是紀府竹苑，府中主人最愛的一處地方，如今屬於那個叫心瑤的女子。想起她垂眸時恬靜的神情，他的心輕輕跳了一下。
絲履才步入竹林小徑，一縷琴音拂過耳畔，娓娓融入幽寂涼夜。琴音再起，水雲深際有淥洄汩汩，冷弦拔開千萬重柔雲薄霧，低瀾拍岸。
皇甫洛唇角微舒，伸手撫上那支從不離身的紫竹洞簫，在琴音低徊之時緩緩附上。一琴一簫橈瀨相溶，輕嬈靈婉，如清潤碧泉在漫天銀華間層層鋪展，纏綿如斯，情深如斯。
餘音輕輕一顫，漸漸歇沒，皇甫洛舉步走進林間，入眼處一個清靈女子盈盈相望。雪色深衣斜襟入腰，青絲垂瀑，他腳步停駐，柔聲道：「還是吵醒你了？」
心瑤起身斂衽道：「不曾，心瑤本就無心睡眠。」
皇甫洛踱步靠前：「有心事？方才角音的地方快了些，你有點緊張。」
心瑤垂眸不答，唯獨他，只有他，她不敢正視那雙眼睛，怕一恍惚間便會將他與那清柔微笑的面容重疊，那是她永生的魔障。隨它不甘心也罷，怨恨也罷，她不想再墜入另一個旋渦，心太薄太脆，摔了，便是浴火重生的痛。
皇甫洛落目在她微顫的羽睫上，聲音輕得如浮絮飄進心瑤耳間，未曾察覺聲音中那絲渴求，太過微小，以至於他和她都沒有察覺。
「你是在怕我么？為何總是那麼愛低頭？」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恰似水蓮花般不勝涼風的嬌羞？她無聲一笑，搖頭無語。
皇甫洛抿了抿唇，這個女子，張揚時芒彩奪目，恬憺時如空谷幽蘭碧水清蓮，他不忍再為難她，「你彈的曲子，叫什麼名字？」
心瑤輕聲道：「莫失莫忘。」皇甫洛下顎微揚：「有詞么？」她仍搖頭：「不過是閑時彈著玩的，還未作詞。」
皇甫洛點點頭，抬目環視一周，竹林清幽，有風拂過，微涼。她的房門開著，紗燈隱隱有明輝。遲疑了一下，還是說道：「早些時候你有聽到什麼異響么？有人看到蟊賊在竹苑牆外出現過。」
話剛落他便後悔了，但事關重大，否則他也不會做出這等唐突佳人的舉動。果然，她身體輕輕顫了一下，頭愈發低了。
皇甫洛謙然道：「你…」
「王爺可以為我保守秘密嗎？」心瑤抬頭正視他，水目中一片明澈。
皇甫洛欣然點頭：「你放心。」
心瑤躊躇片刻，啟齒道：「其實，跳進竹苑的人是我。」皇甫洛訝然：「哦？」
心瑤道：「今天和藍雨，十三偷偷溜去玩，回來得晚了，怕娘責問，所以就翻牆進來的。」
皇甫洛失笑：「竟然是你，你們去了哪兒？怕成這樣？」
心瑤又低了眼眸，眉稍有一抹羞澀：「去了…綦河邊的蘭桂坊。」
皇甫洛眉間微折：「定是老十三的主意。」語氣已頗有些不豫。
心瑤分辨道：「也不能怪他…」
看著她有些緊張的神情，他的不豫消散在雙目中，化作一絲疼溺：「下次別再和他們一起了，你若想出去，找我也可以。」
心瑤點點頭：「謝王爺。」皇甫洛唇角浮笑，明月清華：「如不介意，就和藍雨一樣叫我三哥吧。」說著抬手為她捋順耳邊那縷碎發，心瑤似被驚嚇一般，飛也似的仰開頭，往後退了一步，有點慌亂，還有點戒備。
皇甫洛神情微怔，眼底閃過一闕失落，繼而覆上熙靄，從容道：「太晚了，你先歇著。我讓禁軍在周圍保護，如有變測，他們會很快趕來。」
