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玉京簫

17.玉京簫

絳月清淺,皓月嬋娟。石橋旁的一間小小的酒肆里,裡外張滿燈火,映得滿堂如晝。臨窗的一張小桌上,一男一女相對而坐,男的身著一襲黑袍,身材不高,滿臉虯須,如今隆冬季節,雖穿的輕便卻絲毫不露寒意,一望便知是練武之人。而那女子擁著一件銀白的雪狐大氅,白色的絨毛襯得她粉頰如桃,更見麗色。兩人都沒有帶面具,目光卻投向窗外,只聽那女子的聲氣含笑道:「今日出來前,玉琪找我要了咱們府出的謎底。」

「這鬼丫頭,」那男子正是石虎,他笑了一聲,搖頭道,「成不了的。」

「王爺為何這樣說?」阿霖心中一動,忍不住向他望去。

石虎搖搖頭,卻不肯解釋。多年的沙場征戰除了膚色微深些,他的面上竟無什麼痕迹,憑心來說,他的眉眼生的俊朗,面容甚至有幾分過秀的,許是多年的風沙打磨,如今這輪廓也更見英朗幾分。她竟有幾分恍惚,這真是在長安時聞者膽寒的石閻王嗎?

不多時小二端了酒來,石虎便先替身旁的阿霖倒了一杯:「你受不得風,喝點酒暖暖身子。」

阿霖接過酒盞,飲了一口,果覺得身上暖和的多。清夜無聊,兩人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起了閑話,話題大多不離璲兒身上。說了一會兒,便也無話說了,阿霖撫著酒杯在掌中細細摩挲,只覺這粗陶果真是粗糲些,有些硌著掌心。卻聽石虎忽然道:「前些日子烏撒王從夜郎來,帶了一批上好的楠木料。你不是總說房子不夠寬大嗎,咱們在南邊院子里再搭幾間屋子。」阿霖目光一閃,歡喜道,「我想搭個看戲的檯子。」她說起此便格外神采奕奕,手舞足蹈地比劃了起來,「要用楠木柱子,琉璃、朱漆一概不用,就把楠木鏤了花,瞧著既雅緻又涼快,就和未央宮裡的碧……」她猛地發覺自己失言,忙咽了回去。

「就依你說的搭起來,」誰知石虎卻不以為意,點頭道,「你適才說未央宮裡的叫什麼?」

「碧梧軒。」阿霖垂著頭,聲若蚊吶。石虎道:「搭個戲檯子有什麼費事的,明日我就讓人把木料運回去。」阿霖大喜過望,抬頭本想謝他兩句,卻見他的目光仍是淡淡地瞥著窗外,不免微有訝異:「王爺是在等什麼人?」

「沒有。」石虎瞥開眼風,卻望向了那女子的指尖,見她兀自拈著杯盞,便湊過去就著她的手飲了一口。她果然紅了臉,輕嗔一聲調轉頭去,可目中卻含了笑意。他哈哈大笑,摟著她的肩頭笑道:「老夫老妻,連璲兒都生了,還這般怕羞。」

忽聽身後有人拍手,聲音卻是玩笑又透著威嚴的:「雪夜良宵,美人在側,季龍才是真知消遣的。」

石虎聞聲忙起身行禮,一手便拉著阿霖,口中道:「臣見過……」

來人正是石勒,他著了一身便裝,身後除了石恢和田戡,便只跟著四五個近臣,瞧上去便如一個尋常的富家翁一般。未等「陛下」二字出口,石勒擺了擺手,制止了他的行禮道:「今夜出來看景,只敘親戚,不用行這些勞什子的大禮。」石恢反應更快,已是扶住了石虎,笑道:「今晚出來我們幾個都沒帶錢,堂兄可要破費做東了,聽說這裡的酒肆都是很貴的。」

石虎雙目一閃,瞬時已是會意,忙躬身將石勒請到了窗邊坐下,一壁命小二多置辦幾個酒菜來。石勒指了指一旁的凳子,示意他坐下,隨意道:「身上的傷好些了吧。」語聲雖輕,卻有幾分關懷之意。不知怎的,石虎雙目竟是紅了,忙道:「不敢勞叔父掛懷。」

