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我的第一反應是」
辛追的工資原本也不高,轉正後剛過三千,但她在拿到第一筆收入后全身充溢著喜悅,剛走出財務室便打通了母親的電話,美滋滋地要和對方分享。電話里她躊躇滿志的:「給你們寄兩千五吧,剩下的我足夠了——要不寄給你們兩千六?」
而辛追母親同樣知足,好像她們齊聚在一方小小的井口裡,已經夠到了那巴掌大的天空:「好啊,好啊,現在你也賺錢了,幫家裡又分擔了困難,你爸爸知道也高興呢,不過讀書的事別忘了啊,別光顧著賺錢忘了讀書啊——話說回來,你自己留的錢真的夠嗎,交通費什麼的還是很厲害的吧?」
「好啦,你不用擔心,交通費我用不了多少的,我最近新發現一條公交線,連地鐵也省了。是啊是啊,所以,錢我夠用的。讀書的事情你也不用操心,一開學我就會去念的。」辛追右手探在衣服口袋裡,從信封中重複著對這個字的直觀認識。錢幣紙張有肌理,除此以外,是經過無數次流傳后,在人群的摩挲中被賦予的一層彷彿油蠟的滑膩感。從小聽大人教育說「鈔票上都是細菌」,辛追不懷疑這一點,但當她用自己的手指和以億記的細菌接觸過後,心裡有反感嗎,知道是髒的,卻沒有擔憂和反感啊,「這大概就是『錢』了吧」。
可惜那天就和當時的男友發生了爭吵。對方自然出於好意,直怪她「給自己留的太少了,一個月怎麼夠呢」。
「為什麼不夠?我晚上上班時你還會送我,車費也又省了一筆啊。」
「可我也做不到每天都來送啊。月初才被現在的公司錄用,昨天就被上頭暗示怎麼就我每天第一個下班……說不過去的。」
「到點就下班,這個很正常吧?你又沒有提前,他們有什麼好責備的呢?」
「……你不明白。算了。」男友舉手似乎要推平眉心的山紋,「我是說,你別太苦著自己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的情況……我不苦自己還能怎麼辦呢?」
「每次你都這麼說……」
「可我有說錯嗎?我又不像你,回家可以隨便開空調,要開也得十點后。問問你這種少爺,知不知道現在十點后的電費有半價優惠?一來一去能差四五十塊錢。這你知道嗎?才不知道吧?你空調想幾點開就幾點開,電視想幾點開就幾點開,你根本就不能體會。」辛追將目光扭向一旁,將抱怨淋漓盡致地畫在她的頸線上,果然不出幾秒,她慣例般地被重新摟了回去。男友的下巴在她頭頂的髮際里緩慢地犁。他不說話,卻足以把無奈和不忍逐字逐句碾進辛追的身體。辛追低低垂著頭,彷彿在後腦勺上依然生著氣,可只有她自己明白,猶如從籠子脫逃的小蛇,她胸腔里早就甜蜜地遊走出一條鱗鱗的路。
她伸出右手交握住男友的左手,像拉鏈那樣每個指窩都嚴密地縫合起來。辛追知道自己的眼睛里飽含著富足的水分,讓它們怎樣也甩不掉那些矯情的「脈脈」和「盈盈」。她就用這對詞語從一旁的玻璃反光上羞赧地看一眼。
那一陣子,她被迫與父母分開,借宿親戚籬下,在一個不大不小的機構找到一份前台的工作,比草芥凡塵更加迅速而碌碌地隱沒在世界中,可她賺到了人生首份工資,母親也為此高興,話筒那頭傳來由這份細小的進步催生出的長長一口舒氣,還有,每次出現都會引來同事們一陣騷動的,挺拔而英俊的男生,是她的男友。上帝或許是給她關了所有的門,但留下的那扇打開的窗,卻恩寵地敞露了全部的光亮。