深深凝望她一眼，折身離開。踏出幾步，身後傳來低低一聲：「三哥。」低得如方才纏綿在琴弦上的靡靡餘音，又如碧水漣漣的細褶，一層一層，一圈一圈盪進他心裡，將那沉緩平靜跳動的部分慢慢溶塌。
皇甫洛回首對上她的雙眼，緩緩道：「你放心。」停了良久，大步離開。
心瑤望著他最終消失在竹林間的身影，痴痴而立。耳邊仍是琴簫的音籟，絲絲縷縷縈繞在心頭，她陷在裡面，不想，不願，不能自拔。
借著苑中絹燈微弱的光，隱約看出是個人，有呻吟之聲，似乎受了傷。此時高牆外靴聲橐橐，叱吒聲不絕於耳，原來是個賊，慌不擇路跳進竹苑來了。
紀勻是當朝太傅，一舉一動都被有心人看在眼裡，心瑤不想為紀府惹事非，又恰逢無風巡夜去了，便往梅苑將此事告知紀勻讓他定奪。
紀勻只帶了紀常趕往竹苑。紗燈下，紀常揭開刺客臉上的面紗，心瑤一聲驚呼，紀勻問道：「心瑤認識他？」
心瑤點頭：「今天在…雲中鶴見過一面，因他身著胡服，所以多留心了些。」
紀勻道：「是突厥人。紀常，先將他扶進屋。」
紀常詫異道：「老爺？」紀勻沉聲道：「照我說的做，心瑤，為他清理傷口，我有話要問他。」
心瑤扶他斜躺在榻上，用刀割開他的上衣，才發現他身上的傷當真兇險。箭頭離心肺位置不過一寸，不斷有暗紅色的鮮血流出，箭有倒刺，拔的時候稍不留意就會要他性命。
心瑤用酒洗凈傷口周遭，怕拔箭的時候他亂動傷到動脈，便用銀針制住他的風池穴。看他暈睡過去后，著紀常按住傷口上方的靜脈，再將燭火燒過的薄刃劃開箭傷，箭尾輕輕一抽便出來了。
傷口並沒有大量的血液湧出，心瑤將在竹叢里拔來的白芨揉碎，敷在他的傷口上，用布條包紮了傷口，取出銀針，不多時那人便悠悠轉醒。
他雖不清楚自己的處境，但仍無慌亂之色，環視一翻，待看見心瑤後面上一怔。
紀勻向心瑤二人道：「心瑤和紀常先出去，不要讓人進來。」
室內只剩他二人，紀勻目光如炬，良久才說：「你是木延都？」語氣卻肯定得無半分詢問的意思。
木延都蒼白的臉上神色如常，眼中卻劃過一絲警覺：「你是誰？」「紀勻。」木延都彈起身：「紀太傅？！」因用力過度牽動了心肺，疼得他倒抽一口涼氣，又倒在榻上。
紀勻道：「好好躺著，我有話要問你。」木延都輕輕吸了兩口氣，因問道：「你怎麼知道是我？」
紀勻望著他右手的胳膊，那是一隻狼頭的刺青，色澤青潤栩栩如生，「突厥人都有以狼為刺青的習慣，但王室的刺青又與眾不同。淘取拉古河的青砂磨成顏末，以特製的葯汁溶煉，一但刺成，永不褪色。而且，只有首領和王室繼承人的刺青，狼首是朝前的。柔然征服突厥後，阿史那病死汗庭，他膝下只有一子，就是木延都。聽聞木延都降於柔然，頗得郁久閭信任。」
木延都靜靜聽他說完，表情竟然沒有絲毫波動，紀勻心中也不由驚異，此子隱忍至深。
「那太傅想從我這裡知道什麼？」
紀勻道：「我只問你一句，你去天文閣幹什麼？」
天文閣是天朝史記密錄存放之地，亦有肩負四宇休咎運璣之責。傳聞天文閣長老能觀星相預未來，精準無比，深得舉朝敬重。
木延都道：「我不過是仰慕太傅治國之才，特來拜會，不想被人當作盜匪，不慎受傷而已，天文閣又是什麼地方？」
紀勻淡淡一笑：「天文閣密室機關重重，琅玡箭也只會在那裡出現，軒帝即位后增加了守衛，所以並沒有在箭上淬毒。否則，你還沒逃出天文閣就已經毒發身亡了。」
