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太平盛世,赴考京試的生員特別多,沒出半個月,文章鎮里大大小小的空房就滿了員。孫家更是連儲東西的小房都住了人。
文濟堂里,這些日子樊溪改了作息,他每日一早在前堂坐下,手上捧本冊子,眼睛看著來往的人轉過來,轉過去,也不知道盯的到底是那位,手上時不時地在冊子里記下幾筆。有時柜上突然要招待好幾位同時來取葯看病的客人,樊溪卻依舊只盯著人看,沒有從座位上起身去幫忙的意思。幾天過去,三喜免不了心裡嘀咕,「真是什麼師父帶什麼徒弟,樊公子本來多勤快的一個人,自打跟上文濟堂的第一大閑人文卓閑,馬上就換了做派,變得一樣一樣的。老話怎麼說來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真是有道理!
說起來,文濟堂的生意最近還真是挺忙的。從各處住進文章鎮的生員來自天南地北,初來乍到,難免有三兩個水土不服的,許多沒事閑逛的。文濟堂背靠樊松山,鎮子里的人只覺這一處偏僻,還被高山擋了風水,並不以為意。地方還是這個地方,如今落在一肚子詩情畫意的才子們眼裡卻成了清幽雅聚的絕好去處。文濟堂前院里本來就設有桌椅,平時用來給候診取葯的病人和隨行的家人休憩,現在倒成了這幫讀書人聚集談書的場所。只要沒礙著人看病,文博箴決計不會管這等閑事,文卓閑只顧自己曬太陽打盹吃零嘴,樊溪本來就巴不得多看見些不同的人,記進他的冊子。於是文濟堂資深大夥計三喜本著來者都是客的生意經,一早忙著擦乾淨桌椅,還備下熱水和散茶,幾乎就要為文濟堂另開個茶舍的分號了。
今年文濟堂里多了一口人。過了春分,文卓閑就總把吃春卷掛在嘴邊,三喜納悶文掌柜為什麼成天對著這麼個人閑事多的人,不僅不惱不煩,還真就親自備下白菜心,鹹豬肉,胡蘿蔔絲,並且宣布文濟堂今日休整一日,夥計們一起,碾糯米,炸春卷,熬紅豆稀飯。為了嘴巴忙,大家都樂呵呵的,氣氛就像過年後又趕上了一次大節。美中不足是從早上起床,天就陰沉沉的,像是要落雨。
樊溪最近一段都沉迷於和文卓閑討論他小冊子里記下的東西,這會兒坐在餐堂里,緊挨著師父,問個不停。
「好了,休息一下午吧。」文卓閑看著樊溪的眼神里儘是慈愛,「你看文掌柜這麼認真的人,都知道一張一弛,勞逸得度,現在還學會了為人洗手做羹湯。」聞言,對面的文博箴言恨恨地瞪了文卓閑一眼。文卓閑笑笑,又說,「再過幾天,你又要做骨穿。我改了幾味葯,回頭我把改好的方子寫下來,你看看,也說說自己的意思,畢竟最了解你的人還是你自己。」
樊溪聽話,收了冊子。沒有什麼事情佔住心思,他就又情不自禁地望著以往與師兄一道吃飯的桌子發獃。要不然寫封信吧,他暗自思忖,說些什麼好呢?
忽然,文濟堂前面傳來「哐!哐!哐!」的砸門聲,大家都是一愣,紛紛停了手裡的活計。
「出了急診?」三喜用眼神快速詢問過文博箴,起身奔了出去。片刻,孫茂甩著一腦門子的熱汗,跟在三喜後面,跑了進來。
「文大夫!文大夫!」孫茂扯著嗓門大叫。
文博箴和文卓閑同時抬起頭,也不跟人打招呼,孫茂從桌子上撈起用來蘸春卷皮子的水碗,咕嘟咕嘟灌了底朝天。
「我家一個房客,發了急熱,剛剛他走著走著,忽然就暈倒在我家院子正中央。你說這都是什麼事?文大夫快去給瞧瞧吧,可千萬不能是什麼會傳染的惡疾,我那裡可是住著一院子的祖宗,定錢都收了的。」
文卓閑先文博箴一步站起來,「溪兒,取面罩,藥箱。」樊溪和三喜迅速取了出急診的東西,兩位文大夫跟在孫茂的後面,一行人出了文濟堂往孫宅趕去。
好在孫宅離文濟堂並不遠,眾人到了門口,由孫茂引著穿過第一進的院子,跨進孫茂一家人自己住的內宅。三喜正在納悶,這位孫大老闆難道把自己住的房子都租出去了?那他們一家住哪兒。正琢磨不明白,卻見孫茂打著手勢,把他們往角落裡的一間陋室前引。這裡也能住人?三喜從後面看著孫茂胖大的身形心裡更加疑惑,「孫家人怎麼進得去那扇小門的呢?」
那屋子不僅小,而且矮,不僅矮,而且黑。孫茂很明智地站在外面,不邁腳,樊溪取出面罩,分給文濟堂來的一行人,挑起門帘,自己率先走了進去。