沿著樓梯爬上四樓,哪怕搬來良久了,昏暗中辛追仍然很難找到鎖孔,姑媽還曾開玩笑說門鎖上都是辛追用鑰匙尖劃出的刮痕。
姑媽人確實好,作為家族裡站在經濟上層的人家,反倒沒有尋常的警覺和冷漠,綜合收入給了她足夠的底氣做一個既能相敬如賓也能雪中送炭的最好的親戚形象。在辛追記憶里,姑媽大大小小的施捨已然很豐富。數年前辛追家出了事故欠下巨債,那天辛追放學回家,也是久違地見到姑媽坐在飯桌邊,一旁辛追父親諾諾地站著。不消解釋,辛追也知道姑媽此番出現的意義,哪怕日後會被姑媽當成毒瘡般看待,但辛追由著自己像父母一樣——一半的身體是縮著的,一半卻又硬著,在脖頸上硬著,在眼神里硬著,明知道自己是什麼立場,卻不由得在姿勢里延伸出一份無賴。那是「任你怎麼說都行,但請借我們錢」的無賴。一如瀕臨溺死的落水者,什麼都無法讓他們放棄求生的姿勢,不管那姿勢有多麼低劣和不雅。辛追就這樣脖頸硬硬地給姑媽倒上茶,看茶杯握柄如何被姑媽轉來轉去。無論站著還是坐著,姑媽都是高他們一頭的。她的聲音從高處響起——
「這十二萬塊借條你可以打,但說白了,我根本不指望你們還。這句話除了我心裡有,其實你心裡也有吧,所以不用藏著掖著了,乾脆說出來比較好。」隨後蜻蜓點水地掠辛追一眼,又回到辛追父親身上,「你現在又沒收入來源,再加上女兒還要讀書,什麼時候能幫你賺回本來還根本沒個頭緒。都窮得叮噹響了,我就是再逼你,沒錢就是沒錢對吧。」
可當時的自己不明白啊,姑媽貌似盛氣凌人的措辭下涵蓋了足夠的體恤。辛追只是將目光小心翼翼地移向父親,她眼神楚楚可憐幾近告解,全因為姑媽的那句話——「你女兒什麼時候才能幫你把本賺回來?」辛追當時只有十六七歲,倒也明白什麼叫對家庭缺乏貢獻。有很長一段時間她交換穿兩雙白襪子,最後它們被洗成淡黃色,束口的橡皮筋也鬆脫了,走不了多久,便落拓地滑過她一半的腳掌。她大可以不滿足,大可以黯然了傷心了覺得受到了虐待,期待換上和同班其他女生一樣,來自香港,來自台灣甚至日本的條紋圖案、櫻桃圖案的款式——回家后看見自己的父親穿著拖鞋,一雙藏青色滌綸襪,大腳趾頂端破了洞后,露出一片灰褐色的指甲,辛追曾經也問「怎麼辦呢」,父親笑呵呵地說「換個腳穿就行了,洞眼換到小腳趾上就不那麼難受了」,果然下一次大腳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萎塌在父親小腳趾上的布團——這樣的事情不用太多次,女生也知道自己根本沒有羨慕和嚮往的情感,更沒有黯然和傷心的底氣,它們太高和遠,而她不具備類似的條件。她喝母親在菜場門口買的袋裝牛奶也認為不錯,幾件內衣外衣在裡層藏著文靜的同色補丁,辛追倒也任由這些質地不同的布料攜手替她御一禦寒。等賺了工資,她總算成了可以「貢獻」的人,省出大部分收入去支援父母,裡面也包括償還欠姑媽的錢。當然她那點收入扔進債務,石頭在深井裡響個「撲通」似的就沒了,可以想見填平的用時會有多麼無力的長。可母親說得沒錯,他們虧欠姑媽太多,多得已經有些危險,搞不好就得了「虱子多了不覺癢」的病,所以無論如何,不能讓自己在這些虧欠里麻木下去,明知九牛一毛,也要一毛一毛地攢。辛追很清楚,每個月省下的僅僅是用來買一點自己和家人的地位,表示他們還沒有被擊垮成徹底的無恥,還守得住欠債還錢的天經地義。
