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樊溪急忙起了身,「師父,弟子正有這個念頭。」說罷,樊溪幾步走到櫃檯前,沖那拿了冰糖的男子打了個招呼,說:「這位先生,我是文濟堂里的學生,方才見先生嚼冰糖,想多嘴問一聲,平日飲食可也有嗜糖的毛病?」
那男子聞言,面帶不悅,立著眉毛,「我一個種果樹的,一年到頭總要嘗嘗自家的果子是酸是甜,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思才種出咱們文章鎮里最甜果子,你說我嗜糖?小兄弟還是不要亂說話。」
不知不覺,他又將一塊冰糖塞進嘴裡,一邊腮幫子都鼓了起來。
「食甜太過,有損無益,壞牙齒不說,還易脫髮,再過些年,怕是。」樊溪還在好意勸說。
「罷了,罷了。」不待樊溪說完,那人便提高調門打斷他,「我到你這裡看熱症,你管我脫髮不脫髮,脫髮的人多了,單單我就要被你說。這位小兄弟,你可是見我今日只是看個小毛病,你們醫堂賺不到什麼銀錢,變著法子,要我掏腰包?」
話說到這份上,樊溪一時語塞,正好三喜提了葯過來,陪笑道,「這位先生的葯配好了,咱們還送上幾張過濾藥渣的紗布,先生快些回去吃藥退燒才是最要緊的。」那人接過葯,再不看樊溪,悻悻地甩門走了。
樊溪無可奈何地轉過頭看向文卓閑,文卓閑拍掉手上沾的幾處花生皮,招呼樊溪到自己身邊。等樊溪坐過來,文卓閑笑著對樊溪說,「治病不易,治人更難,你要道人短處,廢人積習。溪兒,為醫者遠不是讀書開方這麼簡單的事情。你要跟著我學醫術,就要先從學看人做起,不一定只看找到你門上就診的人,甚至不一定光看有病的人,你要將人看透徹了,才真能治病。」樊溪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晚飯過後,文博箴的屋子裡燈火通明,文卓閑坐在一張特別寬大的桌案後面,面前擺滿了大大小小盛著各色藥材的方盒子,他手邊打開厚厚的一本做筆記的冊子,上面龍飛鳳舞地寫得滿滿當當。
「這是最近一次用的配方,還有測出的毒。」文博箴站在文卓閑身側,手指點著冊子上的一頁紙。
「馬錢子恐怕還要加倍。」文卓閑神色嚴肅,明亮的燭火照出他稜角分明的面容,與白天那個慵懶的閑人判若兩人。文卓閑沉思良久,緩緩開了口,「我白日見他指節無力,怕是毒性損了身體的木本,這個壓制的方子今春尚需要大調。」
「你這幾年跑了那麼多地方,還是沒有眉目嗎?」文博箴輕聲問。
文卓閑闔上眼,手指在那冊子上輕輕地敲,不重也不急,只是聲聲扣得他的眉頭緊鎖,「這孩子我一定要救。」他忽然睜開雙眼,「救他便是救我自己,否則我心裡要一直戳著把刀,無可贖,無可恕。」
文博箴拍了拍他的肩膀,「別太逼迫自己,眼下還控制得住。」文卓閑也不知道有沒有在聽,他不知不覺將頭靠在了文博真的小臂上,彷彿累極了,又闔上了雙眼。
入了三月,一年中屬於文章鎮的熱鬧正式拉開了帷幕。
說不清從哪一天開始,每日進鎮的車馬如織,有時候排隊進鎮子的車輛還會一直堵到鎮口之外。鎮子里開了短租生意的人家都早早排了人,房間被人訂早早訂過的,老闆就舉個「某某公子」的牌子,惦起腳,迎著進鎮的隊伍。房間還沒招滿租客的,老闆就拎著茶壺,手裡捧著冬日裡存下的幾隻蘋果,拚命往顯眼的地方站。
往年來住文章鎮準備京試的生員,求省錢的居多。然而自從兩年前,皇上一紙詔書,將京試的日子調到了暑熱的七月,很多有錢人家的子弟,看中京郊涼爽,也紛紛往文章鎮里擠。孫茂家的短租生意做得最久,本來的房間去年就已經被人訂滿,精明如孫茂趕在冬日裡又在院子後面加建了好幾間房子,這會兒生財有道的孫老闆更不會閑著,他帶上兩個兒子每天第一撥出門攬客人。孫家父子三個人均是膀大腰圓,湊在一起霸佔了路口前老大一塊地方,倒是相當顯眼。
「這位爺,我們有上房!」孫盛粗著嗓門見人就往上撲,被孫茂薅住后脖領子給拎了回來。
「缺心眼兒嗎?你睜大眼睛看清楚了再招呼!」孫茂虎著臉訓斥道,「你看那人騎的是個什麼東西?那是驢!連馬都騎不上,這人住得起我們家新刷的房子?」
兒子不敢有二話,趕緊退到了他爹身後,縮了肩膀。
