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幾棵老梧桐,承接著秋天肆意潑灑的顏色,金黃與丹紅幻化出陽光的溫暖,讓秋天也變得徜徉恣意。
枝冠掩映之下,白牆灰瓦,青石草香,一座寬大的宅門虛掩著,一人掖著衣襟,手裡擒著竹枝棕苕的掃帚,正一下一下地打掃門前的石階。
忽然一個少女的聲音從門裡傳出來,清脆得宛如噙著水的菱角,「吳伯,一大早的,快別做了放下吧,碗里的餛燉要涼了呢。」
掃地的那個人,聞言立刻抬起頭,額前鬢角的白髮上沾著細細的汗珠,他抹了一把,皺紋在紅潤的雙頰上暈開,顯得笑意很深,「小梔子,不是叫你先吃莫等的嗎?我這裡還有一點沒清理完,然後我再洒水就好了。大先生上次捎來的信,怎麼算今日也該到了。大先生難得回來住,里裡外外都要收拾得舒服些。對了,床上的被單可換上新的了嗎?」
「早換了,昨天就換好了,都是從凌兒哥哥的施珞坊買的棉布,他親手做好送過來的。軟的呀,人睡上去就像掉進棉絮窩裡呢。照您囑咐的,給大先生還有他的那個關門弟子,一人一整套。」
叫梔子的女孩兒從門裡跳出來,她鬢邊梳著兩個髻子,有兩綹頭髮從髻子下面垂到耳畔一甩一甩的。她生著水靈靈的一雙杏眼,同她的聲音正相配。梔子邊說搶了吳伯手裡的掃帚,挽著他的胳膊,往門裡拽,「待會兒我同你一起做,很快的。餛燉湯里擱了您最愛的火腿,冷了就不好吃了。」
「好的呀,好的呀,我老了,你莫拉我跑這麼快。」吳伯笑呵呵地,腿腳還是很利索地跟著梔子往門裡去。一老一少還沒邁過門檻,卻聽到身後有馬蹄的聲音。
等他們再回頭,一輛寬檐馬車已經穩穩地停在了大門口。
掛在車前的水緞帘子一挑,文卓閑邁步下了車。「大先生!您可回來!」梔子像只會跳舞的雲雀,連蹦帶跳地迎了上去。
文卓閑慈愛地擼了一把梔子的一條小辮子,「丫頭,長個兒了,身段也拉開了,大姑娘了。」
「大先生回家了,路上可還順利?」吳伯搓著手也走過來,「可有東西要搬,我這就叫府里的雜役出來。」
「那就有勞了。」文卓閑和吳伯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話,一眼沒看見,梔子已經跑到了文卓閑的身後,「誒,你就是大先生收的那個關門小徒弟吧,叫什麼來著?」
文卓閑一回頭,看見樊溪局促地站著,正被梔子品頭論足地看。
「什麼小徒弟,比你年長一歲呢,叫樊哥哥。」文卓閑趕緊給樊溪解圍。
「小樊哥哥。」梔子淘氣,故意將「小」字拉長音,「你怎麼生得比姑娘家還好看,你笑一笑,讓我看看你有沒有長酒窩,比比咱倆的酒窩誰的大。」
這下樊溪的臉可比梧桐葉還要紅了。
「你樊哥哥走了遠路,禁不住你鬧,還不快進去準備盥洗的熱水和香薰。」吳伯也過來給樊溪撐腰。他又轉頭對樊溪說,「梔子在我身邊沒人管,野慣了,樊公子不要見怪,家裡有熱餛飩,你們快進門,吃點東西,好好休息。」
幾個人說著話進了門,文卓閑和樊溪洗漱用飯之後,梔子迫不及待地拉著樊溪去看給他的院子,吳伯留下和文卓閑說話。
「就是這個孩子?」吳伯小心翼翼地問,「看著氣色還不錯,就是瘦弱了些。」
文卓閑的眉頭不經意地皺了起來,「我這次帶著他,會在這裡多住一些日子,他的體質容易受寒發熱,我們至少過了冬天再考慮去別的地方。我打算開幾個月的診,帶他也教他,老吳,你看著安排吧。」
「大先生有文聖手的名號,回來的消息一傳出去,門口又要終日排隊不得閑呢。」
「嗯,」文卓閑掐著眉心,「這裡天氣地氣和北方均有不同,病症表徵也大相徑庭,我就是想借這個機會,給溪兒好好講講這天地人和的關聯。多看幾個病人沒關係,讓溪兒多漲見識。」
「所以大先生就當他是關門弟子,真不再考慮重開......」
文卓閑閉上眼睛,沖吳伯擺手打斷了他接下去的話,「我今日累了,你也歇著吧。」
吳伯嘆了一口氣,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府邸的另一處側院,梔子抱著個榮盛齋燙金的點心盒子坐在桌案上,兩隻月季繡花鞋擱在半空里打著點兒地搖晃,樊溪正在整理行李,將一摞摞的書籍分門別類地搬到書架上。
「小樊哥哥,你人長得這麼好看,在京城有很多朋友吧?」
「還好吧。」樊溪笑笑,埋頭整理。
「你出來這麼遠,你爹娘捨不得,要挂念你吧。」
樊溪想了想,依舊笑著,「應該吧。」
「真好啊,我可就慘了,既沒爹娘念,也沒朋友想。」
樊溪抬起頭,遲疑了一下試探地問,「為什麼?」
「因為我是從小被人賣進來的呀,吳伯是管家,我就是他身邊的大丫頭,大丫頭你明白嗎,管著鑰匙呢,誰也別想欺負我,還有這方圓十幾條街,都是我打下的江山,你來了不用怕,沖你給我捎的這盒點心,我也會罩著你。」
