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高中生能做什麼啊」
出了城市外環高速路,沒有開很遠就到了目的地,辛追讓崔洛川載著她大概轉了至少兩圈,轉得她有些頭暈,車到了建在高速入口旁的一幢辦公樓。崔洛川辦事效率很高,辛追沒等兩天就由崔洛川送去辦理入職手續。相比之下,關於婷婷男友的那樁「委託」宛如停滯,辛追每一次想要張口詢問就感覺渾身都在煎熬,崔洛川給過她答覆的,「已經託過去了,但最近抓得嚴,不好說,有消息第一時間告訴你」,那麼她很難再找到施加壓力的理由。沒有消息就是沒有進展,有了進展難道會瞞著不透露消息嗎?唯獨婷婷那邊不好控制,女生的語調在這兩天里退盡了先前的依賴和客套,她在婷婷心裡又恢復成寄宿在自己家的、窩窩囊囊的小姐姐了。辛追只好先把婷婷全部的焦躁、不滿和質疑都藏起來,藏成一個看不見的黑色的包袱,她天天背著這個不斷膨脹的包袱和崔洛川碰面,憂鬱著什麼時候可以從中取出一些讓他也明白情況。
崔洛川把車停到樓前的空場,辛追跟隨他進了一間辦公室,裡面一個五十齣頭的男人站起來,和崔洛川之間看起來算熟,但還留了層常見的客套,一個誇獎另一個「又高升了」,另一個謙虛過來「哪裡哪裡,明明是嫌我礙事才讓我換個地方」,可還沒完,崔洛川那裡不能讓對方就這麼真的謙虛了,還得再恭敬回去,「隨便什麼人能調到這裡么,後面的開發區啟用了,我們保險公司最清楚的啊,一輛輛開進去的都是什麼價值的貨」。辛追聽他們大致地溝通彼此的狀況,接著兩支煙點了起來,她下意識地去幫忙倒水。五十多歲的男人注意到她,把留給崔洛川的客氣也分一些出來,連說「謝謝謝謝」,崔洛川因此順勢地替辛追做了介紹,說這位是瞿站長,瞿站長非常幫忙,辛追以後在這裡安心工作吧。而對於辛追,崔洛川用的還是那個說法「我朋友。謝謝瞿站長,以後都要麻煩瞿站長了」。
兩人告辭了瞿站長的辦公室,又一個同事從走廊旁邊冒出來,問辛追的名字,說等下去人事那兒去填幾個表格。
辛追手拉在崔洛川的手裡,她很客氣地點點頭,答應對方:「我們去吃個飯,吃完我就回來填。」
這天出發前辛追就對崔洛川提出過要求了,得讓她請一頓飯才行,他不可以拒絕,說話的時候她的手已然在崔洛川的手裡了,讓她的要求接近尋常定義里的撒嬌。不過辛追渾然不覺,她以為自己還在學,還在仿效,像這種並非從讓人戰慄的沉淪開始的感情,她要怎麼去發展。以前她都是被動地任沉淪伏擊,不需要去練習如何對男方的好,去積攢對他的感激再拿來換成愛意,不需要去練習如何「戀愛」。以前閉著眼睛也能看到,捂住耳朵也能聽到,憋住呼吸卻讓心跳不斷失控,她什麼都不用去做,自有難以控制的外力一會兒凝成冰一會兒淬成火地掏空她。
午飯的責任是確定了,但高速公路附近沒有一家餐廳,辛追來時就一路盯著一閃而過的招牌們,可結果令她很失望,她又懊惱自己剛才說的一句「吃完回來填」,中間沒有給出充足的時間夠她去遠一些的地方了,崔洛川看出辛追的為難,很爽氣地說改天吧,正好他也有事要趕回去,辛追留在這裡安心準備工作就行,傍晚會有專門的班車把她再送回去,所以今天就先到這裡吧。
「那也行。」辛追的愧疚感少了一點,「謝謝你……」
「別急著謝,欠著的我可都記著呢。」崔洛川笑起來。
「肯定會請還的啦。」辛追也陪著笑了。
