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陸大帥的軍帳下只收光棍,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木楓川在這一眾新役裡面年齡稍長,軍帳里的其他那幾個人其實只有沒事過過嘴癮的份兒,他們忽然聽說睡在同一個屋檐下的這條漢子不僅身材威猛,相貌堂堂,身手不凡,甚至連床腿都搖過了,生出的嫉妒,羨慕,崇拜,匯聚一處,把木楓川,這個他們曾經鄙夷嘲笑對象,一下子推到了帶頭大哥的位置上。沒錯,人的想法其實就是這麼微妙。
連續颳了好幾天的黃毛風總算停了,木楓川獨自坐在離營地不遠處的一座小土坡上。陸大帥在喪心病狂地折磨了他們整整兩個月之後,終於良心發現,允許他們休沐半日。難得天氣晴好,遠處的雪峰揮去神秘的雲靄,太陽是金色的,雪山是銀色的,天空碧藍如洗,無邊的草場若隱若現斑駁的嫩綠。木楓川眯縫起眼睛,嘴裡叼著根不知名的嫩草,思緒飄渺。
他不在,溪兒的日子過得怎麼樣?有沒有乖乖吃飯,是不是擺在桌子上的每樣菜都只動兩筷子就放下;沒有他幫忙,他一個人洗頭髮會不會不方便;被褥誰給他曬,晚上睡下,他的腳總那麼涼,漫漫長夜怎麼睡得好。還有,溪兒又到骨穿的時候了,這些年,第一次沒有他守在床邊,木楓川真的不忍心再接著往下想。
忽然,一陣「騰騰騰」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木楓川警覺地回過頭,秦二川手上兜著個小布包,正向他走過來。和同個營帳里其他那幾個糙漢子不同,秦二川看上去算是順眼的,他的眼睛不大,細長地嵌在隆起的眉骨下,鼻子和下巴非常挺,牙齒潔白,頭髮看上去又黑又硬,有兩撮短小的髮髻總是帶著點俏皮地搭在腦門上,讓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小兩三歲。
「楓川哥!」秦二川幾步湊過來。
「何事?」木楓川將嘴裡的草棍啐到地上。
「你中午沒吃飽吧?」秦二川湊在他身邊坐下,將手裡兜著的布包打開,裡面露出三個烤得熱氣騰騰的大肉包子。
「給你留的,剛才就著灶坑的火又烤了烤。」木楓川注意到秦二川的官話這兩天有突飛猛進的進步。
「不怕被抓到挨軍杖?」木楓川對著薄皮大餡的包子,怦然心動。
「只要屁股打不爛,我還給你送。」
木楓川也沒客氣,順手抄起來一個包子,一大口咬下去,秦二川側臉端詳他細嚼慢咽。
「你相好的還在老家?」秦二川冷不丁問。
「嗯。」木楓川受過「食不言,寢不語」的熏陶,平時話就不多的他,嘴裡就著包子吝嗇地蹦出一個字,心裡想念起老家京城。
「你們在一起耍好久了?」
「青梅竹馬。」木楓川說,他吃到餡兒,嚼得更慢了,半天才咽下去一口,半天秦二川沒接話,於是木楓川看在包子的面子上補充了一句,「從小耍到大。」
「哦。」這一次輪到秦二川吝嗇地往外蹦字。
又過了半晌,秦二川轉過頭,留給木楓川一個稜角分明的側臉,他的眼睛似乎看著很遙遠的地方,似乎又什麼都不在看。
「在我們老家鎮上有個姑娘,人稱一枝花,都誇她長得好看,想和她耍朋友的後生從窯洞口排到山根根下面。後來她千挑萬選地嫁了人,好幾年大家都羨慕她漢子好福氣,可是幾年過去了,一枝花也不見生養出一男半女,後來我們鎮上的人都說好看的不如中用的。」
木楓川想了想,自己不可能有什麼需要用到樊溪,對這個人寵還寵不過來呢。生養?樊溪若是能生養,被他那麼折騰,這會兒沒準已經大了肚子。木楓川想象了一下,樊溪身材清瘦,卻處處長得恰到好處,若是為了他挺著個肚子......