「坐下說話。」石勒淡淡道,目光卻掃到跟在石虎身旁的那個女子身上,只覺她雙目幽幽地盯著自己,倒是瞧不出深淺。

石虎望了阿霖一眼,只覺她神色似有不對,忙站在她身前,擋住她的目光,躬身為石勒倒酒。誰知身後的石恢忽然笑道:「這位就是嫂夫人吧,怎麼不給父……父親大人介紹一下。」石虎無奈,讓開了半步,硬著頭皮道:「這是臣的姬妾……」他想了想,咽了咽口水道,「林氏,還不快見過叔父。」

阿霖收回目光,望著地上,平靜地向石虎行了禮:「妾林氏,見過叔父。」

誰知石勒卻對她很親切:「徐妃說你剛剛誕了孩兒,起名字了沒有……」石虎在旁小心翼翼道:「起了,叫璲兒。」「怎叫了這麼個名字?」石勒略有詫異。

石虎還未說話,卻聽阿霖柔聲道:「回叔父的話,妾不求孩兒如何聰明富貴,只希望他平安順遂的長大便好,便如麥穗一般,丟在哪裡都能長活,所以取了個諧音。」石虎面色一白,剛想解釋幾句,卻見石勒點了點頭,極高興的樣子對阿霖道:「季龍一直不肯娶親,我看你的品行容貌就不錯,難怪季龍對你也高看一眼。就封做側妃吧,改日把孩子抱來看看。」

阿霖伏地而拜,三叩謝恩。石虎心中一動,皇帝半夜出宮,豈會只是湊巧碰見自己而已,他揮了揮手,對阿霖道:「你先回去,我和叔父還有事要談。」阿霖躬身應了,退出去時,只聽裡面談聲漸漸低了下去,隱約聽到幾個字「姦細,劉胤……」她心中凝神,還想多聽幾句。卻見石恢不知何時也出來了,望著自己似笑非笑地抬了抬眉毛:「林夫人這樣好的容貌,跟了他卻只能得個側妃。若是跟了我……」

他話音未落,阿霖便皺眉道:「趙王請住口。」這個男人好生膽大,每次見了她便都流露出這樣放肆的神情,竟連半分遮掩也無。她心下惡極,匆匆拿過一旁的緯帽戴好,快步便出去了。石恢望著她的背影,眸色陡然變深,可唇邊卻浮起一抹淺笑,極是玩味的。

石拱橋上依舊人流如織,燈影似虹。行人過處,聽隴水潺湲,各聲旖旎。

「霖姊姊明明說就在這裡的,怎麼會沒有?」玉琪翻來覆去的在石拱橋上翻著花燈,可哪裡有什麼玉兔燈在,一旁的賈顧見她把燈翻得亂七八糟,急嚷道:「姑娘,你要哪盞,我來幫你取就是,可別亂翻亂撿。」

玉琪找的有些氣餒,轉頭望著他道:「有盞中山王府送來的玉兔燈,怎麼沒見著?」

「哦,您說的是那一盞?」賈顧見她衣飾不俗,也不敢怠慢,小心道,「適才有位公子已經猜出謎底贏了去了,姑娘要不要換一盞?」

「已經被猜去了?」玉琪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大聲道,「這怎麼可能?」

「確實是如此。」賈顧唯恐她不信,便拿出了適才劉胤寫出的謎底遞給玉琪。

玉琪低頭一看,謎面果然是阿霖姊姊說過的那句。她有些垂頭喪氣,今日阿霖姊姊給了她這樣好的機會,可她到底還是來晚了。她手裡緊緊攥著那張謎底,目光轉開的一瞬,忽然停留在不遠處的一盞鴛鴦宮燈上,迷離的燈影下,小小的紙箋輕輕飄動,唯有上面寥寥數行的小字,卻撥惹了少女的情思。

