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方家父子被安頓住進了文濟堂里樊溪的小院,樊溪把自己日用的東西挪到了師兄那邊,進出師兄房間的時候他驚訝地發現原來師兄的屋子裡還放著他的幾隻杯子和兩雙屋裡常穿的木屐。等搬家的事情忙出點眉目,時間都已經過了晌午,文濟堂其他的夥計將春卷,年糕炸得金黃酥脆,紅豆稀飯熱氣騰騰在鍋里冒泡,食物的香氣在整個院子里飄散瀰漫,混在第一場春雨激起泥土的氣息里,終於將這一上午許多煩惱事都沖淡了。樊溪洗了手和臉,取了個食盒,裝滿吃食,邁步進了自己的院子。
方倚讓他的父親躺在樊溪的床上休息,他本意是自己打地鋪湊合湊合,三喜聽了樊溪的囑咐,堅持給他搬了一張竹榻,又給他拿了厚褥子,方倚在不礙事的地方自己收拾出睡覺的地方。他們父子的行李不多,書卷卻堆滿了整個牆角,方倚來來回回搬了好幾趟。折騰了這麼一通,方倚這會兒身體熱度再度上升,他整個人靠著桌角軟綿綿地坐倒在竹榻上。樊溪的屋裡若有若無松香的味道,方倚覺得可以讓他舒服些。
樊溪提著食盒進來,方倚聽到腳步聲急忙睜開發酸的雙眼。初遇時孫宅那間粗陋的儲物室實在太黑,當時樊溪還帶著面罩,方倚並沒有看清這位給他看病大夫的容貌,如今再次見到樊溪,方倚的眼神中閃過由衷地驚嘆,天底下真還有長得如此好看的人。不過也只是那麼一轉眼,方倚已經收拾好心境恢復常態,他撐著身體迎上去,向樊溪深施一禮,樊溪看見他整個人還晃晃悠悠的,趕緊上前扶住了他。
「方公子,你快坐下。」樊溪將手背放在方倚的額頭上試了試他的溫度,取出兩粒藥丸遞給他,「這是專門降熱的葯,你的風寒不重,服下此葯,待熱度退下來,再好好睡一覺應該就沒事了。」
樊溪看著方倚吞了葯,將帶來的食盒打開,「你和方伯早餓了吧,正好今天趕上我們做了應時又好消化的飯菜,你們別客氣,隨便用一點。」
方家父子終於有了像樣的棲身之處,是真的餓了。他們其實很多天都沒有吃到什麼像樣的熱飯熱菜,眼下總算困境中得人相助,這一頓飯吃得格外終生難忘。人吃飽了肚子,又有溫暖乾淨的棲身之所暖手暖腳,方父的話先多起來。
「小大夫,多麼俊俏的好孩子。你年紀輕輕就能在京城腳下的醫館里坐堂,實在了不起。」
「我不是坐堂的大夫,我還在跟師父學。」樊溪有些靦腆。
「方伯您歲數大了,又生著病,何必要和兒子大老遠車馬勞頓來京城應試?」樊溪好奇地問方父。
「這也是沒有辦法。」方父看了兒子一眼,先嘆出一口氣,「我看著老,其實歲數不能算大,年過不惑而已,都是身上的病折磨人。我年輕的時候也是讀書人,可惜沒有讀出什麼名堂。我娶妻成家早,後來一直在詹州經商,本來家境小康,怎奈七八年前發了這病,先是腿上的關節刺痛,後來膝蓋紅腫,到了冬天下地都困難。我在本地看的醫生十個手指都數不過來,可那些大夫僅僅能解我一時的疼痛,我的歲數越大,病就越重。後來我雙腳變了形,一年有三季要躺在床上,我把生意賣了,攢下的家底也敗了七七八八。
我家娘子本來守著我照顧,也算盡心竭力,是我虛耗了她大好的年華,幾年過去,她也被我磨得沒了心思,年前為著買幾斤肉過年這等小事,我吼了她兩句,她竟收拾了東西走了,再也沒回來。」
方父說到之類,用力搓了把臉,「這些年,她忙裡忙外,要照顧我這個半癱,為了倚兒讀書進學,她自己還接些刺繡的活計補貼家用。我生病脾氣不好,倚兒要讀書,幫不上什麼大忙,她一個女人,日子都是熬著過來的,即便她決定要去奔自己的日子,我也沒半句好怪她的,只是太委屈了倚兒了,他為著今年的京考,已經準備了兩三年,他娘走了,他不忍心把我一個廢人扔在家裡,這一路千辛萬苦地帶著我。我本來存了一點錢,勉強夠給倚兒上京考試,現在一份錢要用在兩個人身上,倚兒就專門苦他一個人。來京最後幾天的路,為著給我買葯,連驢車都捨不得雇,倚兒靠他兩隻手,一雙腳,硬是用個平木推車,把我拉到文章鎮,他那腳上磨的泡,來回破了好幾回。我們走走歇歇,耽誤了行程,到這裡,連個像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只好擠在孫府那間破屋子裡。倚兒要溫書,又要照顧我起居,給我煎藥煮飯,這幾日倒春寒,他把被子,厚衣服都讓給我,他自己怎麼能不生病?」方父說著說著,眼睛渾濁了起來。樊溪趕緊取來巾子,遞給方父。方倚始終咬著嘴唇坐在一旁不說話。
