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麥一驤的「復活」
酒,上帝的信物,以酒為紅線,嬉戲著。
麥一驤的「復活」,讓曾文賢丟棄的記憶重又拾起,一件件,一樁樁,如碎片,雜七雜八的,檢索了半天,總也歸攏不出個頭緒來。像漂泊在天際間一個遠去的人,蒼涼,晦澀,孤獨,從塵埃中來,又向塵埃中走去。近了又遠,遠了又近,反反覆復,努力的還原,抽象得近乎一張拼圖,卻幻化出朝聖路上那些磕著長頭的行者。
回到一九三九年的那個深秋,一地枯葉,滿城蕭瑟,如果不是麥一驤的出走,舉家逃往鄉下,躲過了一劫,當下人生的如意就沒這麼隨心所欲了。此後的話言,或天堂或地獄就是一說。
那一年,在縣城北開張的一家西醫診所,執業者系日本東京醫科大學畢業。從掛牌開始,診所就顯得清清靜靜,門庭冷落,診者寥寥無幾。好事者閑話,開業時選錯了日子。
坊間對中西醫的分辯,喝湯藥或針灸,還是輸液打針吃藥片,千百年沿襲的法子,生病瞧醫,還是選擇了前者。
這一天,在日落之前,從診所走出的最後一位年輕人,掩好門,環顧了一下左右,又扶扶衣領,徑自朝城裡駐軍的日本憲兵司令部走去。
在特高科那兒,斯勞出賣了自己的靈魂。事後,所得大洋一千塊。滿以為此舉能博得日本人的賞識,官,國人的情結。做不了帝王,在縣城當名醫官也可以,哪怕是做一條日本人身邊的狗,時常汪汪兩聲,也不枉為祖上墳頭冒了青煙。痛心疾首的是,連祖宗都賣了,只剩下最後一點點遮羞布,除了那幾個賞錢,官的指望,一直無戲。日本人的鄙夷,怎麼能看得上一個出賣靈魂的敗類,以後的幾年,以行醫為幌,靠出賣情報的錢所獲不菲。日本人失勢之前,一家人逃往省城。
麥一驤所組建的「反日大同盟」,因告密者的出賣,倖免者無幾。
曾有援救者說情。是一個木匠,以前給司令部做過營生,自稱關係不錯,不成想,米沒借到,連命也丟了。不僅說情救人無枉,連自家的性命都搭了進去。日本人的狠,在帝國政治利益的格局上,只有一個答案,對於反日分子或同情者,日本人從來沒有那麼好的心情和耐心。如果有人告密,能夠指證你有反日情緒和言論的懷疑,無需核查,秘密抓捕並押往張家口,一經坐實,很少有人能夠活著回來。此後,在社會傳聞有關日本人為誘捕獵物採取的所謂放長線釣大魚的圈套,招數不管如何戲說,純屬扯淡。
人性的瘋狂,往往前移一步就是懸崖,最終落的個繁華殆盡。
告密者,斯勞,后證實,系縣城往東南方向百里之遙的鄉村人氏。
麥一驤從縣城的逃生,和日本憲兵破門而入僅相差了一個多時辰,就是這一個時辰的間隔,讓自己活了下來。不然的話,恐怕早已是亂墳灘上遊盪的鬼魂了。
在鄉村,麥一驤屈就做了兩年私塾先生。生存的處事在於重返世俗化的鄉風,把自己掩藏起來。閑暇時,和鄉紳或鄉民們搓搓麻將,推推牌九,擲擲骰子,有時,和家人圍坐一起編個棍兒玩兒個紙牌啥的。輸贏不大,圖個熱鬧,老祖宗留下的時興,鄉民鄉俗,博的一樂。
晚近的鄉村,因政局引發的土地「板結」,人格情緒化的陋習開始污化,相約的背棄如一紙空文而發黃束之。鄉土社會禮治秩序的動搖,鄉村病了,且病的不輕。不得已,麥一驤換一個地方謀業。先是做了一年學堂的先生,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經人介紹參加了軍統,進入為國家服務的門檻。麥一驤示意,現在已掛上了少校軍銜。
曾文賢的心咯噔一下打了個顫,如魂附體,雖只一剎那間,身子似覺一襲冷風掠過,涼颼颼的。窺竊別人言與行的行為一但形成職業,文化人的斯文蕩然無存。
閑話一敘。麥一驤的錦衣夜行,居然沒有列入到政府接收大員的序列,只是作為光復城市的旁觀者潛伏下來。於駐軍、學校、政府機構等職場,如狗一樣,辨別並嗅覺著來自軍隊、政府、社會民主人士間動態的異見。
麥一驤坦言,幹什麼都是養家糊口,光復后公職人員的薪水,看起來足夠過得上體面人的生活。
這樣的體面,一合眼,早年那些因反日犧牲的魂靈便溜了出來。一群曾經留洋歸來的學子,不得已而屈尊於學堂,一身長衫,滿口白話文夾雜著些知乎者也。在麥的激情之下,一個組織的選擇,腦子一熱,以為乘上了佛法通往拯救人類的大車,不曾想,靠告密吃飯的人就在隔壁。從此,生命不在,魂卻難歸故里。
古人有一說,稱死去的人為「歸人」,活著的人為「行人」,送「歸人」回家,給生者一個交待。故我們曾經有過,還對著蒼天盟誓發願。光復了,舉行一個簡單的儀式;再建一個冢,讓魂有一個落腳的地方。死,從自由出發,發揚光大祭的,張揚一下也不為過。何況又是建立在為活著的人而捐軀的呢?死者為尊,也為大,讓靈魂走的安然些,不謂乎躬逢其盛而盡些心力罷了。
午時,管家準備好晌飯,酒一開壇滿屋子清香。借著酒,話就多了起來。一多,諱言國事的謹慎便拋到腦後去了。
國民政府的接收大軍正在路上,或官方或民間,這樣的議論頗多。
日本人已忙於處理善後,開始集結待命。同時,在交接的真空地帶,社會的複雜初露端倪。
光復了,心卻留下一個結。
戰亂就像生活的日常,雖然結束了,但未必會給人們帶來希望的好運。新的事端如果再度被挑起,流氓和無賴在上帝的魔盒裡爭鬥生存,依舊是人類面臨求證的一道難解之題。活在自由、民主、充滿活力的社會,一個主題,多元表達,體現尊嚴,陳述民意,讓生存變得簡單起來。在曾文賢的酒意里,歷史和現實總是交替的行走,不知哪個更具真實。
酒已微醺,再喝,就過了。有一點文化的人,自家的事不一定操持,說起時勢,比什麼都上癮。在縣城的街巷拐角旮旯兒,時常可以看見這樣的閑人。有文化背景的,聚在一起,也跟著犯這個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