轉過幾條小巷,便到了銅雀大街,這便是洛陽城裡最繁華又寬闊的一條街了,尋常時這裡是御道,百姓都需避走,可只有今夜,這裡亦是人流如織,便連道旁的銅鼓石人此刻都少了平日里的威嚴,仔細看去仿若彎了眉眼,好似感染了三分笑意。

挨著銅鼓的,便是一些擺攤的小販,煮著熱氣騰騰的大鍋,或者支著足有半人高的銅爐,隔著擁擠的人群,都能聞到那股撲鼻香氣,此時已有不少人都圍在攤邊吃東西,卻多是些衣飾簡樸的平民百姓,偶爾也有幾個兵士夾雜其中,卻也是一人一碗的大吃起來。綺羅瞧得雙眼發光,卻不敢開口。身旁這人一看便是衣飾華貴的,怎願意去那種地方吃東西。

劉胤含笑牽著她過去,找了一張條凳坐下,便道:「來兩碗湯餅,少擱些荽葉,再蒸一屜羊酪餅,焯一碟肚仁來。」

支攤的小販爽朗地答應了一聲,不一會兒就捧了三個大碗過來,兩碗是正宗的洛陽湯餅,用一根麵糰拉扯成一整碗湯餅,湯濃汁厚,餅麵筋道十足。東西一端上桌,綺羅便嫌面具礙事,摘了放在一邊,只一口麵湯喝下去,便覺得從五臟六腑都被暖透了。

「太好吃了,這是怎麼做的?」

劉胤指了指那個做湯麵的小販,只見他手裡麵糰飛舞,不過揉捏數下,便扯出千絲萬線,那麵糰在他手裡便好似活了一樣,千根銀絲從指縫而出,又如玉瀑飛瀉,十分壯觀。劉胤見她看的目瞪口呆,笑道:「你在洛陽待了這麼久,竟連這個也沒吃過?」

綺羅搖了搖頭:「平日里哪有這些好吃的。」語聲大是憾然,她在廚房一道倒是內行,指著那小販道:「你瞧著這扯湯餅實在不容易,最難得便是在力道上,若是力氣太大,湯餅就扯斷了,難成千絲萬線,若是太小,又扯不出這樣根根均勻的好形狀來。」

「你倒是個吃上的行家。」劉胤亦是好笑,拍了拍她的頭,目光中難得也透出了幾分親近,他一推面前的那屜餅,「這個可要趁熱吃,你配著肚仁也嘗嘗看。」

一碟肚仁約有三兩,切成了拇指大小的圓片,白鮮鮮的襯在土陶碟中,煞是玲瓏好看,可卻有一股腥膻味撲面而來。綺羅耐不得這味道,不由捂了鼻子:「這東西真膻氣。」

「用牛羊的肚仁做的,你沾了這個嘗嘗看,並不膻的。」說罷,劉胤推了一碟腐乳汁過來,卻是用蔥姜水調過,綺羅猶豫著沾了一小塊嘗了,頓時面露笑意,著實是鮮美極了。她胃口大開,吃的越發肆無忌憚,一碟肚仁下了肚,又瞄上了旁邊的羊酪餅,蒸得圓滾滾白乎乎,又取了今日上元的巧頭,裡面包了赤豆餡,麵皮上還點了殷紅的一點糖霜,咬在口裡又香又甜。綺羅拿起羊酪餅便咬了一口,卻是燙得驚人,她慌忙以手作扇,連聲道:「好燙,好燙。」