等崔洛川駕車離開,辛追回到辦公室里去,和語言學校截然不同的辦公室,閑適的鬆弛感不好意思明擺在檯面上,大框架里還遵循著國企一貫的古板,小處則欣欣向榮地經營各自的遊手好閒。辛追看到一大攤磕到半路的瓜子,切了半個的蘋果,座椅旁邊堆出個畫廊似的十字綉完成品,有一個電腦耳機開得很響,主人大概去吃飯了,耳機里時不時傳來充滿語氣助詞的韓劇對白,不用看都能想象出是女主角正和母親吵架。
辛追在自己被指派到的座位上空落落地坐了一會兒,剛才那個提醒她填表的同事回來了,看到辛追后「噢」了一下,走到大概是人事的辦公桌上抽出一張紙,遞給辛追。
「基本的一些資料。」他對辛追解釋。
「填完後放到那個桌子上去就行了?」辛追從自己的包里找到文具袋。
「對。」對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繼續磕他的瓜子。
辛追一格一格地寫,仔細得筆鋒都變隆重,她填年齡,23,女,3月16日出生,學歷大專,到了家庭住址那塊辛追定了定,最後還是寫了父母家的,沒有好意思拿姑媽的地址出來鳩佔鵲巢。基本的個人信息過去后,又問她之前的工作經歷,辛追寫下在語言學校里的大半年。
表格放回人事的桌面上后,磕瓜子的同事大概是抱著有頭有尾的工作態度,他站起來,扯過辛追的那張紙,好像替她檢查似的一邊看一邊點頭,辛追被他搞得有些情緒緊張,而後他說了一句:「你工作經驗不多啊。」辛追不明白他的具體職務,那沒準只是一句最平常的閑談,不包含任何批判或審核,可當下辛追還是有些惶恐,她對這份從天而降的工作始終無法確信。辛追條件反射般一個勁搖頭。
「我讀書時就開始勤工儉學了。」
「大三,大四?」
「高中時就有了……」
同事聽得好奇起來:「高中就打工?高中生能做什麼啊?」
「……有……」辛追的記憶反倒突然卡了殼,她逼迫自己趕緊回憶,那曾經一批批被人瓜分完的名額里,「在賽車場里當禮儀,還有去歐美公司的食堂配菜,還有商場里的引導,還有……差不多這種。」
「啊,難怪,我說呢,上禮拜我去博物館里,有兩個在存包櫃檯後面的,我怎麼看怎麼覺得他們小,鬍子都沒長出來欸。」
「大概就是了吧……」辛追仍舊站得直直的,等對方表態是否滿意於她的工作經歷了。而同事輕描淡寫地嗯了一聲,把她的表格半擲半丟地拋回去,嘴裡那枚一直沒吐清楚的瓜子殼也吐完了。辛追這才如釋重負地坐了下來。
坐下來后她有一陣恍惚,剛才撒的謊是否會惹出什麼大問題。辛追從來沒去過什麼賽車場,沒進過那些五百強公司的餐廳,沒系過商場引導員的綉標,她只跟著一群社區大媽的指揮棒,今天去張貼自行車棚維修通告,明天去調查小區花園的健身設備損壞情況,有時候垃圾車壞了她也得跟著幫忙。基本補貼是街道發的一個暑假六百元,如果有額外的活會再調整。辛追問過什麼叫額外的活,她有沒有可能參加,一位大媽從辦公桌後站起來,翻著手裡髮捲的記事本,告訴她街道接管了兩條馬路外的一個小區雜貨店,因為現在手續還沒全部辦完,不能正式招工,不過假期可以讓學生來幫忙過渡,每禮拜一三五去,收入能從六百提升到一千。辛追當時是快要急哭的臉,她扯著校服袖子堵在眼睛鼻子前,但肩膀還是一抽一抽的,聲音也顫抖不停地說:「阿姨您讓我去!我想去的,您讓我去吧!」
而這份應當被歸類為「營業員」的真實經歷她卻忘了提,編了一大串沒幹過的活出來,辛追心裡洇起一陣自愧的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