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接下來幾天,樊溪連日操勞,為方父備好了三個月的用藥,又將湯藥和葯浴的方子細細地整理好,親自送去給方父,進屋的時候,樊西看見方夫斜坐在床沿上,收拾著簡陋的一點行囊。方父看見樊溪進來,不說話,只是嘆氣。
「方老伯,東西夠用嗎?少了什麼和我說,方公子忙,我幫著備辦。」樊溪一臉真誠。
「樊公子,不用了。」方父說一句話,嘆一口氣。
「這些葯還有方子,您都拿好,如果藥用完了,你讓方公子拿著方子到京城的藥鋪里去配,京城裡藥鋪的東西更全更好。」樊溪囑咐道。
「京城?」方父忽然抬起頭,樊溪看到那雙飽含混沌的眼睛中似有暴風驟雨,愈發暗淡。「我此去是回詹州老家。」樊溪聽見方父說。
「什麼?方公子不是說他在京城裡安頓下來就接你?」樊溪對這樣的變故一時反應不過來。
「不是接,是送,送我回老家,我們方家在老家還有一處祖宅。」方父艱難地說,「倚兒已然定了親,他還要忙差事,我跟著幫不上忙,凈拖後腿。」
「已經定了親?」樊溪十分詫異,「怎麼定親也沒見接您過去?」
「去哪裡,去京城親家?」方父失笑,皺紋簇在眉間擰成節,「倚兒是倒插門,已經做了別人兒子,把我送走的主意也是我那沒過門的兒媳婦提的,我幹嘛還要上趕著去讓人不待見。」
樊溪一時語塞。
方父用袖口擦了一下眼角,不看樊溪,「樊大夫,你對我們父子有恩,我這輩子,連同下輩子,下下輩子都不會忘。倚兒對你存著不一般的心思,這我也知道,可他是我的獨子,要光耀門楣,要傳宗接代,他走到今天這步,步步都滴著他的心血。你我都是一樣,幫不到他,就別拖累他。所以今日我在這裡求你,你也不要糾纏,離他遠些吧。」
「離遠些?」樊溪從小聽著這三個字長大,次次都被穿心而過,他覺得他早就應該習慣了,可哪怕到了今日,再次聽到這同樣的三個字,他麻木的始終都不是那顆心,而是無力的一副手腳。
「方老伯,您想多了。」樊溪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嘴裡發出來,恍惚得如同是在聽另外一個人說,「您是我的病人,方公子在此處也病過,我身為大夫,遇到了就不可能袖手旁觀,您大可不必擔心別的。」
方父終於抬眼看了看樊溪,卻只能流下幾滴渾濁的眼淚,發出無聲的嘆息。
方倚雇的馬車果然如期到了,馬車是空的,方倚沒跟來,也沒見捎什麼東西給方父。方父住在文濟堂里的這幾個月休養得已經大抵和常人無異,他自己提著兩個包袱,空空落落地放到馬車一角,一陣秋風吹過,有幾片黃葉翻卷落到包袱上,片刻也飄走了。方父怔怔發獃,沒注意三喜跟著樊溪出了大門,兩個人手裡都提得滿滿的。走過來時三喜幫樊溪將幾個大箱子放進馬車後面。
「樊大夫,你這是?」方父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樣子。
「方老伯,我給您帶的葯,夠用一年,應該能鞏固療效。我和師父商量,這幾天一起改了一下方子,有幾種特別便宜常見的草藥可以用,這些藥用完了,您就換那些草藥。」樊溪說著,將一個信封遞到方父手裡。
方父的眼淚再止不住,撲簌簌地流下來,打在信封上。
樊溪倒是一直微笑著,「方老伯,方公子是個有才學,有出息的人,您要保重身體,少憂思。我們相識的這幾個月都是緣分,我希望你父子一切順遂,您一路平安。」方父被樊溪扶著顫顫巍巍地上了車。車夫提了韁繩打了馬,車輪緩緩地踏上官道,就此走遠。
此路通經年,漫漫不回頭。
月夕節過了,送走了方父。文卓閑很正式地告訴樊溪,要他收拾好東西,準備跟他一起離開文章鎮開始他們商量好的遊歷。至於他們先去哪裡,文卓閑告訴樊溪是南陵,之所以選擇去那裡,因為那裡是他的老家。能去師父的老家一窺師父以前的生活,著實讓樊溪興奮,他迫不及待地開始準備。