「你吃那麼急做什麼?」劉胤又是好氣又是好氣,一壁替她拿冷水過來,「這餅里灌了熱羊酪,可是燙到了?」

綺羅忙搖著頭,卻說不出話來,顯然是燙著了。

「那就不許再吃了。」劉胤極是順手地接過她手裡的羊酪餅,很自然的就著她吃過的又吃了下去,綺羅頓時有些怔住,一時臉上又紅又白。

「咦,那不是咱們掌柜的嗎?」

不遠處的一張圓桌上,幾個人竊竊私語。

「在哪裡?」只有吃的最多的小胖還沒有反應過來,只顧埋頭消滅面前的一大碗雞絲餛飩。

阿福重重地拍了一下小胖的頭:「你眼神真差,那邊桌旁穿黃衫子的,可不就是咱們掌柜?」

小胖眯著眼瞧了好半天,終於瞧清楚綺羅,他一張嘴,半個餛飩掉到碗里,便要喊出來。沈書生慌忙捂住他的嘴:「你要做什麼?」小胖含混道:「叫掌柜的啊?」

幾個人都看向小胖,那眼神好似帶了刀子。

阿福第一個便小聲道:「嘿嘿,那人跟咱們掌柜坐的那麼近,一看情形就不對啊。」

「什麼不對?」小胖尚且摸不著頭腦,突然有點緊張,「難道他挾持了咱們掌柜,咱們現在就去救掌柜的。」

這下就連最穩重的桑娘也忍不住戳小胖了:「你腦子裡都是餛飩嗎?那樣子像是劫持?」

唯有沈書生搖頭晃腦,吟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胖迷茫了:「書生在說什麼……」阿福嘻笑:「沈書生是說,那個黑衣人跟咱們掌柜的,好像是一對呢。要不然哪能挨著那麼近,還吃咱們掌柜吃過的羊酪餅。」他目光閃閃,眼裡可全都是打聽到小道消息的興奮神情。

桑娘一陣惡寒:「怎麼覺得阿福現在的神情像足了隔壁拉媒說仟的王大娘。」但她亦是不否認,掌柜與那男子看上去甚是般配的。唯有小胖一呆,人生第一次愁眉苦臉地放下了餛飩:「那可怎麼辦,我也喜歡我們掌柜的。」

幾個人頓時石化,都望向小胖,這次目光里全都射出了鄙夷的箭。小胖抱緊了碗,小聲抗爭道:「咱們掌柜的生得那麼好看,脾氣又溫柔,誰會不喜歡。」

「小胖你是什麼眼光!」阿福嘟囔了一句,「掌柜的要是脾氣溫柔,天底下就再沒有厲害的人了。」

「下雪了。」

忽然有人驚喊。雪花飄灑而至,晶瑩而純潔,輕輕地落在每一個人的發梢肩頭。不知是誰先跑了起來,人潮歡呼著,雀躍著,竟是歡騰莫名。

被這樣的氣氛所感染,綺羅亦是伸出手去,輕輕地去接從天而落得雪片,白的幾乎與她掌心同色。冰涼而酥麻的觸感,落入掌心的一瞬,那點白色便化去,最後只留一點水漬。

迷離的燈火里,光暈罩著她的臉,耳邊幾縷烏黑的秀髮蜷在一起,白玉一般晶瑩的頰上,仿若染了一層淡淡的胭脂色。

劉胤從側望去,忽而心中一動,輕輕拂了拂她鬢邊的發,只覺觸手柔軟,好似一團絨絲。

「碰到了,碰到了。」

阿福他們幾個聚精會神地瞧著不遠處的綺羅和劉胤,一個個神情興奮極了。議論聲中,夾雜著小胖大口喝餛飩湯的聲音,聽起來略有些怪異。許是看的太入神,不知是誰碰翻了小胖的碗,小胖一個沒有護持住,白瓷大碗砰的摔落在地。

「砰」的一聲,好似一個炮仗點在鬧市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過來,便連劉胤和綺羅亦是回頭,望向了這邊。阿福和桑娘暗道一聲糟糕,準備背過身去,卻哪裡還來得及,只見綺羅的目光直直地看向了這桌,目中的驚異一望可見。

桑娘無計可施,只得站起身來,小聲笑道:「掌柜的……」阿福亦是在一旁賠笑,可還不忘偷偷地打量劉胤。唯有沈書生假裝東張西望地回過頭,大驚失色道:「呀,怎麼掌柜的也在這裡。」唯有小胖最老實,大聲道:「不是你先看到掌柜的嗎?」沈書生笑的臉酸,狠狠地踩了小胖一腳。

