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豐衣足食才會來談榮譽和恥辱」
等語言學校的所有員工開始懊惱自己的大意,會計的人影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員工們又用了幾個小時來心存幻想,自欺欺人到底維持不了太久,終於所有聯繫工具開始忙碌起來,蛛網一般地將任何細微的動靜都即時傳遞了出去。辛追被這輪頻繁的消息鬧去了睡意,到了十二點,大家推斷出了一個最壞的結果,為了能夠從更壞的結果中挽回一點損失,已經有人開始擔心是不是該去公司抱回一台電腦做工資抵扣,每個建議每個用語都帶著強烈的劫富濟貧理念。當辛追開始擔心沒準又要和同事們一起上次法庭,她的心情瞬間惡劣透頂,逮著正發來晚安簡訊的崔洛川,簡要地描述了一段。
「是挺難說的。」崔洛川沒有給予空洞的安慰,打來電話替辛追出謀劃策,「抱電腦這種事倒是太不聰明,一台電腦能值幾個錢,還累個半死,你可千萬別去。」
「是嗎……」辛追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她是人群里那些多半會被推著走上一段的類型,越是喧嘩混亂越是沒有出頭的勇氣和清醒的心力,只等挨到稍稍空隙的地方,才能把自己從盲目中收拾出來,「大家都怕再等下去就徹底撲空了。」
「你什麼打算呢?」
辛追眉頭間苦苦的:「最後我要搬電腦的話,你可別攔著啊。」
「欸?哈,好啊——那我明天陪你一起去。」
辛追沒料到自己之前出言的不慎,一下懊悔起來:「不不,我沒那個意思?」
「沒事。」崔洛川把辛追的婉拒直當耳旁風,「你一個人去,萬一碰到點什麼事情就不好說了。這種時候你還有什麼可勉強的呢?」
第二天一早,崔洛川比約定的時間更提前了十五分鐘等在路口,辛追能知道是因為剛剛才下起的雨已經在他的車盤底下留出一個刻度似的尚且乾爽的地面。等辛追上了車后,雨勢也越大,天陰得隆重而舞台化,讓人突然增添出一種通往結局的悲壯感。這份悲壯里滿懷了辛追最恐懼的不祥。
崔洛川往她手裡塞了杯尚溫的奶茶,辛追這才從焦慮了一晚的疲憊中擠出點精神掃了他一眼。難得胡楂凌亂,袖口折得一高一低,有鏡片擋著也照樣能看出眼睛里的紅血絲正和辛追做著不屈不撓的比拼。
「你昨天也沒睡好嗎?」
「嗯。」
「不用擔心的,怎樣都會首先保證老師的工資吧,所以你們的課肯定能繼續上下去……」
崔洛川走神似的醒過來:「啊?哈。你忘了?我的課已經念完啦。」他撩手颳了下辛追的鼻子,「還有空擔心我哦。」
動作來得很突兀,辛追僵得不敢動,她拿不準是該生氣還是該笑笑模糊掉焦點,於是她發怒也不是裝傻也不能,只好獃呆地把臉轉向一邊看著窗外,等車再開一會兒,她念起前情:「那,交通隊長那裡有消息了么?」
崔洛川打個哈欠:「啊?噢。還沒,我等會兒再打電話問一下。」
辛追有點抱歉:「不,我不是……你很辛苦了,最近一直在麻煩你……」
崔洛川看了她一眼,笑得挺動人。
公司里還沒有堵上大批討薪「民工」,辛追到得算早,然而消息已經在通訊媒體上火速地接力跑。據傳大老闆在澳門迷上賭博,名下除了他們這所語言學校目前還殘存外,原來同一棟樓里隔了五層的另一家親子中心也掛著他的法人名字,前兩天忽然蒸發得乾乾淨淨,八成就是蒸發給了那幾家「葡京」了,家長們繳的費用成了紅一沓黃一沓的圓籌碼,一把一把地消失在同花順後面。所有人立刻神經緊繃,總覺得霓虹燈照出的妖冶光芒已經把自己的工資一張張燃盡。辛追回想起來,自己也不是沒見過,幾十個群情激奮的家長,一個個手裡揮舞著四位數以上的付費發票,直到現在還時不時埋伏在樓前,希望能夠抓到偷偷回巢的騙子公司老闆。聯想至此,員工們再也按捺不住了,個個都聞風而動。辛追還在處理手機上那些「要命」「完蛋」「死定」的感嘆號,崔洛川在辦公室里來回走動了幾圈,他雖然處處透著睏乏,眼睛的血絲倒是把目光染得格外直接,然後他瞄到了辛追抽屜上插的一把鑰匙,把辛追拉到走廊上:「我記得你之前說過,一些簡單的報銷賬務,是你這邊先做了,再提上去的?」
