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信里的話,樊溪每一句都要看上兩遍,因為第一遍讀過去他還壓不住心裡的興奮,意思根本不能釐清。木楓川信裡頭一頁滿滿都是給樊溪提的要求,不准他瘦,不准他累,不准他病,不准他私自上樊松山,不准他被人欺負又不肯說,字字句句都帶著炙烈的霸道,能烘熱最深處的人心。信的後面一頁木楓川說了些他認為會讓樊溪覺得有趣的事情,他提到自己如何在行軍的路上,巧遇奇石勝景,喜不自勝。木楓川在信里這樣說:
「石如繁星,一石一願,願願皆祝溪兒順遂安康,再無病苦,隨信相贈其中之一,護你無恙。」
樊溪手裡捧著信紙和石頭,流著眼淚笑著看,他終於看見了自己對師兄的喜歡,那是本來藏在兩個人的日夜相伴中無聲無息,可一朝分離,就著了火,開了閘,天涯咫尺,萬里相牽。
後面好幾日,樊溪走路發飄,一個人呆著,就不自覺地傻笑,文博箴懷疑看他是不是染了什麼毛病,卻屢屢被文卓閑攔下不讓他問,好不容易等到文卓閑不在,文博箴操的這份心又被三喜打岔耽誤了過去。
不知不覺,燕南飛,金桂黃,文章鎮里家家戶戶開始置辦月夕團圓用的月餅和桂花釀,文濟堂里今年有了好吃又會吃的聖手文卓閑,準備的東西比往年尤為豐盛。餐堂的檯子上堆著西瓜,蘋果,紅棗,葡萄,咧嘴石榴,切成片的白藕夾了肉餡,等著下鍋炸,當然最少不了的還是月餅,侯府早早就差人送來了榮勝齋的什錦禮盒,文卓閑從禮盒裡面摳出幾個伍仁的,撇嘴不屑地放到一邊,然後非要文博箴親自動手用糯米面做幾個冰皮的,還點名冰皮月餅裡面要放水果。水果月餅文濟堂里誰都沒見過,上上下下都想從文掌柜那裡討新鮮,沒辦法,文博箴一早扎進后廚忙碌,文卓閑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跟了進去,兩位文大夫一天再沒露面。
樊溪在方父身邊又忙了一上午,端湯送葯,陪著他蒸葯浴,大半天下來自己腰酸背痛,趁著過節醫堂清凈沒人,樊溪一個跑到前院的椅子上休息,剛坐了一會兒,就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閃了進來。
方公子?自從他入了京里的太學,方倚就一直沒再露面,屈指一算,三個月已過,想必這是結了業回來和他父親團圓過節?樊溪心中猜測,客氣地起身打招呼。
」樊公子。」方倚見了樊溪好像嚇了一跳,嘴角極不自然地抽了幾下,人站得挺遠,蜻蜓點水地回了個禮。
「你爹爹在房裡歇著呢,你晚上可要留下一起吃團圓飯?」樊溪問。
「我要陪父親過節,自然會待到晚上,僅此而已,樊公子不必多想。」方倚垂著眼皮說罷,特別躲著樊溪,在他身邊繞了半個圈,才往後院里去。
樊溪也沒在意,摩挲著腰間一支自己新做的粉晶鑲佩,自顧自地又開始傻笑。
秋涼如水,玉兔東升,文濟堂里的月夕夜團圓宴,精緻又熱鬧。文濟堂這麼個小醫堂和方倚這些日子在京城出出進進的那些地方早已不能同日而語,方倚過來也就是陪著父親走個過場,可他卻意外發現文濟堂的桌子上擺的那些東西就算擱在京城的大酒樓都毫不遜色,更令他驚奇的是,他居然在一堆吃食里看到榮勝齋的月餅,他很好奇那些月餅是不是哪家仿出來的,可拿起來一嘗,卻又覺得味道不可多得,仿也仿得出彩,他眼見文濟堂里的一群鄉下人不識貨,沒什麼人注意榮盛齋,反倒爭著去搶糯米面的手工小月餅,於是方倚趁人不注意包了好幾塊榮勝齋,打算揣走。
