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別人只會關心你飛得高不高,而家人會擔心你飛得累不累。
這句雞湯的含義苗筱深刻體會到了。
當她走出操作間的時候,她媽媽幾乎是第一時間沖了上來,邊連珠炮似的追問著累不累邊還塞了一堆吃的給她,奶黃包、豆乳蛋糕、三角飯糰、甚至還有關東煮……全都是她愛吃的……
直到確認了她沒事,她爸才舉步走到二舅公的遺體旁。
他直挺挺地站在那兒,默默看了好一會,輕聲說了句,「挺好的。」
苗筱接觸過無數逝者家屬,有激動地握住她手表達感謝的、也有說不出話匍匐在遺體前泣不成聲的、還有教養好到強忍著傷心對她鞠躬的、當然也有無論如何都想塞錢給她的……相比之下,她爸大概是反應最為冷淡的一個了,可也卻是她所收穫到最為珍貴的肯定了。
她覺得自己就像是忽然有了盔甲,厚厚的,足以抵擋一切詆毀和抨擊的盔甲。
「我現在的心情有點複雜。」
康喬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拉回了她的思緒。
「你又複雜啥了?」不知為何,苗筱總覺得他好像衝破了什麼奇怪的牢籠,徹底放飛自我了,那張嘴裡已經飄不出正經話了。
「實不相瞞,之前吧,我總擔心你只是把我當醫生,在道德枷鎖的束縛下我甚至都不敢對你出手,感覺自己似乎正在做著一件禽獸不如的事情。」
「……你心裡居然還真有著一座奇怪的牢籠啊!」
「是啊,相當奇怪的牢籠。」最近他才漸漸意識到,這座奇怪的牢籠似乎還是他的情敵給他設想的,他是有多蠢!差一點就待在裡面出不來了!
「我很好奇是什麼讓你衝破這座牢籠的?是愛嗎?是責任嗎?」
「是摳。」
「……」此話何解?!
「我那天晚上在便利店買了一大盒安全套,沒想到安全套居然這麼貴,不能浪費啊,無論如何都不能浪費啊。」
「……康醫生,你可以回那座牢籠里繼續待著嗎?」
「嗯,我現在也有點想回牢籠里待著了。」康喬特別憂愁地看著她,道:「我覺得你已經開始不需要我了,這讓我很惶恐。」
「那就生個孩子吧。」
「欸?」
「時間差不多了,要準備追悼會了。」說著,苗筱重新走回操作間。
「欸…等一下……你剛才是不是說了什麼很重要的話……」
「沒有,不重要。」
「不,很重要,相當重要啊……你確定嗎?你真的確定嗎?什麼時候生啊?擇日不如撞日……」
苗筱停住腳步,「你先問過我爸媽再說吧。」
「問什麼?」韓麗霞好奇地問。
「沒什麼……」康喬逼迫著自己套上嚴肅表情,「追悼會快要開始了,差不多該準備起來了。」
「噗……」苗筱失笑出聲。
在殯儀館、在遺體面前,笑容是非常不一樣存在的東西。
可是,她覺得自己彷彿也衝破了一座牢籠,尊重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東西,不是非得通過面無表情來詮釋。
正是因為這份工作已經很沉重肅穆了,所以才更需要笑容來調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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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康喬所說,老一輩的嗩吶藝人是有規矩的,只有非常德高望重的人去世后才配得上《百鳥朝鳳》。
二舅公顯然算不上是德高望重的,他不是一個好丈夫、也不是一個好父親,可是對於苗輝來說,他無疑是個好爺爺。
所以,當苗輝吹響《百鳥朝鳳》的時候,苗筱一點也不意外。
他本來是應該上去念悼詞的,可是還有什麼能比這首曲子更適合悼念二舅公的呢?
