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回北京的火車上,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
還有十分鐘開車,客人陸續上來,有說有笑,唯獨他們無話。
一個聲音忽地從車窗外喊過來:
「千山,小喬,你們等等!」
是趙雲鶴的父親,小喬睜圓了眼睛,很是意外。
老人慾上車,列車員將他攔下。
千山和小喬忙迎過去。
「千山,這錢你收回去,這錢我們不能要啊,我跟學校打聽了,根本沒有這回事,千山,你們的心意我領了,這錢你們一定拿回去。」
小喬完全愣住。
「伯父,這真的是張教練的心意,這錢您一定要收啊!」
「千山,這錢我們不能拿啊……」沉甸甸的一包還未送出去,火車緩緩啟動。
列車員將老人死死按住,這一幕小喬看在眼裡。
千山鬆了一口氣,一場虛驚。
回到座位上,小喬已明白,「你去找了學校?」
千山點頭,卻不想多說。
「你給了多少錢?」小喬再問。
「兩萬。」
「算我一半,回北京后還你。」小喬說。
「這事跟你沒關係,幹嗎分你一半。」
小喬沒再吭聲。
接下來又是沉默。
千山做得沒錯,可小喬心裡卻高興不起來。
他該把我叫上,自己到學校逞強。給錢的事一句都不商量。
他越這樣周到,小喬心裡越不自在。
把事情做得圓滿是千山的風格,小喬卻不領情。
窗外的風景斑駁掠過,千山偶爾遞過來一杯水,偶爾講幾句無關痛癢的話,離那個傷心地越近,兩人的話越少。
到北京站后,小喬拿著行李自顧自地走在前面。
千山在後面跟著,他定定地看著小喬的背影,想了想,快步追上去,「小喬,我先送你回家吧。」
小喬一臉倦怠地說:「不用了。我坐地鐵走。」她邁步朝前走,並不看千山。
千山在後面默默地跟著,他一時不知怎麼跟小喬交流。
最擔心的事情還是來了。
「正好順路,我先送你。」千山堅持。
小喬停下腳步,說:「真的不用你送,你先走吧。」
千山皺著眉頭問:「還打算繼續找嗎?」
小喬不置可否,想了一會兒,她重重地點點頭。
千山執著地問:「下一站是哪兒?我陪你去。」
小喬搖搖頭,「不用了。」她轉身走了,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回頭沖千山說,「錢我會還你的。」
千山苦澀地說:「怎麼跟我這麼見外,這錢是花在東方身上的,要還也是他還。」
「我替他還也是一樣的。」小喬平靜地說。
「小喬——」千山氣到語塞。
「我先走了,回頭你把賬號簡訊發給我,我把錢匯給你。」
千山苦澀一笑,「還是不肯原諒?」
「別忘了發簡訊給我,你多保重。這一路謝謝你。」說完小喬轉身走了,再沒有回頭。
「小喬——」千山在後面叫著,無人回應。
轉眼小喬消失在人流中。
真的回到傷心地了,從踏上北京的土地,那種隔膜撲面而來。
又回到起點了,千山這一路的奔波毫無意外地化成了泡影。
小喬又回到了冰凍狀態,她的眼神分明是看一個仇人。本以為這一路小喬已經解凍了,誰知這塊傷心地潛伏著魔咒,還沒有時間驗證,立刻就靈驗。
打了一輛出租,千山落寞地坐進車裡,腦子像要裂開般疼痛……
小喬上班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報社領導談話。
她直接去找了報社的社長,已顧不得被主任說成越級。
她要求換個部門,離開體育版。
她說得懇切,只要離開體育版,其他任何版她都願意去。
東方走後,她不想再接觸任何有關體育的東西,再讓她採訪足球,她會崩潰。
社長也能體會小喬的心情,但新人上手也需要一段時間,他讓小喬再繼續做一個月,交接一下。
小喬答應了,她跟社長道了謝,緊繃的表情終於鬆懈下來。
千山這邊卻是雪上加霜。
一回隊里,還未來得及找張潛彙報,隊里的領導直接找他談了話。
氣氛凝重的會議室,千山一人面對三個領導,張潛坐在邊上旁聽,一句話也插不上。
那場面,千山頭一次遭遇。
剛開始千山還試圖解釋,到後來他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張潛沖他使眼色,讓他道歉。
談話若變成了辯論會,後果可想而知。
最後領導拍了桌子,千山心裡咯噔了一下,立刻收口,調整態度。
張潛硬著頭皮替千山解圍,結果一併受到批評,話題由個人的態度不端正轉變成隊長的失職。
整整一下午,千山如坐針氈。
最後談話的結果比千山想象中的還要差。
隊里不僅給他一個處分,還要他停賽三個月!