小胖痛得跳腳:「你踩我做什麼?」他到底要胖壯一些,一個不小心抬起胳膊,又撞倒了沈書生。好一場雞飛狗跳,看著幾個人鬧作一團,綺羅臉紅紅的,想說點什麼,偏偏又尷尬地說不出話來。

「他們都是你店裡的夥計?」

反倒是劉胤最坦然,微笑著伸手扶起了被小胖撞倒在地的沈書生,拍了拍他身上的灰:「不礙事吧。」沈書生一咕嚕爬起身來,第一反應便是撿起了隨時不離身的銅算盤,牢牢抱在懷裡。桑娘氣得罵他:「只記得那寶貝算盤,命都不要了。」語氣雖是嗔罵的,可語中的關懷之意卻一覽無餘。綺羅被他們逗得亦是噗嗤笑出聲來。阿福在一旁眨眼笑道:「掌柜的還沒介紹這位公子。」桑娘瞪了他一眼,他忙縮到小胖身後。

劉胤笑道:「鄙人劉儉之,來自北邊,幸與諸位相會。」他一身墨裾長衣,髮飾冠玉,越發顯得神俊飛揚,風華懾人。桑娘幽藍的眸子望了望他,目中露出一絲讚許的神色,卻轉向綺羅,輕聲道:「掌柜的,我們還有別的地方要逛,就不打擾了。」

「都走了一晚上了,不是說不逛了嗎?」小胖又嚷出了實話。

這下連阿福都開始踩他的腳。

「喂,怎麼都踩我。」小胖抱著腳跳了兩步,又叮呤桄榔撞倒了一排桌椅。小販心疼地皺眉,趕忙攔住他們的去路,大聲道:「喂,你們撞壞我這麼多東西,要賠的。」桑娘看向沈書生,沈書生趕忙轉頭,小聲道:「還看我幹嗎,掌柜給的銀兩我都給你了。」桑娘頓時面露難色,只怪小胖太貪吃,竟然都花完了。

劉胤含笑道:「都算在我賬上。」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小錠銀子,放在桌上。小販一看銀子,便喜得點頭哈腰。桑娘感激的向劉胤行過禮,便拉著沈書生他們三人離去了。

望著他們離開的背影,劉胤笑道:「你招的這幾個夥計倒是有趣。」

「他們幾個都是可憐人,」綺羅小聲道,「桑娘的父親是販駱駝的胡商,帶她一同來做生意時卻得急病死了,洛陽城裡的商行說她賒了銀子,定要把她賣給一個鄉紳做第七房小妾,她走投無路,欲去河邊尋死,我們這才遇到,就把她帶回店裡。」

「阿福原本就是姚二嬸店裡的跑堂的夥計,兵亂后二嬸一家都沒有再回孟津,阿福差點被拖到衙門裡去打死,便跟著我一同去孟津開了間小店。」

「小胖是沈書生的書童,雖然愛吃,卻很會做菜。沈書生屢試不第,明年還要再去趕考,在我店裡白吃白喝了幾日,實在賴不過去,便說出實情早就花完了盤纏。於是他們便在我店裡做活抵清住宿的費用,沈書生算賬,小胖在廚房裡幫忙,每月還能賺些錢零花。不過照我看,沈書生真不是讀書的材料,算賬卻是一把好手,若放他去做生意,定然能掙得最多。」

兩個人在路上並肩而行,夜涼如水,綺羅輕聲細語,絮絮地說著這些人的來歷,也說著這兩年生活的細碎情節。劉胤默默地在旁聽著,心裡忽然覺得,這少女一人支撐著一個店面,著實也很不容易。

