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而此時的孫宅,同樊溪一樣沒心思吃喝的還另有其人。在沒人察覺的一處偏房,悄悄地開了一扇窗,窗影里藏著一雙冷眼,正審視著院子里的每個人。
盧顰萍由盧夫人和孫茂老婆陪著,早早地閃進了這間位置絕佳的小屋,屈尊降貴地躲在窗戶後面,眼睛瞪得像個篦子,眼前眾生相正被她一個不漏地篩過。
一邊看,娘倆你一言,我一語,評點得不亦樂乎,「身量怎麼也要高過我一頭吧,要不我穿個高底鞋都不能往他身邊站;年紀輕輕就不該腆著個小肚子,書沒讀幾本,飯倒是不少吃;含胸的一看品級就升不上去;耳垂太小必定沒福氣。南方的口音真難懂,這人又是說得哪裡話,怎麼聽著這麼土。那人高是高,可這生得也太黑了吧,他旁邊的那個小白臉也不能要,缺男子氣。誒,這人說話就說話,怎麼噴這麼多吐沫星子,還有那邊那個吃飯抖腿的,誰願意和他坐一張桌。」
孫茂媳婦一開始還跟著摻合幾句,說著說著就閉了嘴,這哪裡是挑女婿,皇上選妃也沒這麼費事吧。
看來看去,盧顰萍的眼睛掃過扎堆熱聊的幾個人,目光忽然像是被什麼吸住一般,落在了旁邊一位單手托腮的公子身上。那人眉目如畫,顧盼生輝,一個人分明落在人群中,卻又好似獨自坐在一層安靜美好的柔光里,莫名叫人動心。
「那位小郎君是?」盧顰萍好不容易換了種口氣,孫茂媳婦立刻順著她的眼光看過去,待看清楚了人,孫茂媳婦的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
「這位可不是上了榜的生員,他就是我們鎮上醫館里幫工的,還是個有名的病秧子。」
「身子不好可萬萬不行,」盧夫人搶先發了話。盧顰萍吞下好幾口吐沫,才將目光又移到了別處。
不過就這麼些人,看過幾遍,孫茂媳婦沒聽見什麼好話,便有意打個圓場,「要說呢,這群人里還有個進了前十甲的才子,在我們院子里住過的,姓方,就是那群人中間穿青衫,個頭挺高那個,表小姐可瞧得清楚?」
盧顰萍掐著眼角看了一眼,「樣子湊合,勉強能看。」
盧夫人接上話,「穿得如此普通,他家境如何?」
孫茂媳婦倒是不會說瞎話,「他是詹州來的,好像他爹是個破落商人,他......」未等孫茂媳婦說完,盧夫人直擺兩隻手.
「罷了,罷了,詹州是什麼偏遠地方,窮鄉僻壤多刁民,我們是官戶,他一個商戶還破落了,門不當,戶不對,這讓我家顰萍和婆家怎麼處?」
孫茂媳婦終於耐不住,反駁道,「都是皇榜上有了名姓的人,跟了哪個都有一番風光好日子在前面等著,這樣還不稱表小姐的心?」
此話一出口,孫茂媳婦先得了兩個實打實的兩個白眼,盧顰萍撇著嘴,盧夫人發了飆,「你這是什麼話!他們有一個算一個,可都是沒有京戶的人,更別提在京城裡又房子,我們已經很將就了,這是讓我們顰萍委屈成什麼樣子?你好歹是親舅母,就忍心?」
孫茂媳婦確實不忍心,誰攤上這樣的母女,以後日子要咋過,可只剩下心塞了。
