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六章 人鬼難分俱殊途
「找什麼呢?」
言照清進了房,扯了條布巾擦身上的汗。
才哥兒仔細探究他面上的神色,看著是疲憊些,大概是醉酒之後又沒休息好,眼下有些青黑,可分明整個人又是散發著愉悅和輕鬆的,像有了什麼喜事。
這副模樣……
這幅模樣像是一個才成婚的小新郎。
才哥兒湊近言照清,看他肩上和手臂有細小的抓撓痕迹,像貓抓出來的。
這就有些曖昧的。
言照清怎的不知道他那老色胚一樣的眼神是因想到了什麼?低咳一聲,將身子轉過去,取了衣服穿上。
「怎的後背也有?大人夜裡跟貓打架去了?」
才哥兒吹個口哨,自己在房中找了個地方坐下。房裡暖和,連地板都熱烘烘地煨著人,又怕燙人腳似的,整間房子的地板都鋪了短絨毛的毯子,跟定安公主李安柔的宮殿一樣。
這也是這兩年才有的,去年才入秋,言照清便開始操辦這些事情了。說是阿彌喜歡光腳,這樣就不擔心她冬夜裡來凍著腳了。
才哥兒還記得那會兒人人臉上的怪異,尷尬借喝茶或者咳嗽掩飾沒法說出口的那一句「阿彌已經死了,怕是沒法來」。
身首分離,是慘死。
但沒人忍心說,言照清雖然表現如常,沒有因為誰的不在而受影響,但內里早就千瘡百孔,跟他們在私下裡說著話就發起愣來,好像透過他們想到了阿彌的什麼事情。
蔡嬤嬤端來熱茶和甜果子,招呼的禮數十分足,不住地同才哥兒打眼色。
才哥兒心中「嗐」了一聲,先同言照清講起了朝堂裡頭的事情。
右相到底還是惹怒了李皇,遭李皇斥責了一頓,前日乾脆稱病不上早朝了,又叫李皇在百官面前將他背後痛罵了一番。
這兩日從臨北來的邸報,說是北遊人又有了動靜,又有了個新王上位,許之還推斷恐怕過了年北遊人就按捺不住了,新王總要立威的不是?
再有醫無能回了百草谷,定安公主還是沒消息這些瑣碎事情。
言照清聽得心不在焉,偶爾應答幾聲。
才哥兒見這聊天的火候也起不來,乾脆直接問道:「聽聞大人房裡到夜裡就有個姑娘來玩兒?」
才哥兒明白瞧見言照清被入口的茶水燙了一下,低咳了兩聲,將灑落衣上的水滴拂去。
「誰同你碎嘴子?」
邊說著,邊責備看向蔡嬤嬤。
才哥兒笑著道:「有姑娘是好事兒,大人也老大不小了,小狐狸也走遠了。縱然是守孝,兩年也足夠了。」
這後頭說的是插科打諢的玩笑話,果不其然得了言照清一眼橫過來。
「是阿彌。」言照清淡然道。
才哥兒一怔,心想這會兒了就不用糾正稱呼了,改口道:「是是是,阿彌已經離開這許久了,大人也不過才認得她三個月,再難忘,記了兩年的時間也足夠了。更何況大人忘了,她差些將你殺了呢。」
在水定縣客棧那夜,言照清將他的計劃同他說的時候,才哥兒大驚大怒,百般勸阻不得。言照清第二日還借著送何家人先行進京的由頭將他支走。
他原本想將何家人送進城后,就立即折返,誰想途中遇到南理獵人們,耽擱了許多時間,等進了城,暫代岷陽府府尹一職的葛阜膽大包天,竟敢在城裡設伏,要誅殺來告狀的何書全。才哥兒為護何書全,又浪費了許多時間。
好在秦右相見秦不知遲遲未進城,起了疑心。又正巧青龍大將裴修遠依例要帶兵去城東外操練,秦右相說動裴修遠帶兵去接應秦不知和言照清一行。
正是趕巧了。
阿彌在言照清心口插一刀,是有意偏開了要害的位置。胸膛的肉緊,插進去的刀若沒有藉助外力,怎可能滑出來?