雖然和丈夫女兒一起出門旅行了,但姑媽沒有忘記寄宿的侄女,冰箱上貼著便條說有打包回家的牛肉蒸餃,「你要餓了就吃這個吧」。兩室一廳在只剩辛追一個人的時候就讓她感覺空落落的。表妹出現后辛追沒有了「回房」這件事,在客廳里無所事事地站或坐。
她打開手機,有個陌生號碼恰巧發來的消息:「你好,我是崔洛川,這是我的號——不如存一下?」
辛追不知所措地在房間里踱起步子。她多少緊張著,面對這條擺明了追求預告的簡訊,彷彿小時候手滑摔碎了一隻搪瓷飯碗,僵持在前幾秒的慌神之中。
沒等她思考更多,崔洛川的號碼直接打來了電話。
「……喂……」
「喂。是我。崔洛川。」對方的呼吸里送出笑,「還沒把我的號碼存起來吧。」
「我剛剛才看到你的簡訊……」
「『剛剛』,哈哈,我知道。」
「有事嗎?」
「也沒什麼大事。到家了?」
「嗯。對了,你怎麼會拿到我的號碼呢?」
「這個不難吧。況且我要為我的線人保密啊。」說得倒也沒錯,兩人都在同一個地方進進出出的,「在做什麼?」
辛追知道這個問題之後就很容易開展出一次耗時的閑談:「準備睡覺了。」
「這麼早?現在才十點。」
「也不算早了……」女生握著手機,「今天還是要謝謝你送我回來。」
「別那麼客氣,放鬆點哎。你之前不也一直有人開車接送嘛。」
「哎?……」
「所以現在沒有車接反而會不習慣吧?」
「……別這麼說。沒有這回事的。」
前天晚飯過後,姑父從行李中翻出一瓶從新加坡捎來的化妝品送給辛追。然而正面背面都是英文,辛追看不懂,去求教表妹。表妹一臉的笑容顯然是沒有從網路聊天中退盡,彎著一雙眼睛看辛追:「怎麼啦?」
「哦……這個,婷婷你知道是什麼,怎麼用嗎?」
表妹接過來粗略地看一遍:「洗面奶啦。」
「是嗎,洗面奶?」
「是啊。」
辛追回到衛生間,正是入睡前,她在鏡子前小心地擠了一截出來,啫喱狀的,合起手心打圈,卻遲遲沒有泡沫生成,哪怕塗到臉上,仍然滿臉透明的黏稠。她有些惶恐,拿起包裝又讀一遍,除了最簡單的幾個介詞,大段的說明依舊在她臉上嚴嚴實實地糊了起來。
她沒有辦法,再度找到表妹:「好像不對……」
「什麼?」表妹彎彎的眼睛在分辨出辛追的躊躇時不由分說地綳直了,「嗨!這個不是傳統的洗面奶,是要用化妝棉沾了擦的。」
「啊?啊?這樣啊?」
「你也太急著用了,我還沒詳細跟你說呢。」
「不是的……」辛追感覺一場發生在臉上的事故,它們漸漸地幾乎要凝固起來,把這張尷尬又窘迫的面具燙在她的五官中間。
「對了對了,你最近會出去約會嗎?等我從杭州回來好不好?」趁辛追在洗臉,表妹從她背後探出腦袋。
「哎?」辛追抓過毛巾。
「我回來后還沒見過筱臣哥哥呢。」
「……沒什麼好看的。」
「怎麼沒什麼好看?筱臣哥哥多帥啊。」表妹唯一對辛追投之以關注的就是她的戀情了。曾經小女孩看見辛追的手機桌面,花痴狀地叫出一個高八度的音節來,好像誰一腳踩中了橡皮小鴨。
「不會了……」
「啊?什麼?」
辛追覺得這個事實比自己想象的更加難以啟齒,但她強迫自己說得輕鬆:「我們倆已經分手了啊。」
表妹當即瞪大了眼睛:「哎?!為什麼?怎麼了?你和筱臣哥哥?發生了什麼啊?為什麼會分手呢?為什麼?你提出的嗎?他提出的?為什麼呢?怎麼回事啊?」像一排縫紉機落下的整齊針腳,嚴嚴實實地追著她。