一群生員懷著各自的憧憬和心事,將彼此相輕的心思都藏在酒里,把今後要相互提攜的話變著各種花樣同每個人都說夠了一遍,一場慶功宴也就散了。生員們拍拍屁股各回各處,盧大人一家當著孫盛的面,坐進了來時乘的那輛袖珍豪華小馬車,孫茂一家四口從始至終沒聽到什麼好話,倒是被揚長而去的車輪蹚起來的灰嗆出鼻涕。回到院子里看見羅列的湯盆油碗堆了整整一院子,孫茂心裡忽然頗不是滋味。從他骨子裡說,他自詡和文章鎮里的其他人根本不是一路,他會識人,心思活,肯下本。當年他早早就退了地,第一批干起租房的生意,這幾年眼看著他家的房子越起越多,生意越做越大,鎮上誰見了他不得羅著腰尊稱他一句孫老闆,可是他不稀罕那群泥腿子對他的恭維,他要的是和那些京城裡的人平肩而坐,然而他沒有京戶,沒有功名,不會拽酸話,所以他用盡心思,削尖腦袋也註定擠不進那群人中間,這世道到處都畫著圈子,他孫老闆就是被困在眼下這不入流的鄉下小圈子裡,任平他如何鑽營奉承,也只配在原地干跺腳。
方倚與樊溪回了文濟堂,宴席上方倚說了太多話,口一渴,酒就喝得有點多,走路的時候兩隻腳落不到同一條直線上,樊溪只好在旁邊扶著他。方倚倒是也不客氣,拿半個身子靠著樊溪身,他喜歡樊溪身上的草藥味,總算逮到機會可以湊近了聞個遍。他覺得樊西身上的氣味清而不苦,備考的那些日子,他特別喜歡聞,因為讓他醒腦提神,今日他喝了酒,半醉半醒,更想聞,因為讓他興奮不已。
眼看到走了文濟堂的大門口,樊溪剛要提醒方倚當心門檻,方倚卻停下腳,他四顧無人,忽然抓起樊溪的胳膊,連拉帶拽地將樊溪帶到了背光的牆腳。
「樊公子,」方倚開口的時候,一隻手貼著樊溪的耳根,撐在牆上,另一隻手抓著樊溪的一隻手,放到了自己的胸口,他略低下頭,看見樊溪從頭到腳被他罩進自己的影子,他勾著嘴角帶著酒氣的話正沖著樊溪的臉說。「樊大夫,你來摸摸我這心脈,是不是跳得特別快。」
樊溪將頭偏到一側,不看方倚,「方公子,你這是酒氣攻心,文濟堂里現成就有醒酒湯。」
「不是因為酒。」方倚有些張狂地笑著,「是因為你啊,樊公子。這些日子,我住你的屋子,得你的照顧,本應說一聲『謝謝你』,但是我就是不說,因為我要點說別的,我要說的是『喜歡你』,你聽見了嗎?」
「方公子,你喝醉了!說得什麼胡話!」樊溪忽然回頭,面帶慍色地看著方倚,用力將手從方倚的禁錮中抽了出來。
「怎麼?還不高興了?」方倚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你去問問,我方倚有才有貌,活了二十年,有誰被我青眼相加過嗎?他們配嗎?而你樊公子就不一樣了,你相貌好,品行好,今後跟著我,還能從這個不起眼的小鎮脫身,過上京城裡面的日子,就憑這一點,你不貪圖嗎?有誰會不貪圖嗎?」
方倚說著,臉幾乎湊到了樊溪鼻尖上,樊溪乾嘔了兩下,雙手用力去推方倚,方倚趁機又要拉樊溪的手。兩個人正在拉扯之間,一個人挑著個燈籠,疾行而來,「樊公子!那是樊公子嗎?」方倚聽到聲音身體一滯,樊溪趁機閃身到了一邊,眼前趕到為他解圍的正是三喜。三喜幾步跨到方倚和樊溪之間,背對方倚,面朝樊溪,大聲說,「樊公子,天晚了,你師父和文先生叫你回家,現在就回去。」三喜說完,便不管不顧地拉著樊溪進了文濟堂的大門。方倚站在原地,張嘴不出聲地罵了句粗話,然後也悻悻地跟在後面進了文濟堂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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