風中傳來幾聲輕嘯,似鴉鳴鵲啼,又似銀珠滾地。綺羅還不覺得什麼,可驀然間劉胤臉色一變,一把拉住綺羅,忽然一側身隱到牆邊的一處城垛后。

「小心,有人來了。」他極低的在她耳邊快速說道,雙手牢牢地箍住她的腰,將她身形徹底隱藏在城牆的黑影中。她嚇得臉色一變,剛問了半句:「在哪?」瞬間已被劉胤掩住了口。

緊接著便聽到鐵甲撞擊的聲音忽然近了,如同一種強大的威壓欺在心上,四周好似籠罩了一層殺意。她抬頭看向劉胤,只見他面色忽然一肅,竟是十分警覺的神情。

月滿如輪,清白的月光灑向城中,處處本洋溢著溫情和愉悅。可此時都被這鐵甲聲所撕裂開來,刀槍聲、胄甲聲冰冷刺耳,一列列銀甲兵士忽從宮門中直衝出來,散開向洛陽的大街小巷。

街上頓時慌亂起來,看燈賞月的人被兵士們衝散開,皆是驚喊哭泣之聲。但這些軍士哪裡理會,將人們都團團圍住,便有一個銀盔的將軍站在高處,大聲道:「奉命捉拿長安來的姦細,沒有路引與憑證之人一律鎖拿到大牢里去。」

他語聲乾脆,聽到綺羅耳中,卻驚得血液倒流。劉胤低頭望她,鬆開了手,用唇語道:「你識得此人?」綺羅面色蒼白地點點頭,亦是用唇語回他:「是石虎手下的將領冉閔。」

劉胤神色驟變,打量四周情勢。此時那些銀甲兵士已開始在街上搜羅起來,銅雀大街並不算長,很快便會搜到城垛這邊,那些兵士手裡拿著火把,若是四下圍住了城垛,到時候插翅也難飛出去。他們所靠的這面牆已是宮牆,牆高數丈,黑黢黢的影子將他們深深隱藏在黑暗中,可牆頂太高,卻被月光照的明徹無比,毫髮畢現。

突然間,月色忽然變暗幾分,劉胤抬頭望去,只見一片烏雲正緩緩移向月亮,漸漸將月影遮住了一些。他暗暗心急,眼見著那些士兵越來越近,再無計可施,他低聲對綺羅道:「你伏到我背上來。」

綺羅微一錯愕,劉胤已轉過身來,將她負在背上。他雙腳一點,已躍起丈高,整個身子如壁虎游牆一般牢牢的貼在宮牆上,此時兵士們恰好搜羅到了底下。此時士兵們的議論聲恰好就在他們腳下,聽得一清二楚:「王爺有令,今夜有刺客出沒城中,這條街要好好搜羅,全城緊閉,誰都不許放出城去,若遇到可疑人等一律都要抓起來審問清楚。」

此時那片烏雲又移過來一點,頭上便黑了一片。

眼見得那些士兵們便要舉起火把向頭上照去,這火把光照足以照徹頭頂一丈之內。劉胤反應奇速,竟在這光滑的牆面上借力躍起,悄無聲息地落在了宮牆之頂。正此時,那一大片烏雲正好完全遮住了月光,宮牆頂上須臾間便黑了下來,什麼也看不到了。

劉胤暗道了一聲僥倖,宮牆這樣高大,只要沒有月光,那火把是無論如何也照不上來的。再看腳下的兵士們搜索無果,又向前搜羅而去。

此時他只覺背上伏著的人微微發抖,便輕聲問道:「你害怕?」綺羅微不可聞地點了點頭,黑暗中看不清她面上神情。她牢牢地用手臂環住劉胤的脖子,只覺與他貼近一分心裡才安寧一些。

夜永對景,心下都是驚恐。劉胤拍了拍她的手背,溫和道:「別怕,我們馬上就下去。」

此時又一隊兵士搜尋過來,眼望著銅雀大街上全都是銀甲兵,哪裡有地方可躲。而頭頂上忽然有了一縷光線,卻是那一大片烏雲此時又快要散開了,若是月光再現,這牆定便成四下里最顯眼的目標。劉胤無計可施,只得咬牙向宮牆內縱身一躍。他腳尖觸地只覺柔軟,卻是落在一片土丘上,四周鬱鬱蔥蔥,地上又有厚草,倒是一處絕好的遮掩。劉胤這才覺得背心有些冷汗,忙放了綺羅下來。

