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開慶功宴的日子說到就到,這天上午,一輛落著緞面帘子的單乘馬車沿著京城方向的官道,款款而來,車檐上刻著雲紋,四角吊著流蘇,車轅子也刷著亮漆,如果不是車廂本身太過狹小,倒也真稱得上豪華。
那車進了文章鎮,徑直停到了孫茂宅子的門口。孫家夫婦帶著兩個兒子早已站在門口迎候,這邊車簾一掀,一個略顯臃腫的中年男子,綳著張四方臉,踩著腳凳下來,孫茂小跑幾步上前,陪笑躬身,先叫了一聲盧大人,待施禮還禮的一套章程都走過,孫茂媳婦趕過來親熱地叫了聲「哥」。然後馬車的帘子又掀起來,一位七分富態,三分粉白的夫人下了馬車,孫茂這邊趕緊又響起幾聲關乎嫂夫人長短的問候。等著車帘子第三次被掀開,最後出來的是一位小姐,這位小姐修著精緻的峨眉,施著時下京城女子圈裡最流行的橘紅色胭脂,若不是頂著一張跟她父親一般無二的方臉,也算得上中人之姿。孫茂戳著自己兒子,孫盛的腿早站得又些麻,他甩了一把胖出來的熱汗,瘸著一條腿湊上去,叫了一聲「顰萍表姐」,然後翻腸倒肚地背出了他爹早上才剛考問過的一番話,「那個,幾日不見,如同三秋,表姐越□□亮。」孫盛這邊還沒背完,顰萍姑娘已經捂著鼻子跑了,留下孫盛一個人在原地,盯著馬車納悶,這麼小的一輛車,跟變戲法似的,是怎麼擠下三個大活人的呢?
流水席擺在孫宅的正堂大院,幾個短衣襟的人進進出出地忙,孫茂很體貼地將盧家女眷讓到了後面,叫老婆陪著,自己帶著盧大人去看他新整修的狀元房。
後堂里,孫家媳婦屁股蹭著個椅子邊,臉上堆著都是笑,頭點得如同小雞啄米一樣聽她家嫂說話。
「妹妹,眼看今年又過了一半多,顰萍轉過年可就二十八了,再不出閣,真就要守著閨房過一輩子,這是件火燒眉毛的事,咱們都要想辦法。」
「姐姐,看您說的,二八佳人,二八佳人,顰萍不還是花兒一樣的年紀?」孫茂老婆恭維地說。
盧夫人聽見這話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鄉下人當真啥也不懂,但他們這次是有求於人,也只能將將竄上來的火氣強行往下壓。
「這次,你家老爺請得都是京試榜上有名的,雖說都是外省來的沒有京戶,我們是寬厚的人家,不嫌棄,待會兒我讓顰萍藏在側門裡看著,有了中意的人選,還要請你家老爺牽線搭橋。」
孫茂媳婦臉上的笑容又些發乾,她再沒見識,也明白這種事講求個年貌相當,於是脫口而出,「都是些二十齣頭的毛頭小夥子,和顰萍差著七八歲,讓咱們去說,叫人為難不是。」
「妹妹這是說得什麼話!」盧夫人當下喝住了孫茂媳婦,「咱家顰萍要模樣有模樣,要學識有學識,又生在咱們京城的官戶,還虧了那群小子了?再說,女大會疼人,若是我家顰萍看上誰,他還不得燒高香。」
「那是,那是,女大三,抱金磚,顰萍這是要給人送兩塊還多的金磚呢。」孫茂媳婦一邊附和,一邊還掰上了手指頭。
盧夫人氣得頭上冒出來三股青煙。
開席的時辰差不多到了,有人陸陸續續地往孫茂宅子里進,孫茂那張大臉在這群飽讀詩書的生員眼裡稱不上有什麼面子,但眼看太學院要開學,能再聚著樂樂也不錯,所以來捧場的人並不在少數。
孫茂站在門口,作揖行禮,點頭哈腰,正忙得不亦樂乎,忽見眼前青衫一抖,一個欣長的身影邁進了他家的門檻。
「誒呦,我說誰呢,走路還掛著風,原來是方才子。」
方倚耷拉著眼皮,「嗯」了一聲,大步進了院子,孫茂再一抬頭,看見樊溪後腳跟了進來。
