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謙謙君子
她和師父一直寰居山中,知曉她名字的人一個巴掌都能數得過來,就連一直對她照顧有加的風叔也只知道以前師父為她取的小名,想必對方喚的並非是她,畢竟重名這種事機率雖然小,也並非沒有。
芳喬腳步不停,繼續向前走。
「芳喬?」
身後的聲音又再次響起,芳喬微微一愣,停在了原地。
轉過身,便見一襲天青色長衫的青年男子正立於門邊。
淡薄的顏色如同攏了一層輕煙,領口和袖口處各用淺色的絲線綉著蘭草花紋,腰間只垂了一塊未經雕琢的羊脂玉牌,三千青絲一半用同色髮帶束起,一半垂落於身後,渾身上下並無過多的配飾,卻隱隱透著一股低調的奢華,溫文而儒雅。
他就那樣靜靜立在門邊,眉如遠山,目似星辰,定定看著她。
初升的朝陽從他身後的窗格里投來第一縷清暉,彷彿悉數都攏在了他的身上,整個天地也為之一亮,混沌的世界漸漸明朗起來。
謙謙君子,濕潤如玉,當真是一個被上天眷顧的人。
見她回頭,似乎確認了什麼,男子唇畔勾起一抹清雅溫柔的笑,眼眸里僅存的一絲疑慮也隨之煙消雲散,「果真是你。」
芳喬尚還處在驚愕之中未回過神,就見對方已抬步朝自己走來,左右看了看,指著自己鼻尖問道:「你認識我?」
秀麗的眉微微一蹙,片刻便又舒展開去,芳喬的心也隨之一緊,這樣一個得天獨厚的人,彷彿讓他產生一丁點不悅都是一種莫大的罪過,於是硬生生垂了眼眸,不再看他。
男子見她似乎不認識自己,也不急不惱,伸出的手不由收了回來,修長的手指曲握成拳,攏於胸前,片刻后,才緩聲道:「掇幽芳而蔭喬木,風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時之景,無不可愛。」
芳喬腦子嗡的一聲,腦海中那些已經蒙了塵的記憶此刻因為這句話又突然鮮活起來。
「我姓李,小字念,你可以叫我李念,或者與墨大哥一樣喚我阿念。」
「李念?師父,我要改名,我不要再叫狗蛋了,我現在已經長大了,也不用擔心我不好養活,你看,他就沒叫這麼令人蛋疼的名字。」
「蛋疼?」
「你也覺得這個名字很蛋疼吧?師父,我不管,我一定要換個名字。」
「那好,你想叫什麼?」
「嗯……呃……」
「不如,我替你取一個如何?」
「好啊好啊,那你快幫我想想。」
「掇幽芳而蔭喬木,風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時之景,無不可愛。不如就叫芳喬吧,祈借芳草之德,松喬之壽的喻意,可好?」
「芳喬?是品性高潔,健康長壽的意思嗎?嗯,是個好名字,那我以後就叫芳喬啦!」
……
芳喬的思緒漸漸被拉回現實,吶吶道:「李……李念?」
李念點了點頭,眉目間滿是笑意。
看著眼前這個輕衣緩帶如春風拂柳般的溫潤男子,芳喬不由暗暗驚嘆,想不到五年不見,他的變化如此之大。
少年時期的脆朗嗓音已經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青年人特有的帶著磁性的沉穩聲線,那些眉宇間總也化不開的憂愁如今已不見蹤跡,帶給人的是如沐春風的平和溫雅。
他這些年應該過得挺好吧?