辛追好似也被這幾個字縫合起來,掙脫不掉的宿命感。何止表妹呢,同事們、母親,甚至她自己,每天在胸前走出一排細密的孔,然後一根紅色的絲線穿梭,構成這個痛楚的問號。
「為什麼呢?」自己其實也控制不住在最後詢問對方的吧,「你哪裡覺得不行呢?哪裡不對嗎……為什麼呢?」她發覺原來淚腺是可以獨立工作的,以至於她還來不及感受到痛苦,但是眼淚可以自行積在下頷上,「筱臣?……貝筱臣!」
「……我上個禮拜碰到了過去的……」貝筱臣頓了頓,「我們過去的同學。」
「啊?誰?怎麼了嗎?」
「……名字我想不起來了,反正是之前的高中同學。」貝筱臣笑得有些苦,「然後對方也問起了你。」
「……嗯?那是?出了什麼事了嗎?」
「他問我『辛追現在怎麼樣』『還好么』。」貝筱臣重重地靠向車椅背,手撐住下巴將頭扭向另一側,因此似乎原有的後文就此被生生地阻撓了下來。
「所以呢……怎麼樣了?你說這個是什麼意思呢?」
「沒……不是……辛追,你自己意識到么,今天,僅僅是剛才,你追著我問那頓飯最後付錢時,我有沒有用優惠券,直到跟我生氣了……」
「怎麼了?不行嗎?好歹是我專門下載后列印的啊。」
「不過20塊錢,有那麼嚴重嗎?」
「……你怎麼這麼說呢……20塊節約一下有什麼不好呢?」
「……」辛追能感覺男友忍著一口很長的嘆氣,欲言和又止就在裡面焦灼地拉鋸了兩個來回后,他朝辛追轉過臉,辛追知道最後是欲言贏了,「節約沒有錯啊。」男友的聲音像等不及晒乾,被勉強穿在身上的濕衣服,涼得直達心底,「那又不是壞事。如果我手邊有這份優惠券而故意不用,那肯定是不節約,但既然是無心的,忘記了,那性質就是不同的啊,你犯不著那麼不愉快吧。」
「所以我不是也跟你說了嗎,你不在乎這張優惠券本身——你會忘帶,就說明了你沒有節約的意識啊。像我的話,就絕對不會遺忘的。」
「停,暫停一下,別又繞到之前的話題上去了……這樣不行……這樣下去……和以前不一樣了,我也不知道,怎麼就和那時都不一樣了。」貝筱臣把手指按在鼻樑兩側,「你知道么,我聽見那個問題時,第一反應竟然不是『辛追她現在挺好』或者『她現在挺忙』,我的第一反應是……」
「什麼?……你的第一反應是什麼……」雖然強烈不安的預感早就堵在了辛追的喉嚨口,可她掙扎著追問了下去。
「……」貝筱臣再度將自己放置進了沉默里。
「……你說呀,你覺得現在的我是什麼樣了?你說啊!」她將手指深深地抓進自己的大腿里,像潛意識裡知道颱風將臨的樹,拚命地讓根扎得越深越好,只為從之後摧枯拉朽的危機中存活。
「辛追……」貝筱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你不認為這段日子,自己過得太俗氣了嗎?」
答案好像不是由對方「說」出口的,而是一根從空中掉下的黃色稻草,停在駱駝的背上,剎那間整個沙漠搖搖欲墜。
自己的眼皮像是被什麼野蠻地扯開著,使辛追在震驚甚至恐懼中說不出一個字來,而她覺得自己的電池已經完全耗盡了。她將停在此刻的姿勢上,此刻的表情上,她的記憶也要終結在男友的最後一句話上了。
「不俗氣嗎?」
辛追父親舉著一張報紙,攤開在辛追面前時合出了一陣興沖沖的風:「乖乖,厲害吧?這個商店大手筆啊。」
女生讀完兩行碩大的廣告字以及塞在角落裡密密麻麻的詳細說明,可就像他們的空間構成對比一樣,再嚴苛繁冗佔盡主動權的補充條款也沒有毀去辛追被點燃的憧憬:「真的?」