「誒,我說,瘟,那個樊公子,你也考中了?考第幾啊?」孫茂腆著肚子把樊溪結結實實地擋在了門外。
樊溪輕飄飄地轉身就要走,方倚幾步搶到孫茂的身側,「樊公子是我帶來的朋友,孫老闆趕他便是趕我。」
「那怎麼能夠呢,方才子是多大的面子。」孫茂原地立刻換了嘴臉,笑嘻嘻地作了個「請」字。樊溪站在門外還是沒動。
說實話,他跟本就沒打算今天跟過來湊這個熱鬧,方倚三番五次地來請,他始終沒有鬆口。慶功宴前一天,樊溪走在文濟堂里恰好遇上三喜給方父送湯藥出來,三喜看見樊溪就抓著他嘮叨,「這個方公子,考完試也不說多陪陪他爹,還一天到晚浪在外面,大事小情還是要咱們跟在後面伺候。」
樊溪笑笑,「他是我接進來的病人,照顧他是我份內的事情,有勞三喜哥幫我的忙。」
三喜接不上話,不甘心地說,「那個方公子不是說帶你去孫家吃什麼慶功宴嗎?你乾脆去大吃一頓,這兩個人不吃白不吃,你不去我去,我帶上咱們所有人,去掃個乾淨。」說完,三喜鼓著腮幫子,掐起腰,一副要大幹一場的樣子。樊溪沒忍住,撲哧笑出了聲。他的這個笑容在臉上掛著,遇到方倚從外面進來。
「樊公子。」方倚小跑著過來,「明天和我一起去吧,好不好?」方倚說著就要拉樊溪的手,樊溪後退幾步,方倚覺得樊溪的身體輕逸地像一朵雲,人明明站在他眼前卻飄乎不定地遠,讓他情不自禁只想伸手去夠。
「方公子,我還是......」樊溪說到這裡,腦海里忽然冒出三喜鼓腮瞪眼的樣子,沒忍住,又笑了。樊溪一笑,方倚便只當是他終於應了,生怕被反悔,趕緊丟下句,「那我明日來接你一起去,你在屋裡等我。」人就閃了。這下換成樊溪鼓著腮,原地嘆了一口氣。
樊溪從小隻要出了文濟堂帶門,就是被人拒絕孤立,深知被人往外推的感覺有多心寒,他看著方倚多的背影,最終軟了心腸。
如今樊溪站在孫老闆的大門外,是真的想轉身就走,無奈方倚快步上前,拽起樊溪的一隻袖子,連哄帶拉地將人帶進了門。
流水席里沒有精緻的山珍海味,但碟是碟,碗是碗,都裝得實實在在,上菜的時候,好幾個精壯的漢子,雙手舉著碩大的木頭托盤,一樣菜碼好就端上一樣,醬油肘子,糟鹵耳絲,梅菜扣肉,糖醋裡脊,清蒸魚,炸得金黃的卷偵下面鋪著醋花生,落盤的時候帶著湯水,再搭配一聲吆喝,無論你讀過書還是不識字都能被輕而易舉額地被帶進這一片煙火熱鬧里。方倚貼著樊溪,自打他坐下,身邊跑來寒暄的人就沒斷,方倚周全應對,樊溪獨自無語。
樊溪的胃口從小就不好,無論盤子里裝著什麼珍饈美味,挑過兩筷子,就不會伸第三筷子。開頭幾碗菜端上來,他覺得新鮮,都嘗了一口,然後就不自覺地放下筷子搭在碗邊,下意識地等著有人給他夾菜,哄他張嘴,可半天過去,眼前始終是那碗消散了熱氣的白米飯。
身邊有人走來走去,方倚一直側著身和很多人說話,這一切曾經是他特別羨慕的人間熱鬧,可如今扎在人堆里他才發現,原來熱鬧里也會有說不盡的孤單冷清。樊溪想躲,躲那些高聲卻沒有冷熱的言語,躲那些蹭著他左右的後背,越是喧鬧,他越是變本加厲地思念心中一直挂念著的那個人,師兄在做什麼呢?上次的信送出去,師兄可曾收到?師兄此刻有沒有在想他?想他的時候是皺著眉,還是掛著笑?樊溪夾在人縫中,少年心思早已飄得老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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