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驕蠻大小姐
秋風凜冽，天地肅殺，十月的深秋，江南邊陲這座小小縣城，早已被冬日將近的蕭瑟寒氣籠罩。.WenXueMi.CoM行人寥落的街頭，黃葉飄飛，塵土瀰漫，冷冷清清的路邊，僅有的三五家客棧食肆空曠冷落，門可羅雀。
這樣的季節，這樣的時日，店家們本應該早早關張歇業，可是眼下世道艱難，哪怕在蕭瑟的秋風中守上一個對時，能多有一位客人上門花銷個三五錢銀子至或百十來文，苦熬的店家也會覺得……這番寒涼中凄冷的守候。
真的很值！
開業的店家尚且如此，市井坊間那些連一處小小的棲身地都找不到的窮人，過得怕只有更為不堪！
「唉，二寶，拿這些客人沒吃完的炊餅去，分給東街的乞丐吧。」城西頭的平安客棧里，老掌柜喚過小二，把一個老舊的竹筲箕塞到他手裡。
「掌柜的……」二寶略一遲疑，筲箕里的十幾個炊餅雖然不多，可是每天這樣日復一日的白送，常年累積下來，店裡……
「去吧，快去──」掌柜的揮揮手，渾濁蒼老的眼中流露著異樣的辛酸，「天災連年，世道艱難，救得一個是一個，也算我老頭子積點德了。」
五歲時父母就被餓死、多虧老掌柜收養才能活到今天的二寶點點頭，端著竹筲箕去了，剩下老掌柜一個人，佝僂著背靠著櫃檯，老淚縱橫：「蒼天吶，三年前的那場災禍你要懲罰我們到什麽時候，瀘縣的老百姓們……」
「啊！」咋地一聲慘叫從門外傳來。
老掌柜聽的清楚，那是二寶的聲音。
「二寶！」他急急忙忙地走出去，剛一到門口，便見二寶那孩子捂著手臂倒在地上，十幾個炊餅撒了一地，竹筲箕連同最大的那個（炊餅）一起被踏的稀爛，卻非人力所為，而是一匹明光燦然的高大駿馬，通體紫紅，飛鬃如雪，連尾巴、四蹄與吻部都是雪一般白，望之便如身披雲翳自烈火赤炎中穿行而來，分外攝人。
「希聿聿──」那馬一聲長嘶，吼得四下里風動葉搖，直若虎咆，內中還夾著一把脆生生驕橫跋扈的少女怒斥。
「活得不耐煩了麽，敢擋本大小姐去路！」
「轟！」地又是一聲巨響，紅馬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雙前蹄又重重踏在地上，揚起漫天塵土，四蹄卻如同鐵石所鑄，一動不動。
光剛才那聲虎嘯雷霆般的馬嘶，二寶就嚇得魂都飛了，半天半天回過神來，顫慄栗地抬頭，眼前赫然一片血色赤紅，蔭天蔽日，連忙擦擦眼睛，才看清是一匹比尋常馬匹高出一個頭不止、猶如巨漢！來的高卓俊驥，而馬背上……
「喂，你這小子，沒聽見本大小姐的話麽，還不塊滾開！」依舊是那個蠻橫嬌脆的怒斥，火烈颯然，不過似乎帶著一點童音，二寶小心翼翼地抬頭、小心翼翼地朝馬背瞥了半眼，登時「嗡」的一聲，腦際轟然遽震！
且不論馬背上的少女容貌如何，單是那一身紅光燦耀的華麗裙裳，繞過酥胸，撫過纖腰，裹出她玲瓏有致、充滿青春活力的曲線身段，襯得少女神姿豔發、嫵曼非凡，便叫這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小夥子看傻了眼，更何況她面容之美，乃是任何語言也描述不出，若非親眼所見，誰也難信人間竟有如此絕色！
乍一眼看，少女的確美得驚人，不過若說起性子，那恐怕是嚇人了。
「啪！」二寶不過原地愣了片刻，臉上已結結實實地挨了一鞭。