剛從有光的地方冷不丁走進這麼個只開了小窗的狹小屋子,樊溪閉了一會兒眼睛,才看清屋子裡的情況。這屋子顯然是用來放置雜物的地方,被人簡單收拾過,右手邊和正對面緊靠著牆的地方,頭對頭地擺著兩張床,說是床,其實就是石磚壘了四角,上面搭上個門板,再鋪了草墊和薄薄的褥子。房間的左手邊開著整個屋子唯一的一扇小窗,窗前有張瘸了腿的桌子,用破硯台墊著三根桌腿。桌子上散落了很多書卷和寫滿字的紙。
樊溪又往前走了兩步才看清楚,原來兩張床上各睡著一個人。對面床上是位老人家,花白了頭髮和鬍鬚,披著件舊緞面的短襖,撐著上身,正費力地扭頭查看睡在另一張床上的人。看來右邊床上躺著的是病人。樊溪快步走到右側的床邊,俯下身,只見一個年輕的書生平躺在上面,他穿著單薄,面色蒼白,雙眼緊閉,意識不清。樊溪急忙握住那書生的手腕,仔細探他的脈息。
「大夫,你可是大夫?」老者用一雙渾濁的眼睛不停地打量樊溪,他轉頭看見從外面陸續又進來幾個人,小屋子一下擠得轉不開身。文博箴讓過文卓閑,文卓閑站到樊溪的身側,握住書生的另一隻手,和樊溪一同診脈。不多時,樊溪抬起頭,和文卓閑相互遞了個眼神,文卓閑點點頭。樊溪轉頭問老者,「老人家,屋裡可有熱水?有沒有甜的點心之類的東西?」
那老者嘆著氣說:「我兒子方倚就是出去幫我取熱水暈倒在水房前的,我這屋裡現下只有早晨的半碗涼稀飯了。倚兒這是怎麼了?他昨晚就說渾身發冷,我該把厚被子讓給他蓋的。」
樊溪看了看那老人家身上蓋的夾被,搖搖頭,「老人家,」樊溪說:「你兒子沒有大礙,你不必過於擔心。他得的只是一般的風寒,就是整個人氣血不足得厲害,暈倒多半是餓的。」老人一臉的愁苦,「我兒從譚州一路跋涉到京城赴考,我們啟程晚,路趕得太急,日用的東西都沒帶齊。我與他兩個大男人也不會燒什麼東西吃,錢又不多,訂不起這裡房東的餐食。一日三餐湊合好幾天,倚兒什麼都是緊著我,如今他病倒了,可如何是好?」
三喜站在最外面,聽了這話趕緊往外跑。孫茂恰好站在門口,正側耳貼著帘子聽動靜,差點把三喜擋個跟頭摔回屋裡。
「孫老闆,給倒碗熱水唄。」三喜說。
「他這病傳染嗎?」孫茂趁機趕緊問。
「人要是醒不了,您麻煩可大了。」三喜籠著手,「趕緊弄些水來喂葯吧。」
「診費,藥費,可不能問我要。」孫茂沒動地方。
三喜偷偷翻了個白眼,「有我呢,不能讓孫老闆破費。」
孫茂磨磨唧唧地取了水,三喜從藥箱里取了塊石蜂糖,化開送了進去。樊溪扶著床上的書生慢慢餵給他喝。那書生也是一時眼前發黑,躺了一會兒,已經有緩,這會兒喝了糖水,眼睛慢慢睜開,眼見一屋子人,都蒙著面,嚇了一大跳,失聲叫了聲爹。方父應著兒子,想從床上下來,跌跌撞撞卻摔倒在地上。
樊溪照顧好方倚這邊,趕緊又轉身去扶方父,卻看見那老人家腿上仍然套著冬天的厚棉褲,露出的一雙腳腕腫得老高,十根腳趾都變了形。
「老人家,您身上這病怕是更要緊。」樊溪費力地將方父攙回床上,仔細地看著他的腿說。
「我就不要提了,」方父擺擺手,「我就是個拖累人的廢物,只是可憐我的倚兒,這會兒他沒事了吧?」
「您這鶴膝風有些年了吧?」一直沒吭聲的文卓閑從旁插話,「一直沒看過大夫嗎?」
「你們都是大夫?」躺在另一張床上的書生方倚緩緩坐起身,看著站在他床邊的幾個人。
此時文博箴走到前面,說:「我們是鎮上文濟堂里看病的大夫,方才孫老闆跑來說他府上有人暈倒,我們過來看著,你和你父親都身染疾病,依你們的身體,現在實在不宜住在這種地方,你們可還有別的去處?」
方氏父子俱是沉默。恰在此時,幾滴冰涼的雨水從房頂某處漏了下來,落到了屋裡幾個人的頭頂和手背上。
「要不,」樊溪看著文博箴的眼睛,試探地問,「接他們父子去我院子里住吧,我可以搬去住師兄的空房。」
「好。」文博箴點頭應允。
「那就我來背著老伯。」三喜忙過來張羅,「這位方公子要是覺得不暈了,就收拾收拾東西,我那邊安頓妥帖,再過來接你。」
方倚和他父親著實不敢相信正在發生的這一切,兩個人千恩萬謝,這邊三喜背上方老爹前腳剛出門,孫茂便從後面跟上來,「你們要搬走我不攔,定金是萬萬不能退的!」喊完這嗓子他拔腿就跑,也不管是不是有人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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