木延都下意識的望向托盤中被心瑤拔出的斷箭，箭鏃兩片利刃竟是向內彎曲的，如兩隻獠牙，此時還在滴血，猙獰可怖。
紀勻又道：「不說也沒關係，這裡不會有人來查，你可以在這裡療傷。」
木延都道：「太傅為何如此待我？」
紀勻頓了頓，良久才道：「因為一位故人。」
話未落音，紀常在外面輕扣房門，聲音略有焦急：「老爺，洛王帶禁軍來了，正在大廳等候。」
紀勻冷哼一聲：「好快的耳報。」又向沉默的木延都道：「你且在這裡，不要聲張。」說完轉身往外走。
木延都並未驚慌：「我要如何相信太傅？」
紀勻頭也不回：「信與不信都隨你。」
出了門紀勻看向心瑤，這才發現她穿著男裝，但也無暇詰問，匆匆道：「心瑤照顧你大師兄。」
心瑤著實吃了一驚，雖然滿腹疑團，但時間緊迫來不及細問，略一思索，回屋換了裝容。
紀勻進了大廳，看見一隊鐵甲寒胄的禁軍在庭階下候著，皇甫洛一身便袍，玉帶纏腰，兀自端了茶輕輕啜飲。於是腳下緊了幾步，見禮道：「王爺。」
皇甫洛放了茶杯，溫言道：「太傅不必多禮。聽聞太傅咳疾複發，如今可好些了？」
紀勻道：「多謝王爺掛懷，好多了。」
皇甫洛嘴角銜笑，和悅道：「如此甚好。」隨即又道：「深夜打擾太傅清眠實屬無奈，還請太傅不要怪罪。」
紀勻微微一輯：「不敢，何事竟要王爺親自前來？紀勻誠惶。」
皇甫洛道：「禁軍監管不力，竟讓慣盜混進了洛王府，差點釀成大禍。雖說只丟了些小玩意兒，但畢竟是宮裡頭賞的，哪天問起來不好交待。是以不敢懈厥操觚，連夜搜補盜賊。倒讓太傅見笑了。」
紀勻問道：「難道這賊子還在上九坊流竄？」
皇甫洛點點頭：「禁軍幾個下士一路追擊，在上九坊失去了賊蹤。所以才來通知太傅一聲，以免賊子禍亂。如今見府上平安，本王就先告辭了。」
紀勻阻道：「王爺，既然來了，搜一搜也無妨。只是，夫人和小女都已安寢，不便驚擾，不如讓老臣陪王爺走一遍吧。」
皇甫洛眉稍一閃，含笑明波，起身道：「不勞太傅了，府中我也常來，路還是識得的。」
紀勻笑道：「如此，王爺請便。」
皇甫洛向禁軍將士道：「你們去府內查看，嚴禁喧雜。」眾將應諾。
皇甫洛舉步向內府走去，穿廊過榭，深瀚的天宇下月華如銀如練，夜色一涼如水，如方才廳堂上對答的機鋒。
紀勻並不承他的情，所以他已知道此趟不會有所收穫。搜府，不過是給進府的理由一個交待罷了。他與這位德高望重的太傅，並無根本的利益衝突，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信仰讓他們站在了對立的位置上。
皇甫洛苦笑搖頭，聚神凝思，按禁軍的稟報，刺客在天文閣受傷后逃到紀府後街便循跡了。記憶中靠後街的是紀府竹苑，府中主人最愛的一處地方，如今屬於那個叫心瑤的女子。想起她垂眸時恬靜的神情，他的心輕輕跳了一下。
絲履才步入竹林小徑，一縷琴音拂過耳畔，娓娓融入幽寂涼夜。琴音再起，水雲深際有淥洄汩汩，冷弦拔開千萬重柔雲薄霧，低瀾拍岸。
皇甫洛唇角微舒，伸手撫上那支從不離身的紫竹洞簫，在琴音低徊之時緩緩附上。一琴一簫橈瀨相溶，輕嬈靈婉，如清潤碧泉在漫天銀華間層層鋪展，纏綿如斯，情深如斯。
