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這一夜,樊溪在師兄的屋裡睡下,天上一輪盈月,萬盞繁星,慷慨地將絲絲縷縷的光灑進屋裡,鋪在床上,可樊溪心裡偏偏缺了一個角,他在師兄睡過的地方翻來覆去,怎麼躺都覺得難受。
第二天一早,樊溪引著師父往自己的院子里去。進了屋,樊溪注意到方倚還穿著前一日的舊靴,因為下雨時踏過水,那靴子現在還在發潮,樊溪擔心方倚受了寒的身體禁不住潮,要病上加病,於是順手取了自己一雙輕便的木屐,讓給方倚穿。方父坐在床上,臉色比前一日也緩和了不少。
文卓閑坐下,給方父診脈,又查看他的身體各處的關節,樊溪站在師父身後,留心文卓閑的一舉一動。
與此同時,樊溪小聲與方倚說著話,「方公子,我幫你們說好了,你考試前後的這幾個月,儘管放心住在我這裡,三餐到前面的餐堂,熱水餐食,你們隨便用。沐浴可以去醫館後面,稍後我帶你過去看。」
「這可萬萬使不得。」方倚擺手往後退了幾步,「我們已經從樊大夫這裡得了這麼多好處,不可再叨擾了。我今日身上已經大好了,待父親這邊看完病,我馬上出去再找房子。」
「你父親的病,還是少些挪動為好,你們守著醫堂看病方便。我屋裡沒其他人正好清凈給你讀書,方公子何必講究虛禮呢?」樊溪很誠懇地對方倚說。
「不行不行,無功不受祿,我父親也不會同意的。」方倚決計不鬆口。
「要不這樣吧,」樊溪靈機一動,「文先生有好些散方子,我師父也有不少舊病例放在醫堂里,不如煩請方公子幫忙謄抄整理一番,我正好用得上。」
兩人正說話間,那邊文卓閑已經將方父的病查看得差不多了,他將方父的一雙變了形的腿塞回被子里。
方倚分明迫不及待,卻耐著性子著等文卓閑開口。
「先生這病起於寒濕。」文卓閑眯起眼睛,彷彿正透過方父臉上的皺紋看到他這些年的光景。
「大夫說的不錯。」方父連連點頭,我早年做的是水產生意,倚兒小的時候,我時常不在家,一年有三百餘天要呆在江上河上,還出過海。即便是回到家,我們住的那個地方也是常年陰寒。」
文卓閑轉頭看向樊溪,「溪兒可知這因寒濕而發生的尪痹,是何表徵?」
樊溪稍作思索,「患者身體關節冷痛沉重,如帶重物,遇寒愈劇,得熱較舒,口不渴,小便不利,大便溏,舌淡苔白或膩,脈沉或沉緊。」
「說得不錯,」文卓閑點頭,「風寒之邪侵襲人體后,因病邪性質,素體偏盛的不同,醫治也應因人而異,這便是我同你說的,要看人而非局限於看病。如今這位患者久病痛劇,病邪乘虛侵襲經絡,留滯於內,交阻於骨骼經絡,使氣血不得營運,多為虛中夾實證,所以根據他的這個狀況,你可有恰當治法」
樊溪知道師父這是在考自己。沉思片刻,樊溪胸有成竹地說:「治法為溫經助陽,祛風化濕。選用桂枝附子湯或白朮附子湯,風濕表裡陽氣俱虛選用甘草附子湯,風濕歷節選用桂枝芍藥知母湯。方先生疼痛以膝踝等下肢關節為主,可加獨活、牛膝、防己、萆薢、川木瓜等通經活絡,祛濕止痛。」
「不錯,方先生這病已經數年,我建議除湯藥外,再輔加熏蒸的法子。」文卓閑補充道。
這邊樊溪和文卓閑論辯病理和診療,方倚凝神靜聽樊溪說話,樊溪說的每個字他都沒放過,可那些字連成了句子他卻是半分都沒懂,儘管如此他還是一臉著迷的樣子。
「所以,你們還是最好留在此處醫治比較好。」樊溪忽然轉頭對方倚說話,方倚自己先嚇了一跳。
樊溪只顧說方父的病情,也沒留意他青紅皂白的表情,「我師父說你父親要用熏蒸做輔療,醫堂里的條件最合適,我可以幫忙。」
方父身為久病之人,大夫說的話都猶如聖旨,他滿臉充滿希望殷切地說,「都依兩位大夫,你們如何說,我便如何做。」
方倚聽著父親的意思也是要留在醫堂里,他不好再做聲。從這天起方家父子便在醫堂安頓了下來。
真的等到療程開始,方家父子才意識到,這治病的過程相當繁瑣熬人。一天幾次配藥,煎藥都是小事,
文卓閑所說的熏蒸,是要將大量的草藥切成段,精確地稱重按比例配好,投入浴桶,然後將水燒熱,水量要容病人整個身體沒進去,浸泡一個多時辰。此間,要有人在旁邊續加熱水,保持水溫恆定不變,要及時給病患補充飲水,避免病患身體因為熏蒸大量出汗而虛脫,同時還要密切觀察病人的承受能力,以便調整下一次的配方,從頭到尾折騰下來,總要耗足兩個時辰。而這一整套流程最辛苦忙碌的就是樊溪。
