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那要換新的地方上班了吧」
一會兒是政治課,一會兒是數學課,一會兒是單純的放羊似的自習——記憶里回回都不上號,跟每次在網上看視頻前,不斷翻新的廣告一樣,預示了這些全都無關緊要,裴七初只記得從政治(數學或自習)課里逃學回家時,剛扭開門鎖,她發現房間里居然坐著不應該在這個時間出現的爸爸。工作的忙碌程度讓他著家時間過少,多半是妻子女兒相依為命,但甚少露臉的一家之主顯然更側重質量而非數量,一周里有兩三天,他在夜晚風塵僕僕地從祖國各地、世界各國回來。裴七初托著下巴,朝一邊正蹲在地上給丈夫收拾行李箱的媽媽說:「你有沒有懷疑過爸爸也許是搞間諜工作的,或者是吸血鬼?」她自顧自地推理,「你看嘛,他那麼『行色匆匆』的,而且總是晚上出現……」
因此周一下午三點半,絕對不是一個合格的間諜或著吸血鬼應該大搖大擺暴露自己行蹤的時候。
逃課行為被意外撞破,女生臉色有剎那的不受控,一邊編織著理由,一邊故作鎮定問:「咦,老爸你怎麼回來啦?好罕見。」女生在鞋櫃邊換了拖鞋後走進去,書包扔到角落。
裴七初的爸爸沒拿報紙在手,也沒有點煙,就這麼坐在沙發上,手裡拿著打火機,四個角輪流轉過沙發扶手,臉隱在窗帘的陰影里,看不清表情也可能是遏止住了表情:「哦。沒有。」答非所問地不知什麼做了否定。
「飯你沒做嗎?昨天剩下的不夠了吧。」走去拉開冰箱門檢查著,「出去吃嗎?」
「七初。」
「嗯?」
「爸爸失業了。」
「啊?」突然聽見的詞語,明明不陌生卻依舊一時沒明白。
「爸爸失業了。」維持著剛才的動作,做父親的看女兒一眼后看向窗,交替到最後不再看裴七初,視線一直落在窗外,整個臉色交替著一種難以詮釋的沉寂,「我提的方案他們也不認可。既然這樣,我當時就對王董說『再見』,不是,沒說『再見』,我說『byebye……王董,byebye』。」說到這裡他舉一點手,在空中比畫著一個弧度,好像要重演當時主動表態的瀟洒。
可事實上,在裴七初的心裡,只有一連串陷入死循環的「所以呢」。她沒什麼概念,真的沒有。失業?就是沒有工作吧?所以呢?再去找新的工作不就行了嗎?不容易找?那還有那麼多人要跳槽要轉行?世界上絕大多數人都在工作著的吧?說明工作不是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呀?總能找到吧?不見得永遠找不到咯?所以說,也沒什麼吧?談不上大事吧?不做巧克力的生意了,可以去乾和餃子有關的活吧,薯片的活呢,手指餅乾的活呢?要不直接換掉算啦,開唱片公司,開遊樂園……馬路兩邊那麼多樓房,樓房裡的屋子,每一間里都有一份工作吧?