樊溪的行李以書籍為主,除了醫書藥典,樊溪還想著在師兄的書架上找幾本地方志,路上沒事可以翻閱解悶。樊溪沒想到,同地方志一同被翻出來的,還有一本封皮發黃的日誌。木楓川有寫日誌的習慣,這個樊溪知道,木楓川主要在日誌里記錄一些功法的口訣和練劍的心得,他的日誌里寫了什麼從來不避樊溪,樊溪不僅可以隨便翻閱,而且還可以隨便在上面添加塗寫,諸如「今日三餐沒有剩飯,師兄答應講一個睡前故事,立此為證」之類的重要事情。
樊溪無意間找到的這本日誌看著相當久遠,樊溪好奇,忍不住打開看,日誌並沒有記滿,前面所寫依舊是功法口訣和練劍心得,樊溪草草翻過直到最後幾頁,他看見滿章滿紙都寫滿了一個「不」字「,大大小小,歪歪斜斜,幾頁全都是這個字。這是在練字嗎?樊溪疑惑,越是比劃少的字,越是要練,才能寫得端正,這個道理少時學堂里的老師也講過,不過,師兄幹嘛只練這個「不」字?而且還越寫越亂,後面幾個幾乎飛起來,化作遮天蔽日的烏雲一般。真看不出,平日一板一眼的師兄還練過狂草。
出發的日子到了眼前,文卓閑提出來,要帶樊溪進京城侯府同木侯爺辭行。
上次,也是樊溪第一次進木侯府還是年初,他被人捆進去莫名其妙挨了陸大帥一頓鞭子。不過木侯爺在樊溪的印象中還是不錯的,人富態又和善,他在侯府卧床的那幾天,這個木侯爺每天三番五次地跑來問他,「餓不餓,想吃什麼隨便點。」
這一次,樊溪跟在文卓閑的後面,再次跨進侯們深院,又見到富態又和善的木侯爺時,樊溪聽到的依舊是耳熟能詳的一句話,「溪兒走了這麼遠的路,餓不餓,想吃點什麼,這是在家裡,隨便點。」
「那就吃櫻桃肉,燒鹿筋,隨便再加壇桂花酒吧。」文卓閑說。
「好好,那溪兒呢?我這冰窖里還藏著新鮮桃子呢,我叫廚房給溪兒熬冰糖桃汁,那個東西養人,川兒跟我提過說溪兒喜歡這個。」木侯爺笑眯眯的,樊溪被他看得怪不好意思。
侯府安排的招待十分講究排場,木侯爺要樊溪坐在他身邊,在飯桌上,他好幾次嫌棄專門安排伺候樊溪的兩個丫鬟沒有眼力,親自上手給樊溪添湯加菜,弄得樊溪莫名緊張,一桌子佳肴只吃出同樣的味道。
「出門東西帶多了累贅,我這裡銀票備好了,你們路上缺什麼就買現成的,還有這個腰牌也是給你們備的,凡是有我們木家股份的商號,你們進門隨便住店,上座隨便點菜,櫃檯里賣什麼,你們就拿什麼,都記我賬上。」木侯爺說。
「嗯。」文卓閑一個字算是答覆了侯爺的所有殷勤。
「溪兒,路上自己當心,照顧好身體,喜歡買什麼就買什麼,喜歡吃什麼就吃什麼,遇到困難委屈只管捎信回來,侯府擺得平。」木侯爺對樊溪說。
樊溪不知所措,連個「嗯」都忘了說。
「川兒在北疆怎麼樣了?」文卓閑的一句話,打開了木侯爺的話匣子。
「可別提了,從他走出家門的那一刻,我這顆心就是懸著的。雖說男兒志存高遠,可不管怎麼說,川兒也是我木家的獨子,成家立業還是在我身邊最好。」
木侯爺說者無心,身邊卻有個人聽者有意。
坐得近,木侯爺鬢邊斑駁的白髮被樊溪看得清清楚楚,讓他心裡說不上什麼滋味。
獨子?他怎麼忘了,師兄也是獨子,就跟方倚一樣,兩個肩膀上擔著一個家,堂上有慈母等著兒孫繞膝,有老父盼著光耀門楣。京城多好啊,侯門多好啊,師兄生在侯門,本應該長在侯門,可是卻陪著他在京城外普普通通地過了十幾年。如今又遠離父母,駐守邊垂,還不都是因為他。當初木侯爺送師兄出家門的時候,心裏面是不是也曾希望師兄離他遠些。
樊溪從心酸想到心冷,他就應該走得更遠些,他什麼都做不了還需要人照顧,憑什麼要霸佔著師兄的喜歡,真是太自私了。
喝過了踐行酒,文卓閑帶著樊溪被侯爺送到門口,侯爺對著樊溪又是好一通囑咐,說著說著,侯爺指著樊溪腰間的那枚鑲佩問,「溪兒身上戴的這個東西十分别致,紋路天然成趣,什麼做的?怎麼沒在京城裡看到同樣的料子?」
「是師兄從北疆捎給我的。」樊溪脫口而出,然後立刻心虛了。
「這個小子。」木侯爺只咕噥了一句,一反常態地沒有再多問。
這個秋天,註定又有一番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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