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你不會有問題的」

第6章「你不會有問題的」

好像是口空煮了很久的鍋子,蒸發了所有濺落在上的妄言。

七月中旬的天氣一如既往,以炎熱、潮濕和煩躁為養料。倒映在商場玻璃大門上的噴水池,陽光下貼了金箔般刺眼,襯得守在近處的人群是片黑壓壓的蟬蛻。辛追舉著手,拈起父親背上一小塊汗衫布揉搓幾下。

辛追父親掉過頭來:「你熱嗎?喝水嗎?」

「嗯啊,熱死了。」太陽升高后,能夠遮蔽的地方相應減少,站立的地方接近直射,辛追還想往前擠一擠,但空間如同極度壓縮的鰣魚罐頭,只能作罷。

「再忍耐一下吧,」辛追父親抓起提包擋在十六歲女兒的額頭上,「馬上——還有二十分鐘就開門了。」

辛追點著頭,又忍不住回望背後里三層外三層的規模,她內心的緊張打成錯綜複雜的死結,使得小腿肚子也開始哆嗦。而貼在一旁的商場海報繼續用鮮艷的色彩和煽動的詞語渲染這個已經過分灼熱的白天——「凡」「前五位」「免費獲贈」,其中佔據最大版面的,仍然是「機不可失」四個字,像個傳統卻威力巨大的魔咒。

「還是有希望的,盡量沖在前面。」辛追父親進行最後的戰前動員。

「嗯。」女生指指玻璃門內靠右側的電梯,「我們走那裡,那裡更近。」

「千萬要注意安全啊,千萬別摔跤了,那可划不來。」

「我知道的。爸爸你也是。」

時間到了九點半,彷彿是台被突然打開的電視,鼎沸人聲瞬間傾巢溢出。辛追的手腕被父親用力抓住,他拖拽著女兒:「辛追!門開了!跑!快跑!」聲音里傾注著強烈的希望,他們擠進玻璃大門,在尚未開啟的自動扶梯上三步並作兩步地狂奔,大幅擺動著胳膊似乎要以此來阻擋身後的人群。眼見體力不濟,氣喘吁吁的辛追父親朝女兒一揮手「你跑就是」,儼然是副「別管我,你去奪取革命勝利」的烈士姿態。

辛追不敢笑,她只知道心臟跳到了喉嚨口,有個單音節尖厲地來回拉鋸,「嘀嘀嘀,嘀嘀嘀」。

手機鬧鐘顯示六點整,辛追的夢結束得有些拖拉。窗外天光依稀,落著徐徐的霧。辛追在姑媽之前起了床,她簡單洗漱完畢,拿爐子蒸了饅頭又一邊打水拖地。最近樓上裝修,與噪音同樣困擾的還有灰塵,姑媽家的地板變成了一方能保留她每個腳印的印泥。

連續幾天,她下班回家端起飯碗的當口,樓上或許是拿了傢伙正在夯碎原先的地磚,整個天花板同步著震耳欲聾的動靜,肉眼可見的塵屑駕著燈光,把她傲慢地漠視著。

姑媽隔三岔五去理論,辛追則向公司申請改上夜班。說出來是一回事,實際上不過開著電腦打遊戲,看看常去的論壇有什麼新鮮話題。公司是個從事外語培訓的民間機構,夜晚比起白天反而熱鬧。六個小教室里總是坐得滿滿當當。等到中途休息,雖然掛著「學生」身份可年齡跨越在三四十歲的人群魚貫而出,和她一個前台聊天的很少,三言兩語多是投訴類的「一次性紙杯用完了」「空調暖氣不工作」。

等熬到所有人員下課離開后已過九點,辛追檢查完門窗和電源,換兩趟巴士回家,車站旁一架固定的燒烤攤,老闆和老闆娘翻動著煤塊,辛追挑了一串豆皮、兩串蘑菇,最後被肚子里的飢餓央求著,又揀了一串饅頭片。掏錢時手指都凍僵了,幾個硬幣掉得滿地亂跑。

聲音落在冬天的夜晚確實有些凄涼,但她不久前剛剛結束一段戀情,因而下意識里幾乎歡迎任何悲慘的境遇前來襯托自己,包括樓上規模浩大的裝修也成了雪中送炭式的恩賜。這副不問邏輯的彆扭心態使辛追覺得自己依然幼稚得像個十六七歲的高中生。