抽他的當然是紅衣少女，而且好像這麽抽人少女早就已經習慣了，只不過一抖她雪玉凝霜般的皓腕，打馬用的鞭子就狠狠抽在了二寶臉上，紅彤彤的鞭梢略微一帶，他整個人就已經飛了出去，結結實實撞地在路邊的土牆上，「撲通」栽倒，滿頭滿身全是塵土，摔了個十足十的狗啃泥。
「二……二寶啊──！」老掌柜一看不好，拖著風燭殘年的身子一步三顫地沖了過去，顫巍巍地扶起癱倒在地的二寶，見他臉上多了一條比麻繩還粗的血痕，也不知日後消不消得掉，不由倒抽一口涼氣。
路邊這時已經圍了不少聞聲而來附近店家和看熱鬧的百姓，見紅衣少女如此蠻橫無禮，動輒便把忠厚老實的店小二打成這樣，一時紛紛指責，交頭接耳，冷不防少女跨下紅馬「虎──」的一聲長嘶，仰頭烈嚎,虎咆般的嘯聲嚇得眾人膽戰心驚，面無血色，更有膽小的嚇得捂耳便倒，一時哪個還敢開聲？
「哼，敢擋本大小姐道，打死也是活該！」紅衣少女一臉得意，尖尖的下頷抬得高高的，周身都透著一股驕橫煞氣，與她的明眸皓齒一輝映，四下里本來忿忿不平的眾百姓們多半都看傻了眼。
「掌、掌柜的──」挨了一鞭子的二寶，眼看快要掉淚了，不是臉上痛，而是心疼那落了一地的炊餅。剛才他小跑著從客棧里出來，急著把東西送到東街去，明明看清楚了前邊沒人的，可是突然街口拐角處外竄出來一團紅影，十幾丈的距離一晃而過，眨眼便衝到了面前……
驚嚇中他失手打翻了竹筲箕，炊餅撒了一地，多數已被少女的坐騎踩得稀爛。
「她把炊餅……炊餅都……」二寶嗚咽著，說了一半才覺得右臉辣辣生疼，像被烈火燒過一般，他以前不是沒挨過鞭子，可要說疼成這樣……
少女手裡那紅彤彤的鞭子一定有古怪！
紅衣少女聽見了他的嗚咽，柳眉眯成了兩道彎弧，彷彿惡作劇得逞似的，竟頗得意，手裡鞭梢一指：「炊餅？就是這些兒一團團的東西麽？干什麽用得？」
「這是晌午客人吃剩下的點心，掌柜的讓我拿去東街……」
他還沒說完呢，紅衣少女已經嚷起來：「什麽？點心！這樣黑不黑、白不白的髒東西，丑也醜死了，做豬食都不要呢，怎能給人吃？」
做豬食都不要呢，怎能給人吃？
做豬食都不要呢，怎能給人吃？
做豬食都不要呢，怎能給人吃？
紅衣少女撇撇小嘴，滿不在乎、輕描淡寫的一句，聽的周圍眾人一齊變了臉色，連那古稀之齡的老掌柜，渾濁的眼中都填滿了怒意。
──富貴人家的大小姐，就這麽不把我們老百姓當人看麽？
眾怒難犯，這個道理人人按說都懂，可紅衣少女眼裡好像根本沒這概念，一揚杏目，高傲地翹起了挺秀瑩潤的小鼻子：「怎麽，本大小姐還說錯了？這樣的東西，在我們府，哼，扔到看門狗邊上狗都不會去聞一聞。」言畢也不知是無心還是故意的，一扯韁繩，跨下的玄霄前踢揚起「啪嗒！」又把一個炊餅踩得稀爛。
「這……這是掌柜的讓我拿去東街……」四下里一片怒目而視中，卻聽得二寶委屈的哭聲，「拿去東街給那些乞丐……嗚嗚嗚嗚……炊餅全、全爛了……掌柜的一片好心……一片好心……嗚嗚嗚──」
他一個小夥子哭得這樣凄慘，旁人無不心有戚戚，暗嘆這數月來二寶幫著徐老掌柜積德行善，不想今日竟遭此橫禍，真是蒼天無眼。
「沒飯吃，不會喝羊湯麽？」紅衣少女石破天驚地又冒出一句。
「這天氣，用關外上好的捶羯蒙羊──唔，也不跑那樣遠啦，單從那太湖之濱、穹窿福地的藏書鎮，選一隻剛滿百天的姑蘇小尾羊便好，用二十年以上的棗梨果木大火旺燒，佐以人蔘、黃！、龍骨、貝母一同熬煮，人蔘黃！補氣，龍骨貝母祛火，再往裡添一條快馬運來的松江府四鰓雪鱸，熬出來的湯色雪白濃釅，食之暖心胃、補元陽，味道之美……呃？」