孫茂的眼睛其實不能算小,但被他頰上的兩塊肉擠住,這會兒又故意往一起眯,老遠看,這位孫老闆頗像只撲獵的大貓。他不耐煩地讓過去幾輛不帶棚的馬車,忽然眼前一亮,遠處兩匹高頭大馬拉了輛寬大的松木車廂,車的四角墜著金燦燦的各種裝飾,車頭掛著雙排紗燈,一路叮叮噹噹緩佩而來。孫茂的眼睛瞬間睜大了。他可容不得兩個成事不足的兒子壞好事,自己搶先一步沖了出去。
孫茂手裡托著只紅漆木的果盤,裡面的蘋果切成瓣,每瓣蘋果上都扎了牙籤。孫茂殷勤地迎上去,大聲招呼那位趕車的僕役。「這位小爺,跑得累了吧,停下來,嘗嘗咱們本地的果子。」那趕車的僕役鼻尖上頂著層細細的汗珠,他看見有人招呼便勒住馬,自上往下,打量起孫茂。
「你家有好房子?」那個僕役問。
「房子有的是,一色新漆新瓦新門窗,隨便公子選。我家娘子燒的一手地道農家宴,京城裡都吃不到的。公子喜歡,我們一日三餐都伺候。」孫茂笑成一隻迎風的狗尾花。
只聽那僕役隔著大車帘子,恭恭敬敬地沖裡面問道,「曹公子,文章鎮到了,可要下來舒活一下筋骨?這裡有個老闆說是他家有新房子放租,還包飯。」
聞言,馬車的帘子被一把掛了老長一串羊脂平安扣的扇子挑起來,一張和孫茂不相上下的胖臉,從裡面探了出來。
那人來不及看孫茂,首先盯上了孫茂手裡的果盤。孫茂趕緊湊上去,雙手呈得高高的,坐在車裡的曹公子伸手抓了兩瓣蘋果,放到嘴裡,蘋果切得挺厚,可曹公子的腮幫子竟然也不顯得鼓。他嚼了幾下,用手開了開嘴角溢出的一點汁水,沖趕車的僕役點點頭,口齒不清地說,「這蘋果果然甜,就去他家瞧瞧。」說罷,他直接將孫茂手裡的果盤奪了過去,帘子放下,孫茂聽見車裡面「咯吱咯吱」的像是鬧了耗子。孫茂招呼兩個兒子頭前給馬車帶路,自己抄了小道,一溜小跑地趕回去給他娘子報信準備去了。
寬大的馬車停在孫家宅門外面,孫大娘子捧了乾淨的熱手巾已然站到了門口。趕車的僕役跳下車,要了塊手巾快速地擦了一雙手,然後轉身上車,畢恭畢敬地挑開帘子,裡面的主人就著他的胳膊從車上鑽了出來。那位曹公子雙腳剛離開馬車,馬車的兩個輪子隨之舒了口氣,明顯不那麼緊貼著地皮了。
孫茂領著曹公子站在孫宅門前,他家宅門也剛修葺過,刷著氣派的棗紅漆,門裡新蓋的鏤花的影壁,看著有股憋足了勁頭抖氣派的意思。
曹公子跟著孫茂往裡走,繞過第一進院子的兩排房子,又穿過側門,到了孫茂在自己的內院,內院旁邊如今開出另一座跨院,院裡面的幾間新房都挑著高梁,院側有單獨的茅廁和水房。為了能多蓋房子,天井就留得特別小,四四方方像一塊炸豆腐。不過孫茂讓他家娘子沿著天井四周都種上花草,院子中間還擺了加小號的石頭桌椅。這日子牆邊上抽條最早的幾簇迎春花已經伸出花苞,一點點金黃顏色,讓人覺得這方寸之地小是小,但是籠著挺足的活氣。
孫茂指著面前的幾處房門,殷勤地給曹公子介紹,「這院子里有一處套房,三處雅房。套房進出兩間,裡間可做主人卧室,外間可留給跟著您的這位小哥兒,住套房可以優先用水房沐浴。雅房一套一間,不過相當敞亮,住兩三位爺,誰也礙不著誰。我們這裡每間屋子都開大窗,光線足,還有穿堂風。」孫茂嘴上說著,徑直把曹公子往套房的門口領。曹公子進了屋,在裡面大搖大擺地轉了一圈,出來便點了頭。
「雅房,套房都要一套,本公子卧房外面一向是書房,從不住人。」他轉向孫茂,「這裡三餐又是如何安排的?」
「公子您可問著了,」孫茂指著自家娘子,「我們這裡可以包三餐,十天一訂,食譜就掛在水房外面的牌子上。您要是一次訂三個月,還能便宜。公子要是在飲食上有什麼特別的講究只管提,我家娘子京城有親戚,是見過大席面的人,保證讓公子吃得開心滿意,就是開小灶還要另外小小地收些辛苦銀子。」
「那就先訂三個月餐食,每天再給我加一頓點心,一頓宵夜。」曹公子胖手一揮,扔出定銀子,孫茂眼疾手快接得准,撈到手上立刻掂出了分量,臉上的笑紋頓時更深,連埋眼睛鼻子都埋了進去。「敢問公子大名?」他恭敬地跟在後面,只聽見曹公子打了個大哈欠,嘴裡含混著吐出兩個字「曹范」。
「講究人。」孫茂沖他娘子偷偷比了個大拇指,終於樂顛樂顛地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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