「是……」之前兩人一起吃飯時,辛追提起過自己的工作,碰到個空調壞了,複印機要換新的,或者業務活動的餐費,辛追常常頂半個出納在用。
「手邊沒有這筆費用嗎?全都已經交上去了?」
「一報完就交出去了,沒有留啊。」
「交給誰呢?」
辛追指指裡屋一張辦公桌:「都鎖在那張桌子里等會計來了取。」
「那鑰匙你有么?」
「有一把。」辛追的聲音碰到這個肯定的詞語時燙到般一下子縮了回去,「欸?什麼?」
崔洛川看著她的神情沒有因為辛追瞳孔中放大的質疑而減退半分,他抬起手腕看看時間:「現在已經七點了,等下如果有更多人趕來就不好辦了。」
「這錢能拿嗎?」
崔洛川笑得有點微妙:「怎麼這個時候你還能站在他們的立場上去考慮呢?學校考慮過你嗎?」
「但……性質還是不一樣啊。」辛追幾乎有點後悔,雖然心裡還不甚明白到底後悔的是什麼。
「什麼『性質』?現在還有考慮性質一不一樣的餘地啊?那原本就是屬於你的工資份額,學校不給你,你除了等他們突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以外不做任何準備了?」
「我有點害怕。」
「不用害怕的。」
「但……要不還是算了……真的……」
崔洛川靜靜地抽了口氣,然後用右手推了下鏡框,由鏡片輕微變形后的目光遭到了一絲扭曲似的:「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啊。」
辛追一怔:「啊?什麼出乎你的意料?」
「你唄。」
「我怎麼……」
「不覺得嗎?連我都把此刻的狀況比你想得更嚴重吧——都到了影響你生計的地步對吧?至少我是這麼覺得,但現在看來,我好像是比你更急一點……」
「胡說,我怎麼會不急……」
「還真沒有感覺到,我覺得你還是心存許多僥倖,老盼著有轉機有轉機,而你知道這說明了什麼嗎?說明其實你還沒有進入最艱難的地步嘛。不然的話,為什麼好像連我都比你更贊同應該乾脆一點,狠氣一點呢?如果到了涉及自己能不能存活,日子還能不能過下去的地步,沒人還會做你這種溫柔的保留。我記得有一句話,大意是糧倉充足才能知道禮儀,豐衣足食才會來談榮譽和恥辱。如果連生存也得不到保證,考慮自己是不是做了什麼恥辱的事,那豈不是太多餘。」他末了緩和氣氛似的笑了笑,「好吧,知道你原來沒那麼情急,其實我也算是鬆口氣。我不過是認為,這其實一點也沒什麼問題,公司拖欠你工資,沒錯吧,所以拿回自己的工資有什麼問題?難道還規定了說這張一百元只能是用來修水管而絕不可以發給員工?比起抱電腦,我說的反而更合理不對嗎?」崔洛川再看了一會兒辛追,朝她伸手,「不如鑰匙給我吧。」
「給你?」
「給我。」他見辛追右手防備性地插進了外套口袋,便溫和地順著她的袖管摸了進去,「你別想太多了。搞不好裡頭一毛錢也沒有呢。」
鑰匙沒經過多大週摺就被崔洛川拿走了,辛追雖然跟著他,卻不由自主地始終多保留了幾步的距離。剛才崔洛川說的話既多又快,而且他的語調一直在起起伏伏,稍微一錯神就讓人以為是在責備,轉耳又聽成了憐惜,接著好像還帶著些挖苦和嘲諷,但等人正欲追著上去仔細分辨分辨,聽到傳來的到底是撫慰啊。辛追心裡的紛亂不給她時間找出最短的捷徑,她以為自己也無非憑著單純的生存本能,有人給自己掏了一個漏出光來的洞,那就先循著白色的小小的路去吧。畢竟仔細一想,崔洛川說得沒有錯,她何來多餘的「溫良謙恭」留給這個學校呢,溫飽都還快打上問號的時候還留著閑心想做君子么。尤其被質疑到「還沒有進入最艱難的地步」時,那個瞬間辛追有一些接近惱羞成怒式的不快。難不成自己的清苦還是裝的?還想她怎麼個最艱難法?跟過去似的,回到官司失敗負債二十四萬的時候嗎?