紅衣少女正回味著幼時在自家莊子里吃膩了山珍海味，末了連慣來喜食的雪蓮冰燕羹和涼拌蓯蓉鸚鵡舌嘗起來都味同嚼蠟一般，最後疑心是爹爹變壞了，不給好吃的，一氣之下離家出走，餓了三天兩夜最後在湖邊遇到一位鬍子雪白的跛腳老爺爺正在熬一大鍋子羊湯，喝了只覺得那是世上最好最好吃的東西……
嗯，多虧那時候跟老爺爺問了羊湯怎麽熬，本大小姐又傳授有方，回了莊裡那幾十個爹爹請來的笨蛋廚子才學會了的呢。
紅衣少女正回味著在跛腳老爺爺那平生第一次喝到的羊湯的美味，忽然發現四面圍上來的人一個個竟都沒了聲音，只是憤怒地睜大眼睛，狠狠瞪著他，像是受了莫大的屈辱！她怔了一怔，忽然想起爹爹給她說過的一個故事：晉朝時有一年鬧災荒，老百姓們沒飯吃，到處都有餓死的人。有人把情況奏給大昏君晉惠帝司馬衷，晉惠帝卻對報告人說：「沒有飯吃，他們為什麽不吃肉粥呢？」上奏的大臣聽了，捶胸長嘆，災民們連飯都吃不上，哪裡來的肉粥呢？其後不出數年，晉朝便鬧出了「八王之亂」，五胡異族趁勢入侵，西晉竟由此而亡。
「東街的人……他們……連谷糠都吃不起，餓到要啃草根樹皮了，哪裡……哪裡有羊吃……哪裡喝的起羊湯……」二寶坐在地上，嚎啕著沖她哭嚷，孰料紅衣少女竟「哼」的一聲，兩片薄嫩嫩的粉唇明明抿成了一道姣好豐潤的動人唇線，浮出笑意卻是輕蔑至極：「你這天殺的混小子，端著一大簸箕爛東西弄髒了本大小姐的『玄霄』，本大小姐還沒找你算帳呢，也敢在這說三道四，信不信本大小姐一鞭子打落你滿口血牙，叫你一輩子依依呀呀，連話也說不了！」
二寶本來就膽小，臉上還疼得厲害，哪裡再受得了這等「恐嚇」，紅衣少女不過作勢一揚手，竟嚇得他「撲通」一下癱在地上。
「姑娘，你怎可這樣！」見她如此蠻橫，老掌柜真的要氣吐血了，抬著乾枯瘦削的手，顫巍巍地指著他，「你、你太不講理了，二寶他……二寶他明明……」
顫顫巍巍才剛說了一半，紅衣少女不耐煩的一揚手，紅彤彤的袖中飛出一小包物事，「砰」地一聲甩到老掌柜前邊。
也不知道是口沒軋緊呢，還是用力太大，那包東西扔在地上便散了開來，眾人登覺面前一花，滿地金光燦耀，晃得他們眼睛都瞎了！
「金……金子！！！」十幾……不，是幾十個聲音一起喊了出來。
金子，金子啊啊嗷嗷嗷，在瀘縣這個連遭三年天災、老百姓日子困苦不堪的小城，突然一包金子落在地上，你說會有什麽反應？
如果是一兩金子，大部分的人肯定撲上去搶了，留下幾個老掌柜之流的顧忌什麽聖人教化，禮義廉恥，忍著不動。
如果是五兩……狗屁聖人，去他娘的禮義，撿金子才是硬道理！
可現在是一整包，沒有五十也有三十兩，所有人，霎時，都看傻了！
「喂，老頭兒，你這縣城裡現在有多少人吃不上飯。」一片靜寂中，響起紅衣少女高傲的斥問。
「少、少說……少說有……有有有……千兒八百。」老掌柜連說話都在顫。
「便算一千吧，兩個人一口羊，夠吃上十天半月的了，喏，這些金子拿去買五百口羊來，分給所有吃不上飯的人，本大小姐今兒就要讓他們全喝上羊湯，哼！」紅衣少女性子一來，驍悍跋扈比之方才猶甚，隨手一包金子扔出去眼睛都不眨一眨的，就為了爭一口氣，證明她染大小姐沒有錯！
是的，大小姐永遠不會錯！
這是最最疼愛她的好爹爹，家資億萬，富甲天下，聖上御封「天官侯」、江湖人稱「賽孟嘗」，修仙界中一寺雙宮，兩幫三院，連帶那枝繁葉茂、徒眾遍布天下的道門四大仙山的長老真人們都沒有一個敢不賣面子的染寧濤染二爺，親口，對他卧雲山莊里三千五百四十一名人丁。
說過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