芳喬如是想著,不由有些拘謹起來,抬手抓了抓蓬鬆散亂的頭髮,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麼好。
李念見她這副窘迫的模樣倒很是意外,清亮的眼眸卻盛滿了笑意。
五年不見,她似乎變化不大,只是身量高了許多,一身黑色細布男子衣袍,頭頂上是從來也束不齊整的蓬鬆馬尾,大概是長年習武的緣故,膚色總也不見白皙,而是透著一種健康的小麥色,秀致的臉上那雙琉璃一般的眼睛里永遠都是揮霍不盡的青春與活力。
若非她這身裝扮十年如一日從未改變過,僅憑一個背影,他當真很難認出她來。
「對了,你怎麼會在這裡?是要去看師父嗎?」她朝他身後看了看,又問道:「安順呢,他有沒有跟你一起來?他回去后可否取妻生子?生的男孩女孩……」
她一開口就問了一大串的問題,倒讓他不知從何答起了,看了看天色,客棧里的人此時大多都還未起,便開口道:「如果不介意,不如到我房間,我們坐下來慢慢細說。」
「好啊,好啊。」她正愁沒地方去,見他邀請,便毫不客氣的拉著他就往前走。
李念的視線落在那隻抓在自己腕間的手上,不由失笑,她還是這般毛毛躁躁。
「你的房間怎麼跟其他房間不太一樣?」芳喬背著手在他房間內踱來踱去,一會兒摸摸這個,一會兒瞅瞅那個。
心裡琢磨著,為什麼江少瑜的也是上房,怎就沒這間好?其實倒也說不上好,格局都是一樣的,但裡面擺設明顯不是一個檔次,莫非店家拿中等客房來充上房坑騙她的銀錢?
李念正往紅泥小爐內添了兩塊碳,又取了小蒲扇輕輕扇著,「身邊的隨從擔心我住不慣,特意收拾了一番,倒讓你見笑了。」
「嘿嘿,哪裡哪裡。」他一向十分講究,她是知道的,回頭見他這煮茶的架式,忙道:「你不必忙活,我喝冷的也是一樣,對了,你此番來找師父是有什麼重要的事嗎?」
李念握著蒲扇的手微微一頓,片刻后又恢復了動作,「我……其實……」
「啊,忘了告訴你,我此番要去江南替師父辦點事情。」她一屁股坐在他旁邊,趴在桌上,「你要是不趕時間,就在山上多住些時日,權當我不在的這段時間替我陪陪師父,回頭我做頓好的答謝你……哎呀!不好!」
「怎麼了?」李念見她說著說著突然一拍腦門,不由擔憂的看過來。
「我忘了你不能吃辣的,這可有點傷腦筋了,回頭得好好想一想才行……」她喃喃的自顧自說著,趴在桌前手支下頜當真認真思索起來。
李念莞爾一笑,其實他很想說,大可不必如此費心,無論她做什麼他都會吃的,可見她這番費神思索的模樣又把話給咽下了,見水已經開始燒沸,放下蒲扇,用細棉布包了,提起茶壺開始燙杯。
等茶泡好,一抬頭,這才發現坐在對面的人已經沒有聲響,細細一看,竟是睡著了。
「你住哪個房間?不如我先送你回去休息?」他輕輕湊到她耳邊,語氣溫和聲音低沉,如同哄孩子一般。
芳喬抬手揮了揮,眼皮未睜,嘴中卻咕噥道:「他們把房間佔了,我沒地睡,讓……讓我坐這眯會兒……就好……一會兒就好……」
他們是誰?又怎會連睡的地方都沒有?大清早才回來,她晚上又是去了何處?
李念心中雖然滿腹疑問,見她神色疲憊,也不再多問,輕輕起身,自箱籠里取了一盒香,點燃。
青煙裊裊,一股沁人心脾的淡香自屋內彌散開來。
芳喬只覺身子陡然一輕,彷彿跌入了雲端一般,渾身說不出的舒暢,不由卸下了所有的防備,緩緩沉入夢鄉。
李念將她輕輕抱到床上,又替她除去靴子,拉過一旁的薄被蓋好,盯著她孩子一般的睡顏看了好一會兒,才起身走出房間。
剛掩好房門,一名著褐色短打的青年男子手裡捏了封信踏上前來,「公子,安順發來的急件。」
李念接過信件,卻並不急著打開,而是看了看身後,才壓低聲音道:「我知道了,先下去再說。」抬腳便往樓下走去。
青年男子疑惑的看了一眼掩著的房門,也跟著下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