他每日清晨第一個起身,先給方父備足一天內服外用的藥量。待方父用過了早飯,方倚將父親背到熏蒸治療專用的內堂,樊溪提前在那裡備好熱水,待方父在浴桶中適應,樊溪自己陪在了旁邊,卻便將方倚往門外推,「再過些日子京試便要開考,方公子只管去溫書,這裡我守著便是。」
「這怎麼使得!」方倚推辭了幾次,樊溪懇切堅持,方倚心裡確實也惦記著要將前些日丟下的書補過來,仔細想想,這次的來京城科考,對於他來說無論是家中的財力還是他自己的精力,可謂孤注一擲,容不得有半分的失手。
「樊公子的恩惠,待我榜上提名之日一定加倍奉還。」方倚信誓旦旦地告訴樊溪。
「真是太麻煩樊大夫了。」方父坐在浴桶里,就著樊溪的手喝他手裡捧的溫水。「倚兒都沒有這樣伺候過我。」
樊溪坦然一笑,「方伯是我接手的第一個病患,我自然要上心,不然師父那關也過不去,其實我還要謝謝您如此配合我這笨手笨腳。」方父知道樊溪儘是撿安慰人的話說,心中加倍地感慨。
樊溪給方父喂完水,手腳不歇地又拿了小鍘刀切葯,眼見樊溪額頭上冒著熱汗,方父心疼地說,「樊大夫不要這般操勞吧,一天我也用不了這麼多葯吧。」
「這是後面三天的,」樊溪摸了一把頭上的汗珠子,「明日起,讓三喜替我。」
方父心中一涼,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這幾日忙下來,說不好這位樊大夫也已然厭煩了?
方父沒說話先嘆出一口氣,「樊大夫成日圍著我這個廢人,是該休息一下。」方父的語氣里滿是些傷心和失落。
「是我自己要告病三日。」樊溪又抹了把頭上的汗,對方父笑著說:「方伯不要介意,我後面幾天行動不便,等我恢復以後一定再回來接手。」
醫生也會生病?方父覺得這話聽著那麼讓人的難以置信。
仲春的晨光格外耀眼,總帶著點催人早起的意思,一大早便把窗前架下的樹影花姿投到窗紗上,隨著一點微風,重重疊疊的影子鮮活而悸動。樊溪睜著一雙明眸大眼,獨自躺在師兄木楓川的床上。
昨日服過了師父給他新調配的湯藥,半天加一夜沒再吃別的什麼東西,於是葯的苦味牢牢地巴在他的舌根和牙縫裡,讓他連口水都不想咽。從兒時起,每半年一次骨穿,樊溪覺得自己早該習慣了,但是他不習慣的是從這次開始不會再有師兄守在身邊。
樊溪從頭一天服藥開始,心裡便生出奇怪的無所適從,彷彿那個離家千里,身處異鄉的人不是師兄木楓川反而是他自己。可他分明就在原地,草木牆瓦,沒有絲毫不同,那到底是什麼讓他覺得身邊的一切忽然如此陌生起來了呢?樊溪的焦慮隨著第一縷晨曦照進床幔隱隱加劇,竟然噬心灼肺起來,必須平靜下來,樊溪這樣命令自己,他猛地翻了個身,將頭埋進師兄用過的枕頭,深深地吸了幾口氣。
樊溪邀請方家父子住進他的小院,其實藏了一點私心。說實話,就算將他們父子安排住夥計們住的跨院也無可厚非,但是樊溪有他的小心思。這樣安排,他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搬進師兄住處。在師兄的房裡,目之所及,周圍有師兄用過的東西包圍著,樊溪會更有家的舒服和安全感。木楓川當日去白松林找他走得匆忙,後來侯府又波瀾疊起,木楓川那天出門之後就沒機會再迴文濟堂。如今書案上的幾本書仍是主人臨走時打開的樣子,一件酒紅色的大氅斜搭在文椅的椅背上,這些樊溪一直沒有動,還保持著他們原來的樣子。樊溪對著東西獃獃地看,隱隱覺得有人推門,可是門外並沒人。
樊溪記得他以往做骨穿,師兄就是這個時候早早來他房間查看,而每次樊溪都裝作睡著的樣子,即使他天不亮就已經醒來,他專門在等那幾步熟悉的足音,聽到了,等師兄退出去,他還能再安心睡個回籠覺。
這次,他沒能等來想要的,所以只好一直睜著眼睛到天明。他的焦躁無以慰籍,只好希望從枕頭裡嗅出一點熟悉的味道,但是樊溪依舊什麼也沒有聞到,這越發勾起他藏匿於心底的情緒。是思念,沒錯,樊溪終於承認他在思念著師兄,時時刻刻,滿滿當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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