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迎仙客(1)
「自從來凡間一遭,彷彿做了一場大夢。夢醒后,阿鳶沒了,斂歌沒了,銀鈴兒沒了,望華沒了,……若姨娘沒了,我阿爹阿娘,還有我一雙哥哥,全都沒了。」
——《清雅堂》
白蕖就坐在我面前,清亮亮的眼眸直勾勾盯著前頭,擦啦擦啦地用手撥弄著熟透了的松花,對於這種好玩的東西,她玩起來不知疲倦。
松花在我們這兒是常見的玩意兒,熟了之後那一個個攢簇的小果軟綿綿地蓄滿了黃綠黃綠的松花粉,拿手指一戳,就洋洋洒洒一大片如同下雪。專門用來給青團青餅之類的拍面,撒上一層薄粉后,就不會粘在一塊。
白蕖為此問我:「幹嘛用松花粉,麵粉不也一樣嗎?」
老實說這個我也不知道——我一個茶坊女掌柜,又不是做青團的!可是我還是很有探索精神地歪頭想了想,然後很心虛地告訴她:「因為好看。」
白蕖瞪眼,每次她一生氣,就這樣瞪著我,「胡說,白配綠也很好看。」
「可是麵粉不是熟的。」
「松花粉就直接採下來,很臟。」
「可那也是熟的。」
「……」
「而且香噴噴。」
「……」
「而且廉價。」
「……」
「追求低成本是我們生意人奉行的準則之一。」
「……」
「而且好看。」
「我覺得綠汪汪不好看。」
「那你就不要吃了。」
「不吃就不吃,」她翻了個白眼,「又黏牙又卡脖子,還傷胃。」
每次都是這樣,她鬧起脾氣來,話題進行不下去,我們最終都是一拍而散。最後還是得我好言相勸。
我正凝神,一手碾著黑陶器里的茶餅。沒有發覺她的手指又開始不安分起來。
擦啦擦啦!
起初我還沒發現,聚精會神著面前的黑陶碗。起身去取我用的竹簍和茶篾子,回來才驚覺滿桌子都布滿了青綠的粉,乍一看還有種細膩的美感。
可要命的是,我的茶碗里全是。我這半天,算是白瞎了。
白蕖抬頭見我來,原本不安分的手指尷尬一停,笑容很是無辜:「姐姐,我終於知道你為什麼說松花廉價了。這麼一小顆就有這麼多粉!」
我怒不可遏地尖叫:「白蕖!——」
她笑著跑開。
……
我乍然回憶起這個,並不因為什麼。只是十分想念蕖兒曾經的如花笑靨,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潑辣的少女變得那樣暗淡喑啞,愁容滿面。
她本不應該如此。也不知是不是我害了她。
我突然分外想念她初來清雅堂的日子。
我第一次來到朱雀府時,就驚異於這裡的繁華。暗暗擔心自己是否能忝居在這狹小的一畝三分地,擁擠著去靠攏那一點點的盛世驚艷,富貴天香。所幸有伯父伯母的支持,和我那王妃姐姐的暗中襄助,我算是在這兒站穩了腳跟。
我叫舒雲意,是這茶樓清雅堂的女主。因為一場特殊的意外,我背負上了葉氏罪臣之女的身份——儘管只有我白氏的伯父伯母他們知道,是故有意替我瞞了下來。可我曉得的是,這重身份不去除,我和他們的頭上,始終懸著一把利刃。明晃晃地刺目,更暗暗驚心,不知哪一日就丟了性命。
可我原本也確實不是葉家的女兒——這事說來複雜,我還是得從頭說道說道。如唱一曲評彈般柔和,咿咿呀呀,宮商角徵羽地撥弄那箏琶到最後,吳語儂音才終於能好好悉數了卻這萬般是非,故事原委不是?