直到站在柔軟的草地上,綺羅驚魂方定,小聲問道:「是來捉你的?」

「也許是城裡真有姦細,還不知道是在捉誰。」劉胤一眼瞥到她蒼白的臉色,略頓,便道,「若是被他們盤問是有些不妥的。」

若是被抓住,何止是不妥而已?綺羅面色稍緩,眼中閃過一絲慶幸的神色,不由自主地問道:「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劉胤環顧四周沉吟道:「你可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這四周倒是頗為冷清,並無人來人往的痕迹,唯有眼前便是好大一片宮苑,琉璃頂聚,朱牆椒壁,卻不聞人聲,綺羅轉目望去,忽然微微一怔,脫口道:「我們怎麼進到這裡來了?」

「唔?」劉胤目光微閃,卻是凝望著她。

「這裡是永寧寺,是石勒為國師佛圖澄所修的佛寺,」綺羅手指著不遠處一座高塔,輕聲道,「那座就是永寧塔,咱們白日里看到過的。」

劉胤凝神望去,只見隔了幾重華殿寶剎后,果然有一座巨塔拔地而起,幾是直插雲霄,在暗夜望去,那寶塔通體都是白玉嵌壁,依舊璀璨光明,華美晶瑩如琉璃夜場。

「到塔上去。」

他幾乎是想也不想,便斬釘截鐵道。

「不可,」綺羅慌忙阻他,「那國師佛圖澄可是個妖僧,他最會使毒,心地十分歹毒。」

「佛圖澄?」劉胤微抿薄唇,「難道就是石勒最信任的那個西域僧人?」

「就是他。」綺羅點了點頭,一想起這妖僧她便氣的牙癢,「這妖僧的毒藥可著實厲害,連我也差點……」她差點便把實情說出,趕忙止住。

「差點如何?」劉胤側目望她,卻見眼前的少女目光閃動,好似要躲閃隱藏心事。

「差點便……便被他揭穿了身份。」綺羅想了想,終於找出了一個搪塞的理由。劉胤明知她說謊,也不揭破,只笑笑道:「那我們今晚就去會會這位國師。」綺羅站立住腳步,雙眼圓睜,雙目間如流轉著一泓秋水:「你不要命了?!」

劉胤拉住她纖弱的手腕,目光在她凝脂剔透的肌上微一停頓,隨即便拉著她前行。綺羅還想掙扎反抗,自從那次毒發后,她在這世上最畏懼之人便是那個神神叨叨的老和尚了,還要去見他,豈不是自尋死路。

也不容她再說話,見她掙扎的厲害,劉胤一箍她的雙手,乾脆將她打橫扛在背後,這下綺羅卻遭了罪,適才背著還好,並看不到什麼。可現下卻是頭朝下的,一路之間劉胤腳下如點雲踏霧一般,竟是在殿頂琉璃瓦上疾行如履平地。綺羅本就最是恐高,此時看著離地數丈樹木蔥鬱,只覺五臟六腑都要被顛了出來,她忙小聲告饒:「放我下來,我自己走。」

聽她服軟,劉胤果然住了腳步,將她放在殿頂上,笑道:「早些就好好走,豈不少受罪。」姣好的玉顏上頓時閃過一絲青氣,綺羅顯然氣的不輕,可眼前的人若要硬碰,十次有九次都是討不了好的。綺羅雙目一轉,竟然笑吟吟地向他湊近一步,雙手摟住他的脖頸,小聲哀懇道:「是我錯了。」

咫尺處,呼氣如蘭。劉胤睜眼看她,只見她一雙星眸中眼波盈盈,好似月光流轉,雙唇微微翹起,卻是似嗔帶喜的弧度。這般明艷絕倫的少女,偏又是軟聲細語地告饒,任是鐵石心腸的人都要心神一盪,兩人靠的這樣近,目中神情倒映在彼此眸中,都是一片絢爛迷離。劉胤果然微微挑眉,目中閃過一絲驚艷的神情。