聽到這樣的結果,千山幾乎氣瘋了,要不是當時張潛按著,那天的千山非爆發不可。
張潛把他拉到球場上,厲聲叫他冷靜。
千山一通亂嚷,滿肚子委屈。他知道自己跟小喬出去這一趟,沒事先請示。可這一切都是為了東方啊,他再錯也不至於停賽三個月吧。
幸好球場上沒什麼人,張潛讓他發泄出來,等千山嚷夠了,他開口道:「千山,我知道你委屈,知道你是為了東方,可這畢竟是你私人的事,隊里也沒派你去啊。隊里讓你回來訓練,你並沒按時回啊,你說能不處分你嗎?我當時都那麼說你了,你還偏不回來。」
「我真回不來,當時那個情況,我怎麼能撇下小喬一人回來?她一個女孩,很危險啊,再說又是東方的事,我能不管嗎?換成你,你肯定也會這麼做。」千山理直氣壯。
「是,可能我也會,站在你的立場,朋友的立場,這事都沒錯,可站在球隊的立場,你就是錯了,你是領導你也會這麼做。」張潛苦口婆心地說。
「錯了!我要是領導我才不會這麼做,你們有沒有同情心啊?非把人往絕路上送!」千山語氣激動。
「千山,你可不能這麼想,你也是球隊的老隊員了,你應該成熟了,怎麼還能說出這麼幼稚的話?這怎麼是把你往絕路上送,這是給你機會反省,讓你把那段情緒過渡一下,再回來訓練,這是領導對你的另一種關心,你要這麼想!」
「我可沒法這麼想,我沒你這麼成熟。」千山憤憤地說。
「千山,你說你這種情緒怎麼打比賽?訓練都夠戧。你出去這一趟,怎麼情緒還沒調整過來?你走之前我就跟你說過,隊里也進新隊員了,你這老隊員得立出榜樣,哪能人家一來就看你是這副德行,這哪兒行啊!」張潛繼續勸。
千山氣急敗壞地說:「那我退役算了,反正我年齡也大了,技術也跟不上了,態度又差,別帶壞了新隊員!」
「退役?你瘋了吧,你才多大,你現在的年紀正是出成績的時候,現在就退役,到時候第一個後悔的人就是你!我還不了解你,就知道說些氣話。以前東方在的時候,你還挺像個老大哥的,怎麼東方一走,你那些優點全沒了?」
「是,我是暴露本性了,我就沒什麼優點,你們幹嗎動不動就拿我和東方比,有什麼可比性?現在人都沒了,還要比?!」千山吼道。
張潛看千山是真動氣了,口氣緩和地說:「千山,你也別生氣了,讓你停賽的事確實我也沒想到,既然已經是這樣的結果了,我們是不是就要面對?說那些氣話我也不攔你,說完就完了。我知道你心裡也難受,你這不還有我嘛,你也給我這老大哥一個面子,我都勸你這半天了,怎麼越說氣還越大了?」
見千山沒吭聲,張潛繼續說:「我看停賽三個月未必是壞事,你乾脆徹底休整一下,或者出國散散心,你看怎麼樣?」
千山一屁股坐到草坪上,仍不做聲。
張潛說:「千山,我也是為你好。東方走了,隊里急需要新人代替東方的位置,可你讓新人哪能一下子就達到東方的水平,隊里也著急啊。本來還指望你多帶帶新隊員,你又……哎,千山,你也理解一下,大家站在自己的立場都不容易……」張潛坐到千山旁邊,一臉無奈。
千山嘆了口氣,欲言又止。
「千山,我真的挺希望你能快點回到以前的狀態,東方已經不在了,隊里需要優秀的球員啊。千山,你要振作起來,我盼著你早點回到球場上。」張潛看著千山,認真地說,「其實我已經給你安排好了,這三個月你去韓國培訓一下,學完了你就回來,你看怎麼樣?」
千山看了張潛一眼,意外中又有點感動,「你都安排好了,我還說什麼。」
張潛拍了拍千山的肩膀,「千山,儘快找回狀態,我等你回來並肩作戰,東方也不願意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明天你就收拾一下,準備出發吧,那邊我都聯繫好了。」
千山站起來,表情複雜地看著張潛。張潛拉著他就走,「回去吧,回家收拾收拾,到了那邊好好訓練,有事打電話回來,球隊隨時等你歸隊。」
千山點了點頭,剛走了幾步,他又回過頭來說:「隊長,有個事……還得拜託你。」
「有事你就說。」
「我走後,你幫我照看一下小喬。東方走後,她的情緒一直不好,有空你就去看看她。我一直怕她出事。」千山語氣不流暢。