木楓川臉上閃過一道幸福的傻笑。
湊在木楓川身邊的秦二川不知從哪裡折了一支小野花,捏在手裡打轉,「楓川哥,你看那雪山,上面蓋的雪多厚一層,要是能化成水,夠我們用幾輩子了。可我們這裡吃水還要用氂牛拉,每次來回來可憐巴巴的那麼幾桶。遠水怎麼解得了近渴,你說是吧。」說完,他將自己最好看的側臉擺在木楓川眼皮底下,意味深長地等著木楓川接話。
木楓川挑了一下眉,他抄起布兜里最後一個包子站起身,「今天這包子餡兒太咸太齁,我去喝點水。」隨即他頭也不回地拋下秦二川在原地尷尬,大步流星地走遠了。
半日的休沐撒泡尿也就過去了。
陸大帥接下來整人的法子,層出不窮。
在廣袤無垠的草原上,極目遠眺分明連個旗杆子都難得看見,可陸大帥愣是私人珍藏了一大堆又大又沉枕木,每個都有兩人合抱那麼粗,所以,新役們要三個人一組,原地舉枕木練臂力。
木楓川的個頭鶴立雞群,新的訓練課目一開始,巴結他的人突然跟牛蠅似的,趕都趕不走。因為只要有他在訓練中舉枕木的中間,前後兩個人就可以不費力地跟著混,得到實實在在的便宜。再加上木楓川的氣力著實驚人,身手也有目共睹,這些天他的崇拜者的隊伍每天都在壯大。說句公道話,在校場上,木楓川照顧秦二川確實比較多,倒不是因為秦二川堅持不懈給他送包子,木楓川是真怕枕木傷到他那兩條細胳膊。
三個月的訓練已經接近尾聲,這一日過午,木楓川「哼哧哼哧」舉了半天的枕木,忽然被人叫了出去,七拐八繞地被請到了帥帳。陸大帥本來是打算保持對他愛答不理的一貫做派,可是木楓川一進門,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兩眼。木楓川人晒黑了,而且好像更高大了,他的顴骨上泛起兩片生活在這裡的游牧民族才有的霞紅,新役的兵服緊繃在身上,顯然又精壯了很多,那個京城小白臉沒了,被磨礪過的光芒初現。
「侯爺捎了幾次東西給你,我一直替你收著,不想讓你剛來就分心,這幾個月過去,我看你已經適應,今天都一併拿去吧。」陸大帥說完,甩給木楓川一包東西,木楓川打開,抖摟出幾隻毛靴,幾雙厚襪,還有捆在一起的幾封信。」就這樣?就這麼點兒零碎,這絕對不是木侯爺的行事風格。
這時,陸大帥在一旁沉著冷靜地又發了話,「其實木侯爺還送了還有幾車吃的,用的,我看你在新役所用不著,所以我都轉撥給傷兵所了。」
還真是要多謝陸大帥費心。
木楓川飛快地將那幾隻信封翻了一遍,餘光間看見有一封屬著石榴的名字,不禁心裡一陣狂跳。
他謝過陸大帥,起身出了帥帳,後面陸嘉緊追了出來,「你的鞋襪。」木楓川才發現手裡只拿了信。
「都送你了。」木楓川這會兒覺得身上哪兒哪兒都暖,哪裡還稀罕那些東西。
「太大了,沒人用得上,要不也早被大帥徵用了,」陸嘉將東西往木楓川懷裡一塞,「還有,你怎麼不問問『無痕』,你那匹傻馬一天要吃三份飼料,大帥說它多吃的那份從你的口糧裡面扣。」
」都記侯爺賬上吧,」木楓川頭也不回地說,「我們府上有的是錢。」
果然是紈絝子弟,陸嘉忿忿地「呸」了一口。
木楓川將信揣在衣服最裡面,明明心急火燎,但是,他決絕地要自己把好東西留到晚上再打開看。
懷裡揣著信,卷著沙土的關外風也能讓人覺得身輕如燕。木楓川一路傻笑往校場跑,如果現在有人告訴他,如果他再舉一百下枕木,夜幕馬上就能降臨,那麼他一定會歡天喜地地馬上照做。
「醫官,快去叫軍中的醫官!」剛要到校場,木楓川迎面撞上一隊人,仔細看,那是秦大川和他的另外一個同鄉,兩個人駕著秦二川,心急火燎地朝他這個方向快步而來。
出事了?木楓川幾步迎上去,只見秦二川面色蒼白,額頭上冷汗密布,右面的手臂無力地垂在他哥的臂彎里。
「大後生,你去甚地方了,二川的胳膊子怕是被那木頭樁樁砸斷了。」秦大川一見木楓川,上來就沖他吼。
「我看看。」木楓川走近,一手托住秦二川的肩膀,另一隻手抓住他那隻低垂的手臂,捏了捏,見秦二川並沒有出聲大叫,「沒傷到骨頭,就是脫臼了。」木楓川篤定地說。
「你就知道?」秦大川焦急地問。「可不會殘了?」
「秦二川,看著我!」木楓川冷不防沖著秦二川大吼了一聲,他平時說話低沉和緩,忽然亮開嗓子,所有人都嚇了一大跳,緊接著就聽見「咔」的一聲,木楓川已然將那條脫了臼的胳膊推回原位。
「活動一下,不疼。」木楓川拉著秦二川的手和肩膀,前後搖晃,他感覺秦二川的五指緊緊地扣住了他的手。
「這是好咧?莫事情了?」秦大川目瞪口呆地看著木楓川嫻熟的一連串動作。
「信我,我以前在醫館里學過。」木楓川從小練功,免不了受傷,一般的跌打損傷他自己完全可以應付。
所以,眼下這條漢子不僅身材威猛,相貌堂堂,身手不凡,搖過床腿,而且還精通醫術,這還有沒有天理了!
木楓川很費力地聽明白秦大川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解釋清楚,原來沒有木楓川罩著,秦二川被分配到抬枕木的中段。休息的時候,前後兩個人搶先撒了手,秦二川吃不住勁兒,手臂才受了傷。
「大後生,你怎的個練著練著跑球了?」秦大川眼神裡帶著一絲說不清的嗔怨。
所以呢,怪我咯?
木楓川心情正好,也不計較,隨便囑咐了幾句,自己便如沐春風般地回校場去了,身後撇下幾個人,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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