活該你要遭報應。綺羅心裡冷笑一聲,面上的笑容越發甜潤,雙手已是各扣了一枚銀針,便要悄無聲息地要向劉胤頸上穴刺去。

忽然腕間一緊。她不敢置信地睜大雙眼,怎會瞬間他就從自己面前退到數步外,而且是牢牢箍住了自己的雙手。

「果然長進不少,又學了些新把戲。」劉胤用兩指夾住她手裡銀針,微微眯眼望了一瞬,只見針上微微變色,竟是浸過葯的。綺羅急得呼吸變促,掙扎著脫開他的掌控:「快還我的銀針。」須知那些日子小宣替她治病時,她可是暗暗記住了不少穴位的。

「你這點三腳貓的功夫,若遇到了真正的高手,反而折損自己。」劉胤一雙碧眸中陡然幽深幾分,輕輕一鬆手,那銀針便棄落在草地里。瞧著她愕然又惱怒的神色,他忽然覺得心情大好,忍不住便彎了彎嘴角,將她的手略鬆開了些:「你有心去學這些歪門邪道的東西,不如真的好好練練功夫。」

他一鬆手,綺羅便忙蹲在地上,在草地里摸索起來,這豈不是如大海撈針一樣,綺羅摸索半晌,沒有結果,頓時雙眉一顰,差點哭了起來:「我的銀針找不到了。」

見她真的急了,劉胤倒有些訝異:「不過兩枚銀針而已,針上煨的也是普通的迷藥,你何必這樣執著?」

「這是我娘留給我的。」綺羅嘴唇微動,聲音暗啞了幾分,她蹲在草地上,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團,瞧上去可憐極了。

看著少女瘦弱的身影,還有發間微微顫動的凌霄花,隱約間,他忽然生了幾分愧意。伸手過去,攬住了她單薄的肩頭,柔聲道:「別難過了……」

話音未落,他忽然躍出幾步遠,左手已捂住了右腕。

煙光月色里,見那少女笑吟吟地站起身來,一手捏著一根銀針,搖頭看著自己,目中都是得意的神彩。

劉胤眉心一動,神色有些古怪。他低頭只見右手腕處微不可見地被戳了一個小空,隱見一絲血痕,雖無血珠,可傷口卻有點發青。他心頭大震,腳步微晃,竟是站立不穩。

「這三腳貓的迷藥也沒什麼了不起的,」綺羅吐舌一笑,輕快道,「剛才忘了告訴你,桑娘的故鄉最擅幻葯,這迷藥也就只能讓人昏睡一兩個時辰而已,醒來后全身乏力,頭重腳輕。」

劉胤沉眉不語,神色極是陰鬱。偏生綺羅還要再刺激他幾句:「你上次辱我的事,我還沒忘!」她臉色有些發紅,顯然想起了一些尷尬的回憶,又道,「再加上這次,舊賬新帳一起算了。我只小小地刺你一下,本來也不算報仇。但看在你適才也救過我的份上,就不和你計較那麼多了。」說著她小心地將銀針收入懷中的小小錦囊袋中,又拍了拍手笑道:「好了,我要走了,你就乖乖在這裡睡一覺,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有人來這裡。等明天再出城吧。」

她剛向前邁了一步,忽然聽背後有個低沉的聲音道:「你適才說我折辱過你,是也不是?」

這話聽起來語氣平平,是求饒,還是威脅,抑或是諷刺?綺羅聞言一震,回過頭去,卻見他已大步走了過來。她駭得一跳,驚道:「你……你怎麼還能走路?」

「這點迷藥就能傷我?也不用活到現在了。」他極是不屑地抬起右手,竟是靈活自如的將綺羅拎了起來。綺羅陡然心驚,見他的面孔離自己越來越近,一雙碧眸大概因是惱怒,已有淡淡的赤色。她慌忙叫道:「你要做什麼。」劉胤這次全然不再顧她感受,毫不客氣地將她頭朝下的倒掛在背上,飛也似的向那寶塔疾行。。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綺羅香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綺羅香
上一章下一章

17.玉京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