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然後我哥就會在法庭上救我對吧」
「哥哥,你有沒有女朋友?」小誼的口齒讓牙膏沫兒攪和掉了一半,正在倒牛奶的班霆裝作沒聽到。而小誼對這個話題念念不忘,從衛生間折出上半身:「我覺得我們的班主任周老師看起來還可以。主要是,你如果跟她談戀愛,她一定會對我很好。」
「你們班主任就把你教成這樣?那我不會對她感興趣的。」班霆甩出一袋麵包扔到餐桌上,手機上的工作郵件在一宿后攢出了兩頁,他對著一排群發又轉發的「Fw:」「Fw:」沒了胃口。
婷婷把果醬罐打開,從裡面翻出一塊完整的草莓肉:「她挺好的呀。有一次考試,我不是坐前排嘛,我看見她監考的時候偷偷脫了高跟鞋光腳站。其他人沒有發現老師矮下去一點嗎?好奇怪。」
「因為其他人都在認真考試吧。」班霆放下手機認真叮囑,「我今天很晚才能回家。晚飯你別叫外賣,之後我會讓你大伯伯送過來的。」班霆讀大學時父母把房子換到了近郊的別墅,當他開始工作后班霆自己搬回了市區。有時父母想念兒子了就過來看看,以及每次班霆說不用了但父親還是要帶幾個拿手菜過來,硬要等班霆違心地說「比餐廳做得好吃」,家長才覺得此行算是圓滿結束。
「我可以叫外賣的啊。」
「你大伯想來看你唄,怕你一個人出什麼事怎麼辦。」
「哪會嘛。說得那麼嚇人。那,我現在要是衝出去喊救命,哥哥你會被當人販子抓起來嗎?」
「不會,只有你會被當成騙子抓起來。」
「然後我哥就會在法庭上救我對吧!」
車到了小誼學校附近,小誼忽然手伸進班霆的口袋掏了半天,班霆問你找什麼,小誼連說哥你給我一張你的名片嘛。
「你拿著有什麼用?」班霆見小誼拆下手機套,把名片藏了進去。
「你別管啦。」小誼答得讓班霆毫無安全感。
「不許亂給,上面有我的手機號。」
「我媽都要結婚了。」小誼說完這句話就打開車門,蹦蹦跳跳地走了,讓班霆自己去解決女孩跳躍思維里七零八落的暗號。郵件提醒及時趕到,催他在十點前準備好材料ABCD。小誼的新爸爸不得不委屈一下,留到E的位置上。等班霆在十點前一身汗地完了工,早前他協助的一樁離婚案要開庭,班霆沒有二話地跟著負責案子的律師去了。
離婚案不好看,被無數詞語修飾過的爭吵,「臭婊子」成了「原告」,「抽不死你」成了「糾紛」,是不是就真的因此而體面了,還是原先粗糙直接的羞辱被偽裝過後更加升級。班霆不過是單純抱著一顆翹班的心,此刻坐在堪稱「穢語大全」的法院里也好過忙到窒息的事務所。哪怕被告人不顧法官的出言禁止,跳起來把手指成一副在大街上的姿勢,生殖器官們由此堂而皇之地出列,登場的姿態幾乎是科學性的、理性的,有理有據地只為告訴在場所有人「你的玩意兒多糟」和「你那裡多濫」,班霆抖抖睫毛,把之前的神遊又深一層地潛下去。
這原本也不是一樁多麼別出心裁的離婚案,班霆在女方來諮詢時負責了接待一職而已。妻子說書似的講了兩個多小時的夫妻雙雙出軌史,再不苟言笑的班霆也沒能冷卻她的傾訴熱情,恨不得描寫丈夫和小三睡的那條床單是什麼花色什麼圖案幾成新。她一會兒哈哈大笑一會兒又含淚了,等聽清班霆問:「你對這次離婚,首先想要法院支持你哪一項訴訟請求?孩子,還是房子,還是其他?」他的筆桿在紙面上頗不耐地敲著,但女人突然朝他艷麗地笑:「哎,你別這樣。」
「什麼?」班霆沒聽清楚。