樊溪聽了一個心酸的故事,覺得挺不是滋味。
他俯下身蹲在方倚的腳邊,伸手去脫他的鞋。方倚嚇了一跳,急忙去擋樊溪的手,手指相處,他發現這位小公子不僅臉生的好看,手也綿軟,心中不禁狂又跳了一陣。
「你腳上的傷給我看看,若是你發熱還有外傷的緣由就不好辦了。」樊溪很認真地對方倚說。
「這可萬萬使不得,這幾日我還未來得及沐浴。」方倚滿臉通紅地說。
「還不是那個姓孫的,說什麼水房要先緊著正經客人用,到了我們這裡,連喝的熱水都不給。」方父憤憤地告訴樊溪,「我也在生意場上做過,哪裡見過他那樣的。」
「爹,背後就不要論人是非了。」方倚對他父親搖搖頭,攔住了方父後面的話。
樊溪執意要查看方倚腳上的傷,方倚拗不過,還是堅持出去洗過腳,才又返回坐好讓樊溪看。
樊溪將他一雙受了傷的腳捧在手上,仔細檢查,然後取針回來將那雙腳上幾處泡挑了,又將裡面的髒東西擠乾淨,上好藥膏,一番動作又輕又利索,方倚竟然沒覺出疼。他等樊溪給他上好葯,趕緊要起身再次道謝,樊溪卻按住他,「別動,腳上容易沾髒東西,我幫你包紮好。」
說完,樊溪取出棉紗布,在方倚腳上纏了一道又一道。方倚腳上癢,心裡也癢。他看著看著自己腳上的紗布,不知不覺視線偏移,專註到樊溪修長的手指,然後又向上移到樊溪的手臂,肩膀,脖頸,最後停留在樊溪一雙垂著的長睫毛上,那睫毛忽閃忽閃的,好像刮著他心裡某個軟綿綿的地方,方倚不禁不住看出了神。樊溪包紮好,猛一抬頭,對上方倚獃獃看著他的一雙眼,方倚慌忙把目光移開,他喉嚨發緊,可還是禮貌地說到,「真是有勞大夫了,今日得你相助,還沒請問尊姓大名?」
「我名樊溪。」樊溪說,
「原來是樊公子,幸會。」方倚又要施禮。
樊溪笑了,如春風化雨,「方公子不必如此多禮,以後你們在我這裡長住,可不能這麼個客氣法。對了,你父親的病,憑我的本事還看不了,待我師父有空,我請師父給他老人家好好看看。」
方家父子又是一通千恩萬謝。樊溪出了門,心中暗自思忖,「和書生講話倒挺有趣,文鄒鄒的,禮數這麼多,跟話本里跑出來的人似的。」
當晚,樊溪將方家父子的經歷轉述給師父和文博箴,他試探著問文博箴,「現時鎮上也沒個好去處,文先生可否容他們父子在文濟堂住到京考過後,我可以替他們出些銀錢補貼給先生。」
還沒等文博箴開口,文卓閑挺新鮮地問,「溪兒都沒出過文章鎮,哪裡掙來的銀子?」
「師兄給的。」樊溪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給你銀子做什麼?」文卓閑追問。
「零用錢,還有過年的紅包。」樊溪說,「我其實沒地方用,都攢著呢,大概有幾千兩?要不文先生都拿了去,叫方家父子住下吧。」樊溪從未當過家,對銀錢多少心裡完全沒數,在他眼裡,那些銀票大概不過是一打加了官印的紙。
文卓閑朝文博箴擠眉弄眼,語氣裡帶著醋意,「我怎麼沒攤到這麼情深義重,又財大氣粗的師兄?」
文博箴不搭話只瞪了他一眼,轉向樊溪,「溪兒想怎樣只管自己做主,你長大了,不必事事問我。」
樊溪很高興,笑意洋溢在臉上,他想起什麼又問文卓閑,「方伯病得不輕,還要煩請師父給他看看,讓徒兒也能跟著學。」
文卓閑從藤椅里站起來,眼睛端詳樊溪,嘴裡說道,「我如今身邊就溪兒這麼一個乖徒弟,溪兒要什麼,就是什麼。只不過,你這大半天太奔波勞累,骨穿前幾天你要格外注意身體。溪兒,現在馬上去歇午,明天一早我同你去看方家人。」
樊溪辦成了事情,謝過師父和文先生就退了出去。文卓閑卻在樊溪背後斂了笑容,回頭對文博箴低聲說:「過兩天這孩子又要受苦,這次我好好給他調理,等他恢復好身體,我就帶他離開這裡,外面天高地闊,他可以好好見識歷練一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