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一個月後。
棋官兒站在窗前,屋裡點著微弱的燈,珞凌兒靠在床邊。
半晌,棋官兒先開了口,「咱們在同一間屋子裡一起長大,明天我就走了。聽說要一直往北,馬車行上一兩個月才能到。」
「可你身上的傷還沒好,連坐下都困難?這一路要遭多少罪。」珞凌兒哀怨地說。
「都怪我運氣不好,連累你也受苦。」棋官兒轉過頭,珞凌兒一張俊俏的臉在跳躍的燈火里忽明忽暗。
「凌兒,你心性純良,如果我還剩下一點運氣,我願意都留給你,願你能遇到個好人家。」
珞凌兒強忍住淚水,棋官兒並不知道再過幾個月,他就要被送進窯子。
痛苦的記憶到這裡斷了,珞凌兒掬了捧水,澆在臉上,然後取過軟巾,用力在身上搓洗。臟,實在太臟,髒得他不願意去看去想。
「怎麼還洗不完!」主事的聲音從浴室的門帘外傳來。珞凌兒驚恐地站起身,忽然,他眼前一黑,隨即整個人什麼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珞凌兒緩緩地睜開眼睛,周圍黑漆漆的,伸手一摸,他身上裹著件粗布袍子,人躺在草上。
「你醒了?」黑暗中有人對他說話。
「爺!爺!」珞凌兒意識混沌,他應該不在聽雨樓,可是,發生了什麼?他害怕。
「我不是你的爺。」黑暗中的人說,「我錯把你當成我要救的一個人,現在你已經不在京城裡。我不傷害你,只問你些話,你要好好回答。」
眼前這人帶他出了聽雨樓?僅這一點就稱得上救了他一命。
珞凌兒坐起身,「恩公要問什麼?」
「你幾歲進的離人苑?」
「四五歲吧。」
「珞凌兒是花名吧,你本命叫什麼?」
「不知道,我,我忘記了。」
「忘記了?」黑暗中的人走到他跟前,月光下,一個精幹的男人,身著一身玄衣。
「真的忘記了,「珞凌兒痛苦地低下頭,」我們一被賣進離人苑,就被灌了葯,以前的事都不記得了。」
「葯?那除了失意的葯,他們還給你們灌過什麼葯?」
「還有......」珞凌兒要咬嘴唇,「還有一種葯,吃下去,暫時看不出什麼,可是等人長成了年,身子就會......就會變得特別敏感,尤其於情事......」
珞凌兒聽見玄衣人罵了一句。
「和你年齡相近的,還有人被賣進去嗎?」
「有,一共三個,我,另一個叫棋官兒,還有一個叫慕玖兒。」
「那兩個他們人現在在哪裡?」
「棋官兒,幾個月前被賣了。」
「賣到哪裡了?」
「不知道。」玄衣人逼近一步,用手托起珞凌兒的下巴,「真的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買人賣人都是掌律大人一個人經辦,我只知道棋官兒去了很北的地方,馬車要走一兩個月。」
「那個慕玖兒呢?」
「也賣了,很多年前就賣了,那時候我們進離人苑才幾個月。慕玖兒年齡最小,長得最好看,人也最機靈。有一天,下著大雪......」
思緒飄忽,回到十幾年前。
「你們三個,進來吃飯。這鬼天氣,凍死了。」年輕的打手提著酒,三個瓷娃娃一樣的小童被叫進屋。
「把門關好,風都灌進來了。」那打手邊喝酒邊坐到了最裡面的炭火盆邊,「不錯啊,今天你們這幫小崽子有魚湯吃,這是哪裡修來的福分。過來,你們碗里的每人孝敬我一口。」三個小童捧著碗,依次走到打手身邊,惦著腳,喂他魚湯,排在最後那個小童,不知道是不是力氣小,潑了些湯汁在打手胸前。那打手有些醉意,沒去理會,只管繼續烤火喝酒。
三個小童回到桌前,「慕玖兒,你幹嘛坐在門邊,不冷嗎?」棋官兒問剛才灑湯的小童。
慕玖兒沒說話,眼睛看著門邊,他們進來之前,那裡蹲著好幾隻尋著魚味兒而來的野貓。
趁打手沒注意,慕玖兒用腳尖將門踢開一條縫,屋裡的熱氣混著魚湯味道「呼」地躥了出去。幾隻野貓果然沒客氣,下一刻都衝進來,兩隻跳到桌子上,一隻最大最凶的,直接上了打手的肩膀。打手沒想到他有一天會被貓擼,一揮手,酒壺徑直飛了出去,砸碎在牆上,屋裡頓時亂作一團。
就在這短暫的紛亂中,慕玖兒拔腿跑了出去。
「誰跑了?剛才是不是有人跑了?」打手一邊對付野貓,一邊在屋裡亂找,「沒有,是貓跑了。」棋官兒擋在打手身前說。打手好不容易將貓從他身上揪下來,「胡說!慕玖兒呢?」
「可能回房去了。」棋官兒繼續打岔。打手愣了一下,忽然反應過來。
「有人跑了!慕玖兒跑了!」他醉意全消,沖了出去。
時間過去很久。
「玖兒沒回來,他是跑成了吧。」棋官兒羨慕地小聲跟珞凌兒說。
正說著,只見打手拎著光著腳的慕玖兒,跟在掌律後面從外面進來,掌律鐵青著臉,呵斥道,「你瞎嗎?連個小孩子也看不住,你知道他這樣的長相,將來能賣多少錢嗎?」
「大人,不是已經有人願意出高價買了嗎?」
「幸好遇到個冤大頭,願意用小官的價買這個小崽子。你去,把他先鎖到柴房裡,凍他一會兒,等拿到錢再放人。」
「所以,慕玖兒就這麼賣了?」玄衣人問。
「應該是吧,過了那夜,我們誰都再沒見到他。」珞凌兒望著黑漆漆的暗夜,進了離人苑早賣晚賣不都是要賣的嗎?
「這個,你拿著,自己另尋條出路。」珞凌兒看見玄衣人遞給他一個藥箱,那藥箱很眼熟,彷彿剛剛才見過,裡面裝著幾件衣服和一些碎銀子,「別回聽雨樓了,別再給人糟蹋。」玄衣人說罷,轉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夜幕低垂,京城一處窄巷的小院里亮著豆油燈。丁點的光點下,影影綽綽的兩個人,一個縮在牆角的褟上,一個靠著炕桌剝花生就燒酒。
「老弟,你確定進來的時候沒人看到?」縮著的那人壓低嗓子說,聲音飄蕩在跳躍的燈影下,有些瘮人。
「哥,你做了那麼多年的虧心事,現在知道怕了?」坐著的人一身商賈打扮,扔在褟邊的靴子四仰八叉的,人應該是剛從外面回來。
「屁話!」床上那人罵完,忽然又收斂起聲量。「找上門的那人功夫實在了得,說斷我一條右腿,我就剩下一條左腿。」他見眼前人無動於衷,於是恨恨地接著說,「老弟,你風生水起地做正經生意。那我問你,你十幾年前南下討生活,遇到河道漲水,翻了船,把借來的本錢都餵了王八。你做了什麼,順手撈了個孩子,還不是靠我牽線,倒手將人賣進了離人院,拿了一大筆錢還騙人說是你在南方發了財。我問你,沒有那筆賣孩子的錢,你拿什麼做後來的生意,發達到今日?你就不虧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