餘音輕輕一顫，漸漸歇沒，皇甫洛舉步走進林間，入眼處一個清靈女子盈盈相望。雪色深衣斜襟入腰，青絲垂瀑，他腳步停駐，柔聲道：「還是吵醒你了？」
心瑤起身斂衽道：「不曾，心瑤本就無心睡眠。」
皇甫洛踱步靠前：「有心事？方才角音的地方快了些，你有點緊張。」
心瑤垂眸不答，唯獨他，只有他，她不敢正視那雙眼睛，怕一恍惚間便會將他與那清柔微笑的面容重疊，那是她永生的魔障。隨它不甘心也罷，怨恨也罷，她不想再墜入另一個旋渦，心太薄太脆，摔了，便是浴火重生的痛。
皇甫洛落目在她微顫的羽睫上，聲音輕得如浮絮飄進心瑤耳間，未曾察覺聲音中那絲渴求，太過微小，以至於他和她都沒有察覺。
「你是在怕我么？為何總是那麼愛低頭？」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恰似水蓮花般不勝涼風的嬌羞？她無聲一笑，搖頭無語。
皇甫洛抿了抿唇，這個女子，張揚時芒彩奪目，恬憺時如空谷幽蘭碧水清蓮，他不忍再為難她，「你彈的曲子，叫什麼名字？」
心瑤輕聲道：「莫失莫忘。」皇甫洛下顎微揚：「有詞么？」她仍搖頭：「不過是閑時彈著玩的，還未作詞。」
皇甫洛點點頭，抬目環視一周，竹林清幽，有風拂過，微涼。她的房門開著，紗燈隱隱有明輝。遲疑了一下，還是說道：「早些時候你有聽到什麼異響么？有人看到蟊賊在竹苑牆外出現過。」
話剛落他便後悔了，但事關重大，否則他也不會做出這等唐突佳人的舉動。果然，她身體輕輕顫了一下，頭愈發低了。
皇甫洛謙然道：「你…」
「王爺可以為我保守秘密嗎？」心瑤抬頭正視他，水目中一片明澈。
皇甫洛欣然點頭：「你放心。」
心瑤躊躇片刻，啟齒道：「其實，跳進竹苑的人是我。」皇甫洛訝然：「哦？」
心瑤道：「今天和藍雨，十三偷偷溜去玩，回來得晚了，怕娘責問，所以就翻牆進來的。」
皇甫洛失笑：「竟然是你，你們去了哪兒？怕成這樣？」
心瑤又低了眼眸，眉稍有一抹羞澀：「去了…綦河邊的蘭桂坊。」
皇甫洛眉間微折：「定是老十三的主意。」語氣已頗有些不豫。
心瑤分辨道：「也不能怪他…」
看著她有些緊張的神情，他的不豫消散在雙目中，化作一絲疼溺：「下次別再和他們一起了，你若想出去，找我也可以。」
心瑤點點頭：「謝王爺。」皇甫洛唇角浮笑，明月清華：「如不介意，就和藍雨一樣叫我三哥吧。」說著抬手為她捋順耳邊那縷碎發，心瑤似被驚嚇一般，飛也似的仰開頭，往後退了一步，有點慌亂，還有點戒備。
皇甫洛神情微怔，眼底閃過一闕失落，繼而覆上熙靄，從容道：「太晚了，你先歇著。我讓禁軍在周圍保護，如有變測，他們會很快趕來。」
深深凝望她一眼，折身離開。踏出幾步，身後傳來低低一聲：「三哥。」低得如方才纏綿在琴弦上的靡靡餘音，又如碧水漣漣的細褶，一層一層，一圈一圈盪進他心裡，將那沉緩平靜跳動的部分慢慢溶塌。
皇甫洛回首對上她的雙眼，緩緩道：「你放心。」停了良久，大步離開。
心瑤望著他最終消失在竹林間的身影，痴痴而立。耳邊仍是琴簫的音籟，絲絲縷縷縈繞在心頭，她陷在裡面，不想，不願，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