「這樣啊,那我先謝謝你。」樊溪這回是真的笑了,「這麼說來,這文府里現在是你當家?」樊溪問梔子。
「什麼文府?這裡是章府。」
「章府?這裡不是我師父的老家嗎?我師父姓文。」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我記得我小時候,大門上曾經掛過一個牌匾,叫那個那個,聞章書院,有聞也有章,不過吳伯一直說自己是章府的管家,所以我就是章府的大丫頭,不是聞府的。」
樊溪覺得蹊蹺,聞章書院怎麼聽怎麼都與文章鎮一脈相承,師父既然說這裡是他的老家,怎麼府邸要叫章府而不是文府?但是他剛來並不好刨根問底地打聽,這個話題暫且擱下。
「所以你爹娘為什麼賣你進來?」樊溪覺得自己和這個丫頭有些同病相憐,禁不住還是問出了口。
「誰知道呢,小時候的事情我不太記得了,但是爹娘賣我,自然是不打算疼我的,賣進來跟著吳伯,有吳伯疼我,不是更好?」
「嗯。」梔子簡單豁達的一句話,在樊溪心裡開出一個竅,明明一直都有那麼多人疼著他,自己何必總是糾結兒時被賣掉這件事情呢?這樣想著樊溪心裡生出從未有過的釋然。
「還有,就算只剩我一個,我自己也會自己疼自己。」梔子說罷跳下桌子,「小樊哥哥,你方才吃飯就像只小貓,還沒有我一個丫頭吃的一半多,這就不能算疼自己,以後你跟著我,要多學著點。」樊溪覺得這個叫梔子的丫頭說話,聽著挺新鮮開胃的。
樊溪跟著文卓閑安頓下來,師父囑咐他好好休息幾天,在這幾天里,樊溪一半的時間自己讀書,另一半的時間被梔子圍著。那個小姑娘灌了他滿心滿腦都是當地的美食,什麼豆腐花西祠大街的最好吃,因為裡面擱的的耳絲脆,小龍蒸包子要去水井衚衕那一家,因為湯多還不漏,桂花鹹水鴨子要吃就吃梧桐居的,因為老字號做出來不齁嗓子。被洗了五六天的腦子之後,樊溪終於坐不住了,他讓梔子領路,他們跑去夫子廟的小吃街,樊溪掏錢,兩個人從街頭到街尾吃了兩三個來回,樊溪破天荒地吃了十分飽,梔子捧著溜圓的肚子表示她要收樊溪作閨中密友。
初入南陵,樊溪就交到了朋友,也開始學著疼自己。人還是應該多出來走走,樊溪走在回家的路上對自己說,以後就算沒有師兄,他照樣要把日子過好。念頭是這麼個念頭,可當他真想到師兄這兩個字的時候,心裡滿滿當當依舊是不一樣的滋味。
他和梔子吃飽回家,還沒走到到府門口,就遇見幾個來回巡視的官役。
「他們在這裡幹嘛?是咱們府里出了什麼事嗎?」樊溪有點擔心,梔子卻一臉的不屑,「想必是楚大人聽說大先生回府的消息,過來串門呢。」
「哪個楚大人?」樊溪問。
「就是南陵的府台大人啊。」梔子說。
「地方上的府台大人和師父相熟?」
「不是相熟,是府台巴結咱們家大先生。你不知道,這位姓楚的府台大人到任頭一年就到處請大夫治他腰疼的老毛病,據說他那病犯起來路都走不動,後來他聽說咱們大先生的名頭,好說歹說將人請到府里給他看,先生不知道用了什麼葯,說是幾副下去,就從他腰子里打出了石頭,然後這位楚大人不僅腰疼病去了根,連帶頭暈病也一道除了。從那兒以後,咱們大先生每次回來,楚大人都會聞風跑過來,明裡探望大先生,其實就是請咱們大先生給他查驗身體,他看病不用排隊,不給錢,可真是划算。」
梔子同樊溪說著話,兩個人走到門口,兩扇大門敞開,原來文卓閑已經在送客了。樊溪急忙拉著梔子站到門側,可文卓閑還是看見了,把他叫到近前。
「這個就是我同你說的我的關門徒弟,名喚樊溪,剛從京城隨我回來。」文卓閑對一個派頭十足的官員介紹。樊溪很得體地向那人施禮。
「好啊,好啊,年紀輕輕能拜在你門下,前途無量。」楚大人習慣地打著官腔,從樊溪身邊走過去,站在馬車前與文卓閑做最後的寒暄。樊溪瞥見這位楚大人後面還緊跟著個一臉嚴肅的年輕人,他昂頭挺胸,素衣銀帶,面目白凈,看著相當精神,雖然鼻下的青須尚淺,卻撐著一副少年老城的模樣。
「那是楚大人的第七子,叫楚潔,兒子生了七個,哪能不腰疼嘛。」梔子順著樊溪的目光,跟他解釋道。
「這位楚公子傲氣得很,天天仰著鼻孔,人稱南陵第一美男子。」梔子撇了撇嘴,「都是一幫沒見識的人拍馬屁,他哪裡配得上南陵第一,我看小樊哥哥來了,才真正是南陵第一的美男子。」梔子吃得太飽,說話底氣就足,樊溪見那位楚公子站得不遠,恐怕將梔子的幾句話全聽了去,眼睛不住往他們這邊瞟。
幸好文卓閑那邊終於把道別的話說完了,楚潔上馬,楚大人鑽進馬車,拉著排面走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