她側著一半身體在門中間,淡淡地苦笑自己大約是站成了一個望風的姿勢,而落實了這一次「望風」的,是崔洛川從抽屜里拿出一個鉛灰色的盒子來。還輪不到世界五百強式的安保政策,再加上平日會放在學校里的現金本來也不多,所以一切看來都很輕而易舉,盒子打開了,有一些還沒報的發票,有幾張紙,還有一沓人民幣,一百的五十的,加到一起目測也有五六千塊的樣子。
辛追漏聽了自己鬆口氣的聲音,因為走廊里傳來了腳步聲,晚他們一步趕來的其他員工,正一個個氣勢洶洶地揚言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吧。「你做初一,我做十五」,黑幫電影里聽得多了,但今時今日都發現說一說其實順口得很。辛追沒有轉過臉去看是哪個同事發出的威脅,平日里跟她分享打折心得的,帶來手作的泡芙問辛追要不要嘗嘗的,說小孩數學考了年級第二的其實老師算錯一道題的分數應該是年級第一的。辛追知道自己的臉色未必比對方柔軟,也許也一早就難看了起來,有點殺氣騰騰的,一副難得的不依不饒,既然是攸關「生計」的事了。
而這些憤怒的腳步,給了辛追一點點底氣,她聽著從門外迎來的咒罵,簡短的詞語組合著基本的意思,從想溜的鴨子身上拔掉幾根毛也好,看來幾台電腦最終都會保不住。所以,當她再回過頭去,崔洛川已經走近她身邊,動作非常乾淨,遞來一個不知從哪兒找到的信封,短短的時間裡,他連信封口袋都折得很筆挺,末了沒有讓辛追做出伸手接收的動作,而是主動把鑰匙一起連同那幾千元插進了她的挎包里。
「……啊……」辛追在神色中不由自主道了謝。
崔洛川到此刻才恢復成常態,細長的眼睛含了點半明半暗的笑意,然後他兩手垂到身後,自己站到離辛追半步外,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等接完一個電話,他對辛追解釋還有別的事,先告辭了,但又忽然折回來,掛個笑再次開口,說交通大隊那邊他也不會忘記,讓辛追別太急。
大部隊過了中午完成了集結,辛追不太清楚是到第幾輪開始,有人拔起了電腦的接線,原先沿著電線一路生長的灰塵和黴菌揚了起來。下一批人的目光開始轉向幾台教室里的投影儀。最初還只在語言中發酵,忽而就變成了單純的行為,驚慌的臉變成了一張張仇恨的臉,抽屜都被打開,包括之前崔洛川替辛追率先「清理」過的那個。最後還真是那個已經被轉移進她挎包里的信封,裝著唯一能從現場搜刮到的現金賠償——至少辛追是這麼定義它的,才讓她這個沒準家境最差的人,此刻看起來最與世無爭般地清高。然而她心臟跳得厲害,自己像是個叛變者,急於要從兩手空空氣急敗壞的同事們中間率先退場才不至暴露,多待一秒她都躁得厲害。
有人看見她移步向電梯,甩了句話過來問你就走啦,辛追一時結巴,忽然想起早上聽說的傳聞,便回答她想去樓上的親子中心看看,既然兩家原來倒霉到一塊去了,不如打聽一下,還能聯合起來通通氣。這話起得臨時,但同事們一致覺得合理,旋即嚷嚷著要一起去,要組成聯合調查大隊,打倒一切不公正,兄弟姐妹們團結起來。辛追忽地就讓人擠在了電梯門前,與儘早抽身的計劃背道而馳了,她撒個謊說要上廁所,隨後就到。等轎廂把同事們裝滿了往十五層的親子中心運送,辛追從女廁所里步出,長長地舒一口氣,她擦乾手,再往挎包里掏了掏,那個信封還帶著那份足夠心安的厚度斜插著。辛追重新站到電梯口。