夜宴上,方倚的禮數十分周全,連三喜都得了他的幾句照應,方倚唯獨沒有和樊溪打照面,他是刻意迴避。
宴罷人還沒散,方倚就陪著他爹回了院子,時辰晚了,他打算悄悄在文濟堂留宿但是不想讓樊溪看見,可是他越避諱什麼就越碰見什麼。忽然有人敲門,方倚開門一看,門口站的正是樊溪。
「樊公子,這麼晚了,你來找我多有不便,有什麼話咱們可不可以以後再說。」方倚冷冷地說道。
樊溪莫名其妙,「我是來給你父親送晚上要服用的湯藥。」
「謝謝,葯給我,樊公子請回吧。」方倚從樊溪手裡接過葯,就要關門。
「方公子,我還想回屋子取點東西。」樊溪客氣地說。
方倚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他主動出了屋子,將門從身後關上,頭也不回地說,「樊公子請跟我來,我們把話說清楚。」
樊溪更糊塗了,那屋子本來就是他住的地方,裡面很多都是他的東西,怎麼好像他要佔人便宜似的。
方倚帶著樊溪走到院子偏僻的一角,忽然一轉身,帶起腳邊的幾片落葉,黑暗中嚇了樊溪一大跳。
「樊公子,」方倚語調有點激動,「我與父親自年初一路上京,走到此地,有幸遇到樊公子,得了你和文濟堂的許多照應,所有這些,我方某沒齒難忘。前些日子,我與樊公子表露心聲,確是字字不虛的心裡話。我方某說便說了,不會收回。然而此一時,彼一時,我在京城進學這幾個月,世態炎涼看得太多。我如今徹底明白了,我非出身官宦,不沾世家,身前沒有名師鋪路,身後也捐不起大把銀子,所以哪怕我方倚入學出師都能名列十甲,哪怕我求學若渴,志存高遠,倒頭來依舊連一個京城小吏的職位都爭不到。到頭來只能捲鋪蓋回老家。」方倚說著,手抖唇也抖,樊溪看他心想這人怕是陽亢了。
「可我就是不甘心,」方倚頓了一口氣,繼續說,「如今我答應與京城廷尉獄掌囚獨生女連姻,沒錯,就是那個孫老闆家的表小姐,我就是不擇手段怎麼了,這京戶我要定了!」方倚說到這裡,接不上氣,又頓了頓,他一雙眼睛噴著火,盯著樊溪發狠,「樊公子,我不是變心不喜歡你,我從未如喜歡你一樣喜歡過哪個人,可是我背負著方家家業,還有前程要奔,你明白嗎?樊公子自己想想,你這麼多年偏居一隅,就算離京城再近不也只能望京興嘆,如果我們兩個人在一起,那誰也別想跨進那座城牆。」
方倚一席話說得掏心掏肺,樊溪有心安慰他,卻也不知道應該從何說起。
「還有,樊公子的身體也讓我擔心,前幾年我眼睜睜地看著我娘親照顧半癱的父親熬幹了自己,她後來發了瘋似的要走,我還怨過她。可輪到我照顧我老父親的那些日子,我還不是搭進去半條命。我實在是沒有精力也不敢再找一個需要照顧的人。我真的怕,我辦不到。喜歡歸喜歡,日子不能只靠喜歡就能過。」方倚牢牢地盯著著樊溪,彷彿要將這個人的影子留在眼睛裡帶走。「樊公子,實話不中聽,但是我方倚不願對真心喜歡的人說謊,尤其是對樊公子你。過幾日我會安排將父親接走,以後我和樊公子還是不要再見了。」
話說到這裡,兩人之間空氣中五味雜陳。沉默半晌樊溪終於找到了一句合適的話。
「方公子放心,你父親在我這裡一日,我自會好好照顧一日。」
一輪圓月之下的兩個人再無言語,終究走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