苗筱站在默哀人群中,怔怔地看著苗輝,有那麼一剎那,她覺得自己像是看到了當年的二舅公。
在此之前她一直想不明白,明明都已經因為嗩吶而眾叛親離了,二舅公為什麼還要固執地要用嗩吶來送別奶奶?他不知道叔叔和奶奶有多討厭他吹嗩吶嗎?不,他肯定是知道的,可是對他來說,這是他能拿出的最好的東西了。
如同此刻的苗輝一樣,曲終之後,他直挺挺地站在那兒,緊緊抱著那支嗩吶,低著頭,哭得很隱忍。
他沒法給他爺爺一個足夠安詳的晚年,甚至沒辦法保證能為了他爺爺活出一個足夠精彩的餘生,他能給的只有這些,能抱緊的也只是這些……
一直到追悼會結束,他都沒再說過一句話,甚至都沒有放肆地哭出聲音過。
叔叔、嬸嬸雖然擔心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去勸他,這個擔子很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苗筱和康喬身上。
可是,苗筱向來都不太擅長安慰人,偏偏康喬也像是啞了一樣,不發一言地陪著苗輝靠坐在追悼廳外的花壇邊……這樣下去不行啊!
苗筱用力踩了康喬一腳。
他甚是委屈地抬頭朝著她了過來。
「你倒是說句話呀!」她壓低聲音道。
「我能說什麼……」他一臉無辜。
「你不是心理醫生嗎!」
「心理醫生也救不了一心想死的人啊!」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
「我不想死。」
忽然,一道怯怯的聲音從他們倆身旁飄來。
苗筱猛地打住話端,愕然地朝著苗輝看了過去。
他沉默了片刻后,深吸了口氣,鼓足勇氣抬起頭,道:「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
誰也沒有說話,康喬的表情很苗筱很一致,嘴唇微啟、眼神獃滯。
好一會後,康喬才回過神來,不以為然地嗤了聲,「那就活唄,多大事啊。」
「可是……」方才的勇氣已經消失殆盡,他又一次低下頭,習慣性地迴避著周遭的目光,細若蚊吟地說道:「我不知道該怎麼活……」
這個問題太深奧了,苗筱回答不上來,她只能伸出手,狠狠掐了下康喬,示意他趕緊接話。
「噝……」他疼得倒抽了口涼氣,可是在她的瞪視下又不得不吞下不滿,硬著頭皮啟唇回道:「活下去還不容易?餓了就吃、困了就睡、病了就治。」
「……你給我好好說話!」苗筱輕聲恐嚇道,又用力掐了他一下。
「不是……」夠了哦!他也是有脾氣的,「我哪句話說錯了?!」
「有你這麼對待病人的嗎?」
「他又不是我病人!」
「我叔叔嬸嬸會給你錢的!」
「一家人談什麼錢,多傷感情啊……」他頭一轉,看向苗輝,用讓人如沐春風的柔聲細語哄勸道:「輝輝啊,想要活下去呢你就得先把你的病治好。不用怕,不是什麼大毛病,就跟感冒一樣,按時吃藥、乖乖聽醫生的話,很快就會好的。」
「那等我好了能去音樂學院嗎?」
「等你好了,如果還想去,那就一定能去。」
「……你這是什麼歪理?」苗筱嚴重懷疑他仍舊只是在敷衍。
「我是有依據的。」他一本正經地道。
苗筱皺了皺眉,半信半疑地問:「什麼依據?」
「一看就知道,你弟隨你。」
「……」她竟然覺得有那麼幾分道理。
「現在的他或許還有可能只是把嗩吶當做逃避的道具,可是等到他康復之後,如果這個信念仍舊沒有絲毫動搖,那想必就再也沒有什麼能夠阻撓他了。」
「嗯……」苗筱轉過頭,直視著前方的人來人往。
這畫面讓她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奶奶去世的時候,那場追悼會之後,她也是坐在花壇邊,看著面前的人群,想要成為一名遺體整容師的想法是在那一刻悄然在她心底扎了根的。
也許,苗輝真的隨她吧?
那份固執她再熟悉不過了,那份彷徨她也才剛經歷過。
但願,他也能像她一樣堅持下來。
想到這,她情不自禁地揚起微笑,伸出手拍了拍苗輝的頭,「加油啊,小胖子,都被說了隨我了,你可別給我丟臉啊。」
「……」康喬怔怔地看著她。
「怎麼了?」她不解地問。
「你好像越來越愛笑了。」
她愣了下,笑容稍稍有些淡去,略顯忐忑地問:「不好嗎?」
「很好啊,這麼好看的笑容,看一輩子都不會膩。」
「……」苗筱想崩住的,可結果還是沒能忍住,只能別過臉頰偷笑。
坐在她另一邊的苗輝見狀后,也跟著傻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