十五樓的親子中心正攪起一個旋渦,一開始只是幾位蹲守的家長面前停下了一個人,臨近傍晚時來的那個年輕男子,但他遞著名片問了兩句,立刻把懨懨的家長們問得一股腦地活了過來。他們的無望攪拌進了希望,旋渦就這樣由小及大地生成了。
班霆的手讓人抓得緊緊的,一旦知道了他的工作場所,早已守株待兔多時的受害父母們,幾乎弄錯了重點地要把班霆當成獵物。他們才不管實習律師有沒有執業資格,照樣將班霆團團圍住,左邊一個右邊一個宛如自動分配了和聲部的演唱小組,把自己的遭遇一拍三嘆地說了一輪又一輪。有位母親情緒激動起來開始流淚,強調自己只是來城市裡打工的,根本沒有什麼積蓄,她和丈夫熬到四十歲才得子,因而什麼牙都能咬緊了,花了八千塊買了一年的培訓時間。
「律師先生,你不知道啊,我跟我丈夫,我們做什麼的,我們早上去馬路上賣煎餅的啊,早上賣煎餅,晚上賣紅薯賣臭豆腐,我們就是這樣賺錢的,都是一塊一塊的錢啊。我交的那八千里,一半都是五塊十塊這樣的錢啊,我們賺的就是這樣的錢啊——八千塊我們要攢半年,不能說沒了就沒了啊!一點不見響地就沒了啊!這怎麼可以啊!」她倒向一邊,眼睛和嘴角中組合出的模樣唯有用「號哭」來形容,接過別人遞來的紙巾時,也不加顧慮地讓鼻涕擤出發泄的音量,畢竟這才是和眼下的境遇最為吻合的直白表現,根本不需要掩飾內心的煎熬和焦灼。她全身心地關注著一個最基本的生存問題,沒有半分閑暇去在意其他。
「先別哭。你先不要哭。你把你的聯繫方式、你的名字、你孩子的名字,還有發票複印件先給我,當時也有簽署合同吧?回家找找還在不在,之後送到這個地址就行了。」班霆半蹲下身才夠到那位母親,他一翻口袋,連名片都發完了,於是班霆掏著紙和筆,寫完后撕下一頁遞過去,「就是這個地址。我現在也只是來了解情況。你們都已經報案了吧?最後案子接不接,我要先回去問所里的安排,另外也要看警方能不能找到這家公司的負責人。」
他的聲音在這個人擠人的樓道里有些生存艱難,很快連班霆都覺得口乾舌燥,再一看手錶,原本以為不消一個小時就能結束的工作,居然延長到了兩個小時。
班霆轉向一邊兩位受害者家長代表:「今天先這樣吧,我還要回去彙報一聲。」
「行行行,有什麼消息,反正打你們所里的電話就行吧?」
「是的。但還是你們統一一個出口吧,商量一下由誰來負責對外的接洽。」班霆轉了轉脖子,每動一個角度便咔嚓地響一聲,讓對面的家長也不由得替他苦笑。
「今天辛苦了啊。」
「沒什麼。其實挺正常的。」班霆在剩餘的力氣中挺直了背,又稍稍抬高嗓門,話變成了是對所有人說的,「我先告辭了。」
終於能夠按下電梯的「▼」按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