可這大半夜的又落雨,波濤夜驚,淅瀝蕭颯。我就是貼別人錢,誰也沒有慾望聽我說恁些倒苦水似的南曲——說到底,我不似那滿庭芳里的花魁妙箏姑娘,就是在那台上扮一青衣只隨便哭上一哭,就有一眾綠雲擾擾人頭攢動地去捧場叫好,眾僧爭食,群狗奪骨似的去點她的牌子,砸錢替她掛雙雙台好助美人蹭上那花神榜。說什麼「竟誇天下無雙艷,獨佔人間第一香」。
聽起來似乎有點兒賤。畢竟,我到底也不是那勾欄里的頭牌。
這麼說吧,我原是天界的少仙,尊號辛左,稱辛左夫人。不日前御音台的掌事姑姑疑似誤損了上古音器凰邀琴,其人卻畏罪而逃,貿然跳下桐花鐘,夾帶著破碎而喪失仙力的一截琴身不知去向。
無奈,因為只有在我任職的九方司中,有能辨靈音的靈鸞環,天帝便擇了我下凡去尋了。可這桐花鐘怕是被她方翠翹攪亂了,我一下凡就出了意外,受了重傷不說,託身於凡身肉胎,大宣朝尚書令葉鐘鳴之長女葉疏淺。
這葉鐘鳴被告圖謀不軌,午門斬首,葉府敗落。葉夫人不久病故。全家未滿十四歲女眷沒入宮廷為婢。葉疏淺的妹妹葉疏清進了宮,哥哥葉疏微發配充軍,至今下落不明。
而十四歲的葉疏淺在抄家之際不知染上什麼急症,病入膏肓,眼看斷了氣息,便被宮裡派下來抄家的人扔去了亂葬崗。
彼時葉府交好的白府派人暗地裡頭將疏淺的屍身找回,而我就是這個時候墜下雲層,魂靈連帶仙體進入葉疏淺的身子。白府人眼見我還有幾分氣若遊絲,慌忙帶了回來。我是仙身,自然有能力自愈。
我翻了個大大的白眼——真可謂倒霉透頂!
好端端的,莫名其妙變成了另外一個和我長相一模一樣的人不說,還背負上了罪臣之女的身份,因為仙身破敗,如果被皇帝找到,這條小命還要不要了?
可是詔令得執行,生活得繼續。作為開天闢地以來最最倒霉的少仙,這大概就是命了。
來到白府一年後我生怕被人發現,會連累白家。便謝絕了白大人白夫人,來到朱雀府。由葉疏淺改名為舒雲意掩人耳目。並且在二老的幫助下開了這間茶樓過活。他們的嫡出二女兒白蕖來了茶樓幫我。
我對此大感疑惑,便問她為何。
她是這麼回答我的:「不瞞姐姐,爹爹以為,當年之事,一但重查,還極有可能牽扯到白家,朝廷里的那些人,一直將爹爹視作葉伯父同黨,必除之而後快。
「聖上雖確有大略之才,可是多疑。姐姐熟讀詩書,大抵曉得蘇東坡罷?東坡何罪?獨以名太高。小人之輩以讒言誣之,最終連神宗也不得不相信,以表示自己尊重輿論的態度。」
我深深嘆息,表面風光的尚書家嫡出二小姐,其實也有很大的悲哀。
這麼一想,自己也不是很慘。
她繼續說。
「為了保護我,爹爹以不孝之名將我刪出族譜,我哭著喊著不肯,他暴怒著扇了我一掌。娘親在後頭掩面而泣。我一下懵了,那一刻,我真以為他不要我了。」
「可是我到底是明白的。我姐姐是襄王妃,聖上自然不會太為難。那麼讓爹爹擔憂的就只有我,他要為我考慮……他還不讓我告訴你,說怕你知道了衝動,又要捲入是非。」
我感念白家的恩德,又憐惜她的辛苦。自然對她多加疼愛。也是一個慰藉——偌大的清雅堂,除了我和她,只有一個從北方來的年過五十的老婆子段氏了,替我們操持家事,另外代替我們運送茶貨的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