「我惹你煩了?」
「……」「是」字在他喉結上動了動。
「我挺招人煩的吧。當初他也是被我追得煩得受不了,才和我好的。」
「如果你想庭外和解,那也可以。」班霆不期望傾聽那些格外「私人」的回憶,讓坐姿更挺了些,西裝的線條被重新抖擻過後,一下多出些公事公辦的冷冽。
「和不了的,我知道。」女人努嘴,動作里是早些年裡的年輕和莽撞,「反正這世界上啊,就是有我和他這種,決不可能和和氣氣分手,非要挑什麼是最難看的、最慘的、最不入流的——我和他在這種時候倒很有默契。比我們挑同一天帶姘頭回家還要有默契。」
「哦。」班霆放棄了,對方看來必須得經過一個階段,就是那種得找到人,不管什麼人,聽也行不聽也行,總之能讓她對著把那些折磨與被折磨的日子說乾淨了才行。她逮到鄰居,那就是鄰居一邊擇菜一邊聽戲似的「嗯嗯」地應,逮到同事那就是同事漸漸圍攏起來,嘴巴各自圓一個「呵」。當初叔叔和嬸嬸離婚時不就是這樣的嘛,不僅親戚朋友、鄰居、保安,連小區里跳舞的老頭老太們都知道了,並且他們「知道」得極其客觀,沒有偏信任何一方的說辭,公平公正地下了結論,「最怕財產被偷偷轉移嘛」。離婚是一樁由無數小事組成的大事,小到一個電飯鍋、一張寫字檯、一盆蘭花也要分個清清楚楚。就像現在法庭上的兩方正在拿一台電視台當賭注,誰給情人發的郵件更多誰就輸了。所幸叔叔和嬸嬸最終沒有鬧上法庭,撕扯了近一年好歹分了手。和班霆家的關係也急速地疏遠,叔叔去年成了家,消息還是過了半個月,繞著幾個圈子地傳到了班霆家,班霆父親那晚獨自喝掉半瓶酒,相比之下嬸嬸因為帶著小誼,關係要稍微近一點,班霆曾懷疑嬸嬸是拿他當了好使喚的託兒所所長,但他自己不排斥,所以也心甘情願地認了。偶爾他試圖提醒自己,臉色可以更難看一些的,對嬸嬸實在沒有和氣的必要。那時嬸嬸決心和叔叔離婚,甘願把所有不近情理的標籤都貼身上了,整個人被貼得面目可憎。但她繼續以被害妄想為食,拿咄咄逼人的眼睛看叔叔,也看和叔叔頂著一個姓的班霆家,「敵」「我」的區分像刀一樣胡亂地划,又深又痛。班霆家莫名就成了這樁離婚中的重要組成。在嬸嬸散布出去的「輿論導向」里,她一個兩姓旁人,對抗不過兄弟的血緣情深,所以鄰居、保安、跳舞的老頭老太們都知道了,班霆的叔叔把一部分財產轉移給了自己的兄長,其中包括一顆足金的戒指,多少價錢他們不清楚,但聽起來是個可以作為代表的,讓嬸嬸忽而淚如雨下忽而捶胸頓足擺明自己遭了暗算的標誌。
在班霆的記憶里,很少能搜刮到關於那顆金戒指的畫面,大概是有,大概是爺爺那裡傳下來的,大概是爺爺的爺爺這樣一路沾著災難沾著逃亡守住的東西,因而無論它在市場上的價值究竟是多少,僅僅依靠歷史的加註,也足夠讓嬸嬸將它定義成「傳家之寶」。她越想越氣憤啊,房子已經歸屬了叔叔,奪回無望,一輛車賣掉也只能分個幾萬塊,原本以為無憂的生活真要逐一明碼標價時,才發現那個數字簡陋得可怕。她不得不燃起鬥志,拼著豁出去的架勢,至少一定要讓叔叔把這顆戒指的歸屬交代清楚。
坐在法庭上的班霆溫溫地回想,嘈雜的環境音已經沿他的輪廓剝落,別人打得積極吵得開心,空氣被煽得莫名火熱,班霆是認準了這種氣氛,才放任自己去回想的,這種錯位的高溫多少能將他的記憶從冷冽中挽回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