她朝父親簡短地點點頭,動作一如既往地利落:「是哦。那要換新的地方上班了吧?」語氣里的輕鬆沒有偽裝,她確確實實這樣直白地想。這個家裡,早年也遭受過電話詐騙的損失,壞過幾台家電,颱風帶來的雨水從露台像蛇一樣游進了客廳,媽媽也曾經做過小手術取走膽囊里的結石,今年的股票似乎又虧了不少——百分百份的「一帆風順」絕對談不上,最後都這樣過來了不是么。「沒有誰的人生永遠順遂嘛。」她就用這句空泛的真理為此刻做了總結,無形的手在句子里洒脫地一揮,仍然充滿了富足的餘裕。
但一個被摔壞的電視遙控器差不多否定了她的那些「所以呢」。
裴七初從自己的房間里衝出來時,被撞擊力肢解成兩節七號電池,一塊後置蓋板,一塊前置滑板的遙控器,正在地板上比擬著什麼叫「餘音裊裊」。她有些驚訝地朝沙發上的父母看去,媽媽完全沉著臉,像一輛在轉彎處不慎翻覆的水泥車,而坐在她身邊的爸爸同樣眉頭緊鎖,只不過他鎖著更複雜的愁苦。
真真切切的愁苦,帶來全然陌生的、有些距離感的爸爸,他完全如同負了嚴重的傷,以至於看見女兒的剎那,神態里揮出了一個類似求援的小小的旗幟。
裴七初一隻腳踏在門外,她想開個什麼玩笑,「我還以為爆發第三次世界大戰了呢」或者「好耶,早就想換個電視機了」,但話到嘴邊被堵了回去。她能感覺到自己準備的無論什麼戲謔調侃,都像折出一隻簡陋的紙船,卻要面臨著一道非常非常深的溝壑,下面是非常非常黑的海水。
所有妻子會用來責備丈夫的最常見的話開始重複播放:「我早告訴你了……」「你偏偏不聽的……」「勸過你幾次啊……」「現在怎麼辦,你說現在怎麼辦?」「你聽誰的都不聽我的,偏偏不聽我的呀……」軌道不長,十站之後就回到了起點,裴七初覺得自己在其中能做的只是一塊使壞的小磚頭,擺到鐵軌上,嘗試攔一攔那轉個沒完的車。她有時插嘴「:遙控器按不出聲音了!」「這個廣告拍得好下流。」「媽,你這個話講過兩遍了啊。」「我聽過一個關於失業的笑話,說一個人失業了又不好意思告訴別人,被問到時就說自己在做進出口生意,進的是糧食,出的是肥料,哈哈哈。」沒一會兒她覺察到,和所有放在鐵軌上的磚塊一樣,她遭到了徹底的無視,車輪不費吹灰之力地將她的努力壓成粉末,安然無恙地繼續往下一站而去,下一站的站名已經等在那裡了:「這個家就是要被你弄垮了。就是你,都是你乾的。」
手機來電的微光照亮丁點大的範圍,Tracy卻被放大了幾倍,裴七初能看清,因為凝固而一分一毫變清晰的舍友。Tracy身上老油條的軀殼早就倉促地碎了,整個人失去了保護,連呼吸都滿是忐忑。
這個時候裴七初便有種奇妙的感覺。也許Tracy說的都是真的。她從來沒有撒過謊。她那些聽起來匪夷所思的、可怖的、可悲的故事,無論大大小小都是真的。Tracy遇到很多變態的酒客是真的,他們翻著花樣在她身上實現自己的喜好。Tracy也許本名叫許七初、韓七初、秦七初,也許比這個還要更好聽。又或者,Tracy其實年齡比自己還要小,過去比自己的家庭還要富裕。讀的是市重點,英語優秀。沒準是這樣的。
與此同時,她被榨得連一件厚衣也沒有,在廁所門口難挨地撐了半天終於昏昏沉沉地睡去也是真的。然後等一個力量草率而粗暴地將她的身體揉成一團,她在那個時候瞬間被炸醒也是真的。
有什麼不可能呢。
裴七初忽然開口:「要我幫你接嗎?」
「找死啊?!」Tracy斥責的口氣卻在恐懼中走調。
「哦……我可以告訴他打錯了。」裴七初笑了個自己才嗅得到的無聊。
非常有意思的是,裴七初覺得,儘管她和Tracy共享在一鍋稠黑里,她和Tracy呼吸彼此吐出的空氣,她坐Tracy剛剛挪開屁股還熱乎的馬桶圈,她聽Tracy用粗口叱罵自己,她回個稍顯造作的聳肩以示沒所謂。她和Tracy明明發生了大範圍的生活重疊,她天天在危牆之下懶洋洋地度日,卻從來沒有實打實地擔憂過。裴七初永遠安全。驕傲是褒義的說法,換貶義點的該是狂妄。當初女同學們在背後悄悄地說「臉皮真厚」,到現在依然如此。哪怕她的家庭在重創下衰落:父親的「失業」是面對妻女的說辭,實則是受他人唆使挪用了公司的資金卻投資失敗,大概起初父親還試圖盡全力挽救,家底從無形的到有形的都被抵押了出去。