父女倆早晨六點趕到商場門前,一直等到十點,被人群頂進了玻璃大門。辛追跑得再快,跑得幾乎踉蹌,也無從考慮姿勢是否優美,可到了四樓西側的服務台,仍舊遠遠地落在許多人身後。原來有許多人舉著手裡的宣傳海報,對滿頭大汗的工作人員捶起桌子:「我當然是前五名!誰說我不是?」「自行車你們給不給?給不給?」「這個情況你們要給個交代!」「我們從早上六點就開始排隊了!」「我五點來了!」「我三點半就來了!」
等父親氣喘吁吁地趕到,局勢已經失控了,陷於混亂的人流把辛追擠在角落。而她捏在手心的印花被汗滲透,圖案甚至要留在女生的虎口上。
上面寫著什麼呢。一行鏡像的彩色字,「年終送禮」「凡前五名客人」「免費獲得」「自行車一輛」。
辛追握著拳頭,讓自己不要那麼迅速地紅了眼眶,她咬定了哪怕一絲哭腔也是失敗的預兆。但怎麼辦呢,怎麼辦呢?現場有幾百人,自行車只有五輛而已,輪得到她嗎,輪得到自己嗎?辛追在人群外圍找到頻繁穿梭的父親,他眉心間常年不退的溝壑似乎模擬著前路之難,隨後他朝辛追一點頭,眨眼便消失了。原來父親抄到商場頂層,找到門店經理,哪怕當其他人都紛紛散去后,辛追父親糾纏著對方一直遊說到夜晚,終於父女倆帶著勝利的消息打道回府。門店經理嘴上說著感動於你們的「精神可嘉」,但目光里是徹徹底底唾棄這父女二人的「死纏爛打」。「不就是一輛自行車么。」坐在轉椅上的經理連嘗試去理解的意圖也沒有。可辛追不必理會這些,她坐在印著商場名字的黃色自行車後座上,開心地甩著腿。
「我前面還擔心會無功而返呢。」
「那怎麼行,我們等得那麼辛苦,當然不能放棄。」
「嗯。還好沒走啊。」
「是啊,你看其他人,看看沒什麼希望就回去了。」
辛追和父親互相補充著一些類似「有志者事盡成」的渲染,好像兩人都隱約明白就是依賴了這樣的說法,讓新添的自行車加了太多分,一下就從門店經理的不屑中擺脫了出來,冠上他們自己定義的勝利與驕傲。
「你明天就騎這輛新車去學校吧。」
「好啊好啊。」她圈起胳膊摟住父親,蹭著一臉的滿足和疲勞。
第二天辛追起得還早一些,梳了頭,又把昨天已經收拾好的書包重新拿進拿出一次,她喝牛奶的速度有點快,手背從嘴角一擦,把等待了一晚后的笑容也擦了出來。辛追和父母道了別,從樓梯拐角搬了自行車到外頭。她甩腿坐上去,接近一個上坡,忍不住俯下身,腳踏板蹬得意氣風發。因為聯想到了那些電視上的廣告,她像所有十六歲女生容易產生的幻想一樣,讓自己悄悄進入一顆虛擬的鏡頭裡,光線是好的光線,風也是適合的風,從她額頭冒出的細密的汗帶著年輕化的粉色,路人們果然都很匆忙,無暇顧及一輛稍顯特別的自行車在馬路上踩得全是興奮。
但有個聲音從不遠處招呼了過來,叫著辛追的名字。辛追趕不及回頭,一輛載了人的自行車靠近了,前頭那個算是陌生,呼哧呼哧喘著氣,支著腿坐在後座上的那個則朝辛追比出個拇指:「好拉風的車啊!」上面迎風招搖的就是男生的笑。貝筱臣在車後座上擺尾似的一動,前頭的朋友車把就不受控制地歪出去,惹出連篇的抱怨。一前一後的,車輪胎走出徹底歪歪扭扭的一條線。
倒是沒有放下的手,仍然筆直地舉著,超過辛追了,仍然舉得坦白又明朗。很不諳世事的坦白和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