「放心,東方的事也是我的事,我會去看小喬的,你放心。」
有了張潛的這句承諾,千山這才慢慢走出了足球場,他走得無比沉重,兩條腿像灌了鉛,完全不聽使喚。
張潛看著千山的背影,一臉惆悵。
晚上,千山給小喬打了電話,想約她出來見面。一走三個月,他不放心。
小喬拿起電話卻說:「我最近挺忙的,沒時間見面了。你快把賬號發過來,我把錢打你卡里。」
千山一聽這話,一股氣躥到了嗓子眼兒,「早說那錢不用你還了,你怎麼還跟我提錢的事?!」
「你說不還是你的事,我要還是我的事。」小喬語速飛快,完全不照顧千山的情緒。
「小喬,我們能不能說點別的,錢的事我不想再提。」千山想發火,又不得不按捺住。
「好,那就不提了,我現在正加班呢,不跟你多說了,我再打給你吧。」小喬冷淡地掛了電話。
千山握著手機,腦子一蒙,去韓國的事,他還未開口,小喬卻已掛斷了電話。
千山泄氣地把手機扔到床上,把剛剛整理出來的衣服狠狠一摔。
發泄一通后,他無力地癱坐到床上,雙手抓著頭髮,像抓一把亂草。
東方走後,千山別的沒變,脾氣是看漲,經常動不動就能氣得自己脖子發青。
「我這是怎麼了?」
千山撓著頭皮,一臉鐵青,連他自己也不明白怎麼就變成這樣了。
好不容易跟小喬的關係稍微緩和,到了北京卻一落千丈,又跌到谷底。
到底要怎麼做才能回到從前?
怎麼做她才能原諒?
到底要怎麼做?!
千山盯著天花板,滿臉沮喪,無所適從……
小喬接到千山電話的時候,正為一件事鬧心。
體育版最後一次採訪,主任給她安排了一個實習記者。小喬看這女孩挺聰明好學的,又對網球在行,索性就把這次採訪網球比賽的事全交給她了。
稿子出來小喬也未細看,匆匆一讀,語句通順,便簽字發稿了。
偏又趕上複審的主任出差,小喬代簽了字,就付印了。
誰知報紙出來,兩個運動員的名字全搞錯了。
編輯部立刻開了會通報批評。
主任是這樣說的:「小喬,我知道你要調到別的部門,可你也得站好最後一班崗啊,你不能因為給了你一個實習生,你就大撒手什麼都不管了,連稿子都不看就發稿了?」
小喬解釋:「主任,稿子我確實是看了,就是因為對網球不熟悉,所以運動員的名字寫錯了我也沒看出來,但我絕不是有意的。」
「當然知道你不是有意的,既然你對網球不熟悉,為什麼不事前做好準備工作?現場採訪你去了嗎?」主任追問。
小喬不吭聲了。
「小喬,即使你調到別的部門,工作的責任心也是必須要的!對工作不認真,你走到哪裡都干不好,幸虧是在我們報社,大家比較照顧你,要是換個惡劣的環境,可能就因為你這個錯馬上把你開了!」主任義正詞嚴的,說得小喬心裡發毛。
「這件事我希望給你一個教訓,這種錯誤我也希望你下次不會再犯了,誰家裡都有私事,但不能因為家裡的事就影響工作,對不對?」主任停了一下,說,「這個錯誤編輯部也不想追究了,按規定扣你這個月的工資,你沒有意見吧?」
小喬在心裡大大地嘆了口氣,卻也不敢發作,只說了句:「我沒意見。」
「好,你回去吧,下周社長會找你談話,你有個心理準備。」
主任最後這句話讓小喬心裡一凜。
從主任辦公室出來,正鬱悶,千山就在這時候打來了電話。正好堵槍眼上了,小喬自然沒好話,應付了幾句就掛斷了。
她知道只要一提還錢的事,千山就會惱火,可她偏要提。自從東方離開后,千山成了小喬的出氣筒。只要什麼話讓千山惱了,小喬心裡反而暢快些。
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小喬對著霓虹閃爍的窗外發獃。她也不知自己何時變得這般不通情理了,想象掛斷電話后,千山快瘋掉的表情,她自己也覺得有些過分。可她就是控制不住,只要對著千山,她無端就想發火。什麼話最傷人,她就想說什麼,從不顧及千山的感受。
窩在電腦椅上,小喬盯著電腦屏幕,一臉落寞。
她一邊檢討自己,一邊心裡不痛快。白白地,這月工資又扣光了,如果東方在,今晚一定要讓他陪著自己好好發泄一通。
如今有怨卻是找誰訴?