才哥兒思及往事,又忿又郁,瞧見言照清抬眼定定瞧他,篤定又平淡道:
「是阿彌。」
才哥兒皺眉,他方才不是改口了么,怎的一直強調是阿彌是阿彌的?
難道——
才哥兒雙眼圓瞪,「犀照?阿彌的鬼魂?!」
言照清唇角帶笑,不說話,低下頭喝茶。
蔡嬤嬤自進了房來,就沒出去,才哥兒一提「鬼魂」二字,蔡嬤嬤雖然不知道其中原委,但也是大驚。
「什麼?!夜裡來的是鬼魂?!不是妖精?」
言照清抬眼,面目有些發冷。
蔡嬤嬤又道:「不可能不可能!鬼魂哪兒有血?妖精妖怪才會有血!」
說完這一句沒頭沒腦的話,蔡嬤嬤便跑了出去,扔下房中兩個莫名其妙的男人。
才哥兒訕訕道:「她是你娘的陪嫁丫頭,在言府幾十年了,那也是關心你。」
言照清道:「那不是關心,是逾矩。」
才哥兒咂一口茶,道:「那我也是逾矩。」
言照清笑道:「你怎麼一樣?你不是我老大哥么?」
才哥兒「呸」他一口,哈哈笑,又問言照清:「真是阿彌夜裡來?」
言照清點頭,眉目間都是溫情。
才哥兒謹慎,問道:「她已經是鬼魂……怎麼還能同你……怕不是來吸你陽氣的……」
言照清掀眼皮,叫才哥兒沒好說下去。
才哥兒又問道:「是犀照么?」
言照清轉頭看妝奩上頭攤開的那塊黑糊糊的東西,才哥兒也跟著轉頭去看。
異香是從那兒來的。
可是不是說要點燃了才能見著亡人么?這還沒點燃呢,小狐狸就來了?
才哥兒再問不知是不是念及這幾夜的夜夜春宵,眼角眉梢都是春意的言照清。
「她的臉……她的頭……」
「是好的。」言照清言簡意賅,欣慰笑道,「不是好的我也不怕,她是阿彌啊,是小狐狸啊。」
她最後那兩天面目全非,他甚至都記不起她長得如何模樣。
才哥兒唏噓感嘆,「那……那你二人也算人鬼殊途,這往後……往後你總得找個姑——」
「小少爺,成大人!你們瞧,這是不是妖怪的血?!」
才哥兒正說著話,擔憂言照清同鬼魂相交有個不好的往後,蔡嬤嬤抱著一床薄布,將明顯帶著血跡痕迹的那一面翻給二人看。
上頭的痕迹……才哥兒不是未經人事的毛頭小夥子,尷尬低咳一聲,偏開頭去。
言照清有些發愣,皺眉拿過來。
「小少爺,這是丫鬟在你房中收拾發現的,丫鬟不懂,差些拿去洗了!我還以為您是同誰家的小姑娘……怕以後不好同人家交待,我就留了下來。可是問遍了府中的丫頭,都說沒在夜裡進過您房裡。老奴斗膽,在您院外守了幾天,聽得見姑娘的笑聲,但沒瞧見姑娘的人,那不是妖怪是什麼?!小少爺,人妖殊途,妖精鬼怪都是害人的東西,您別再執迷不悟了!您可是言家的獨苗苗啊,您可是夫人的心肝寶貝啊,您若是出了事……」
蔡嬤嬤說著,嚎啕大哭。
才哥兒勸這個,又得顧著皺眉出神的言照清。
「才哥兒,你說阿彌是人是鬼?」言照清像個孩子一樣迷茫,眼中又壓抑著狂喜。
才哥兒幾度張口,沒法說出來,叫人將蔡嬤嬤扶出去,才低聲道:「大人就沒想過是有人趁大人喝醉了,假扮小狐狸來同你歡好,給大人挖坑?」
言照清斷然搖頭,「不可能,是不是阿彌,我分得清楚。」
她那雙眼睛,這世上沒有第二個人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