只是這個聯想令她的心情更加糟糕。

她恍惚已經不記得學校是什麼,學校生活又是什麼了。但仔細想想這句話又並不正確。她仍能清晰地回憶起自己的座位,第三扇窗的插銷壞了打不開,地板上粘有難除的口香糖殘漬,黑板旁邊的電視櫃由文娛委員掌管著鑰匙,每周二下午的校會時他趾高氣揚地打開櫃門,掌握生殺大權的表情叫人討厭……

其實她什麼也沒有忘,甚至它們被保管得太仔細,一把小刷子精心地打掃著血管般的脈絡,那些空氣中的停滯也只是等待復甦時的凝神屏息,一旦信號響起,就將變成重新上路的車,用失控的速度帶著她撲進呼吸困難的風暴里。

更何況時不時,生產回來的女同事,照樣拿著發現重大新聞似的語調朝她嚷嚷:「最近都沒見到你男朋友了啊?」

辛追僵著笑,調動全身的意志也無法軟化它:「啊,這個……他不會來了。」

「哎?真的分手了?怎麼會?你們談了那麼久哎。高中同學不是嗎?」同事們總是擁有大體上毫無建樹,但隨時可以擊中要害的絕對存在感。

辛追知道多說無益,只能自尋出路,匆匆喊住剛巧路過的一位學員:「你是口譯班的吧?這次有份新的考試提綱你領過了沒?」她低頭翻找抽屜,餘光里瞥見同事已經離開才鬆口氣。

辛追恢復了往日的表情,淡淡地擰著眉毛,她的眉宇間從小保持一股柔弱而灰白的氣息,像只冷卻后的熱水袋,提供一些無濟於事的微溫。

「給。最後一頁因為複印機出了問題,有幾行不太清楚,老師應該會在課上複述一遍的。」她將幾頁A4紙遞過去。

對方掃一眼標頭:「好的。」又提出,「是這樣,我正要出去給班裡買飲料,要不回來時再取?」

辛追「嗯」一聲。因而沒過多久,走廊里有人提著兩個大袋子一路到她面前,他朝辛追點點頭,稍微舉起右胳膊,辛追便將紙頁夾在他腋下。只是不一會兒,對方又折返回來:「買多了,這杯給你吧。」

「啊……」辛追原本想謝絕,又意識到這樣做顯得冷冰冰,「那我不客氣了……」

「不知道你喜不喜歡這個口味,你愛喝甜的嗎?」

這便是有些溢出尋常話題外的內容了,辛追下意識抬頭,對方是個乍看很難判斷具體年齡的男子,穿件冬天的深色風衣,年輕白領的斯文模樣,一面之下還算順眼,除了鏡片后一雙細長的眼睛,像走廊盡頭一扇虛掩的門。

「謝謝。」她不做正面回答。

可對方臉上的笑容卻不為所動,繼續保持:「在你上一任的那個前台,過去總被她嫌棄買錯了品種。」

一句話倒令辛追有所尷尬,她急急忙忙擺手:「不不,沒,我不挑的……」又為了表現什麼般,湊著吸管猛吸了幾口。

晚上辛追回到家,姑媽還沒睡,不知在哪兒忙活著,而屋裡明顯在小處發生了變化,廚房角落擺著新鮮的橙子,有個塑料盆里盛著水,養了一把活蝦,地上放著兩隻還沒拆下標籤的新拖鞋,粉藍色的女款。

「表妹明天回來嗎?」辛追摘下圍巾,提著嗓子問。

「哦,辛追啊……」姑媽迎到玄關,「是呀,她學校考試早,上個禮拜就放假了。又說要先和同學出去玩幾天,訂的票明天就到。」

「是嗎?明天幾點?我去接吧。」辛追一邊問一邊走向自己的房間。

「倒是不用接。」姑媽的腳步聲迅速追上來,趕在辛追打開電燈時湊到她身邊,「正好跟你商量個事,婷婷大概下午就到……」

「我像之前那樣睡客廳好了。」辛追急切地搶過話頭,「不要緊的,沒事,我睡客廳吧。表妹本來就難得回家,不能讓我繼續占著她的地盤。」

姑媽的神色中破出一縷難耐的喜悅:「行,那從明天開始,你就辛苦這半個月。」

「嗯,好,沒事的,我知道,沒什麼。」辛追不斷地點頭,用幾個意義雷同的詞語證明自己沒有心結,同時笑得非常用力,像個焦慮的商人不惜虧本傾銷自己的商品。

然而姑媽的準備工作持續到了深夜,辛追堅持不住,還是抱著被子去客廳躺了下來。爐子上煨著給表妹準備的粥,香味在辛追的嗅覺里追逐打鬧,她連翻了幾個身。

那天母親就是坐在這個沙發上,她在眨眼間便骨碌地跪了下來,膝蓋用一個可謂「乾脆」的聲音,完全抹去了原本包含在這個行為中的忍辱負重。母親沒有痛哭流涕,她反將表情掏出一種神秘的空洞,明明她跪著也說著卑微的話,對辛追的姑媽顛倒著重複的詞語,到最後一口一個「救命恩人」。