一鍵清零般,裴七初從懶人沙發里,從波點筒襪里,從來不及吃的進口糖果里,從三十四層的窗景里刪除。父親迅速銷聲匿跡,母親有個姐姐在加拿大,說服妹妹去那裡打工。裴七初是自己拿了主意不想走。她覺得沒事,反正外國「既沒有朋友,天氣又冷,東西難吃」,彷彿這些比她面臨的處境更可怕。考慮到她當時高考在即,裴七初「如願以償」地一個人留在國內。她一個人,這個句型令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備感恐懼,母親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砸,仍然沒能動搖裴七初的安全感。儘管從沒有人對她許諾過,沒有一個聲音曾對她響起,告訴她「不用怕,沒事的」,她只需自己知道,像知道日升日落的定理那樣知道,沒事的,傷不到她,什麼壞事都傷不到她。她一定擁有什麼神奇的能力,換個詞它們叫「運氣」,許多神奇的小概率事件早就向她證明過——哼的歌下一秒在電視里播出,中考坐上熟悉的位置,又或者手機里響起的最後一則來電偏偏屬於某個特別的人,他心無旁騖的樣子多好,連帶和他的結識也能被歸類為好運的一種。那麼裴七初當然可以相信,像相信動畫片里,穿漂亮短裙和光滑小皮靴的女主角們都有超能力那樣,可以為自己扎出名叫結界的東西,讓她們穿過風暴穿過廢墟穿過震耳欲聾的驚雷,胸口的領結也不會亂一絲一毫。
Tracy的手機熄滅了,但Tracy的屏息還在持續,接著果然一條簡訊跳了進來,Tracy拿起手機掃了一眼,她忽地站起,卻又旋即一屁股坐下。裴七初盯著她看,饒有興緻地。
「我要搬家了。」她對裴七初開口就是這一句。
「啊?」裴七初猜測那個簡訊可能威脅了點什麼。
「我今天就得搬了。」
「什麼?現在都十點了,而且你去哪兒?」
Tracy已經從衣櫥里拖出箱子:「我有地方。有個姐妹去了澳門,之前住的房間空了出來,鑰匙給了我。」
「……」裴七初看Tracy在房間里毫無章法地走,「可是……」
「你呢?」Tracy突然問她。
「我?啊?我也要搬嗎……」
「我怎麼知道。」Tracy手上的動作沒停,被粗暴掃進行李箱的東西表明當務之急是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裴七初看Tracy把席夢思也翻了起來,從商標下面的一個缺口裡伸手進去,摸出個信封。再普通的信封,從那個位置里被挖出來,必然是意義深重的。Tracy急得連避開裴七初也顧不上了。
「我還得找幾天房子呢。」
「隨你便。」Tracy去陽台上取東西,把裴七初擱在那裡的行李箱順手推出來。跟了裴七初至少四五個年頭,是她爸爸從德國帶回的禮物,因為太喜歡,難得被她死忠地用了下去。箱子的四角磨損得差不多了,大大小小的託運標籤也貼出了她每年的旅行軌跡,時間一旦過去良久,字跡變得看不清楚。裴七初走去把行李箱掂一掂,有點分量,裡面裝著平日不用的雜物,箱子轉個方向,她看到了自己離家那次的託運貼紙——她第一時間給遠在加拿大的母親發消息說自己去大學報到了,她拍了錄取通知書,拍了給讀大學做準備的行頭給母親看,知道遙遠的地方一顆心放了下來,裴七初開始走自己真正下決心的路,不用耗費每年五千學費的路,五千,買她手頭的旅行箱都不夠,但她眼下出不起了。她終於等到成人,放棄讀大學是她成人後的首項選擇。日後什麼時候回來再修大學文憑都行吧,這樣的例子並不少嘛,沒準也能算她一個,裴七初盡量輕鬆地安慰自己,故意忽略必然的種種困難。她不願讓自己被困難包圍,她不願害怕,她最不擅長的就是害怕。
櫃檯小姐流程性地問她:「裡面有易碎品嗎?」裴七初在一開始搖頭說沒有,忽然她懷疑其實有,一箱都是易碎品,然而最終她還是一貫地搖搖頭。她上身半掛在櫃檯上,鴨舌帽壓著眼眉,腿交叉站著,趁空朝櫃檯里望一眼,壓在空姐手肘邊的一長溜紅色貼紙很醒目。圖標上的杯子,腳被折斷了,下面是一行英文,裴七初覺得自己學過的還沒怎麼忘啊,那是「易碎的」「脆弱的」,是這個意思。
——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