千山,連做朋友都困難了;惜雲,又遠在美國;父母,更不能提一句掃興的話……小喬突然間覺得孤單了。東方在的時候,何曾嘗過孤單的滋味,現在除了孤單,就是心痛。
愛情、友情都失去的時候,女人還有什麼精神支柱?
小喬慢慢梳理著痛苦心情,看了看錶已過七點鐘了。這才發現窗外暗下來了,小喬亦不想多慮,收拾東西回家好好睡一覺才是正經。
剛要關電腦時,發現MSN上惜雲上線了。
小喬點了一下惜雲,正巧惜雲也給她發了一個閃屏。
兩人心照不宣地網上擁抱了一下。
「你最近怎麼樣?」
小喬發了一句,惜雲半天不回話,她向來打字慢。
小喬乾脆給惜雲發了語音通話,網上電話接通后,竟傳來惜雲的哭聲,小喬嚇了一跳。
「怎麼了,惜雲,出什麼事了?」小喬問。
「小喬,我想離婚了。」惜雲哭道。
「說什麼呢,你不是懷孕了嗎?怎麼還想離婚?」
「我們的關係一直不太好,本來我想生個孩子可能會緩和我們倆的關係,誰知根本沒用,他對我還是那樣,永遠懷疑我跟別的男人在一起,昨天他在我的電腦上看了以前我和千山的照片,又跟我大吵一架。」惜雲哭得斷斷續續。
「天哪,不會吧,你是孕婦啊,他不知道要照顧孕婦的情緒嗎?!再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他還這麼計較?」
「他就是這麼小心眼,我跟千山的事從沒瞞過他,只是那些照片我捨不得刪。他就說我舊情不忘。結婚前我還以為他在美國生活那麼多年應該挺大方的,沒想到他骨子裡的東西一點兒都沒變。我跟鄰居打聲招呼他都不願意,說我對那個老外有興趣,你說這種生活誰受得了……」
「惜雲,你先別哭。」小喬想了想說,「要不你把你父母接過去,陪你住一段,懷孕了總得有人照顧你。」
「他們不肯來,再說他們身體都不好,坐那麼長時間的飛機我也擔心。」
「那怎麼辦?你們也不能這樣下去啊。那你跟他好好談談,吵架這種事需要溝通,你向他解釋清楚了,他也就不計較了,再說他比你大那麼多,也該讓著你啊。」
「頭半年什麼都讓著我,後來就不行了,永遠疑神疑鬼的,有時白天他還要打電話來問我在家幹嗎,生怕家裡有別的男人。他總懷疑我和千山還沒斷,查我的電腦、電話……這種日子還怎麼過啊?這孩子我真不想要了!」嗚嗚的哭聲時斷時續。
「別說傻話,你們吵架也不能拿孩子出氣啊。孩子是無辜的。」
「小喬,我心裡難受啊,當時結婚的時候太衝動了,其實我們根本不了解,我們認識一個星期就結婚了,你說能有什麼了解啊!都怪我當時昏了頭了,其實我就是想氣氣千山,我想讓他後悔……」惜雲嗚咽道。
「惜雲,你怎麼能這麼想啊,最後難受的還不是你自己?」
「怎麼辦?小喬,我想回到千山身邊,我想他,我不想要這個孩子,我要離婚——」惜雲激動地說。
「惜雲,你冷靜點,我覺得事情還不至於那麼嚴重。其實我覺得你老公是有點自卑,你想,他大你那麼多,你又那麼漂亮,他肯定擔心啊。但這也說明他在意你,他怕你離開他,只是他現在用的方法不對。你應該跟他好好談談,讓他放心。」
「我不想跟他談,看著他就煩。都怪我太幼稚,以為有了孩子就一切都改變了,沒想到反而是害了我自己。」
「惜雲,你現在說的是氣話,生氣的時候千萬別做任何決定,不然你還會後悔。你聽我的,好好照顧肚子里的孩子,孩子是無辜的,這也是你的選擇,你先平靜兩天,我想你老公也會平靜下來,到時你們好好談談,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夫妻哪有不吵架的?」
「小喬,可我真的很想千山啊,怎麼辦?我想回來一趟,我想跟他見面。」
「你瘋了,惜雲,你清醒一點兒,你現在最重要的是要照顧你肚子里的寶寶,其他什麼都不要想,別做傻事!」小喬急道。
小喬幾乎是勸了一個鐘頭,總算打消了惜雲想回來的念頭。
勸別人,都是有條有理的,可勸自己,永遠沒有理智。
關了電腦,小喬身心疲倦。自己的事還未開口,倒給惜雲充當了心理醫生。
小喬耷拉著腦袋,抱著雙臂,頭重腳輕地走出報社。風再大些,就能將她吹倒了。
又是一個寒冷的夜,一個人的冬天怎麼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