「你要簽協議也行,保證書也行,要我們每個月付房租也行,總之阿妹你一萬個放心,我們不會有其他舉動的,我知道最近電視上都放,搶房子的事情,親戚住下賴著不走的事情,好像很多很多,但我們絕對沒有這份心的。只是辛追現在跟我們離開就太作孽了。她一個小姑娘,離開城市能做什麼呢。我和你哥是沒有辦法,我們那點錢,在這個地方已經沒辦法生活下去了,你哥還有病要養,就走吧,我們真的可以走,但辛追不行啊,現在都拚命往城裡跑,我們怎麼能讓辛追還比不上他們。」她跪下來后褲管就往上縮了,露出一雙黃色的腳踝,白白一層皮屑魚鱗狀地蓋著,「你哥哥和嫂子,實在沒能耐,我們是倒霉到頭的人,我們是沒有希望的。我們兩個有再大的麻煩,也不會再來連累阿妹你,但辛追的事情,沒有辦法,不能讓她跟著我們去鄉下,真的不能……求你幫幫忙。阿妹你幫幫忙。」

辛追坐在沙發一角,她入了魔般盯著那兩塊非常「母親」的區域,並不太清楚自己在記憶中存下了一些怎樣惡劣的片段。可終究她一雙眼睛像被荊棘扯下的鳥羽,帶著最裡層絨絨的溫熱,姑媽就是看見這一幕時心軟的吧。

「……如果只是嫂子你說的住兩年……雖然談不上短咯,但也不是絕對不可以。尤其是暑假后,婷婷一去外地讀大學,她的房間就可以讓給辛追住。」姑媽一邊拽著辛追母親的胳膊,使她重新回到沙發上。位置是平起平坐了。三個人都清楚,只有位置是平起平坐了。

「這個世道,我要不幫你們——說難聽點,也很正常。而且你們也清楚的呀,我真沒少幫你們吧?一次?兩次?三次了?有時候還真要想,怎麼沒個頭的哦?沒完的啊?我前世是欠我阿哥多少啊?一會兒要借錢了,一會兒又要借錢了,一會兒么,要借房子了,花樣真不少,搞得我都覺得自己很挺了不起了,對吧?本來么,沒有哪一條法律專門規定,妹妹一定要幫助哥哥一家。是吧,沒有的。但總不能什麼事,只要『不違法』就行了,都以這條來做標準的話,那這個社會都亂套了。畢竟人不是這樣做的,這樣做人就太沒品格了。」姑媽最後說,「反正你們也表態了,就這兩年時間,那好吧,辛追可以住過來。就讓她住過來吧……」她把句末的嘆氣拉得既重又黑,是病人看著連累自己多年的毒瘡時,那種沒辦法了的嘆氣。

於是父母搬離了這個生活了數十年的城市時,當時那番凄迷不亞於用斧子砍掉了一棵大樹,可辛追猶如殘存原地的樹樁,替他們守住一個據點,說白了還是指望她能夠長出重生的枝條。

「你不會有問題的,你不會的……」辛追母親的手指一遍遍撥著女兒耳郭后的頭髮,讓女生無端想到小時候看的電視中,孫悟空出發前在地上給師傅畫了一道保護的咒語,使妖怪們都不能接近。因而等搬家的小貨車駛離了辛追的視線,那彌留的觸覺似乎是她僅能仰賴的安全感。

當然這番念頭引來那時男友的一陣不滿:「想什麼呢,不是還有我么。」他從筆記本上移出右手托住辛追的臉,指甲蓋蹭著她的皮膚颳了幾回。

辛追重新睜開眼睛。

姑媽還在忙碌著什麼,燈光是一片片荷花瓣,把她的睡眠襯成寒意的水塘。

女生摸索著,從脫掛在腳邊的外套里找到手機。屏幕上顯示著日期和電量不足的警告。

她用兩手捧著機身,把滿心的卑微和無助都附註在這個動作里,辛追聽見頭髮在枕頭上不安地騷動,跟隨自己逐行逐行找向前男友的名字。而按鍵還沒有鎖定目標,徹底耗盡的電池,像在她臉上關閉了一個發光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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