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浮生】
(六)
當皇上為他和未央賜婚的聖旨送到府里的時候,方子末以為峰迴路轉,自己終於夙願得償,應該會激動地欣喜若狂,至少對於聖上的英明是感恩戴德的。
他僵硬地跪在地上,心裡卻是空落落地痛,隨著呼吸撕扯著他的五臟六腑。
終歸是晚了,無可挽回。
這三天里,他和弟兄們搜尋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不顧生子的冷嘲熱諷,哀求他告訴自己泠嫣的下落。
最終一無所獲。
泠嫣如同憑空消失在了空氣里,任他幾盡瘋狂嘶啞地四處呼喊著她的名字,每喚一聲,心便沉上一分。
泠嫣曾問他,「如果殺了我,可以成全你和未央,子末,你會不會迫不及待地現在就動手?」
眼神絕決凄楚。
當時子末沉默了很久,並非難以抉擇,他一直在猶豫,該如何回答。他以為自己是不可自拔地深愛著未央的。未央對於他而言,是個聖潔的存在,他盲目地愛慕追求她,幾乎帶著仰視的目光,給未央的形象鍍了一層神秘的光環。如果,未央嫁了他,少了花前月下,多了柴米油鹽,褪去那層朦朧高雅的面紗,她還是她嗎?
他在軍營里的那段充實忙碌的日子裡,他甚至一度忘記了未央的存在,滿心滿眼充斥的都是泠嫣機靈俏皮的笑顏。如果說未央是枝頭的梅子,望而生津;泠嫣就像唾手可得的尋常果子,幾乎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所以他從未生過渴望,也不懂得珍惜。假如真的做出選擇,他又開始猶豫了。
泠嫣等得心涼,冷冷一笑,「那麼,我便如你所願吧。」
他驚慌地伸手,泠嫣的衣襟沿著他的指尖滑過,只餘一絲空氣纏繞在他的手心。
虛無縹緲。
那一刻,他的酒徹底地醒了,心也空了,如幡然醒悟,他驚慌失措地四處尋找泠嫣嬌小玲瓏的身影。
她卻不會再等在原地,對著他巧笑倩兮。
朋友們的話更如雪上加霜,刺得他心滴血地疼。
泠嫣說,你從未給過她解釋的機會。
泠嫣說,她再也不願被人撿回家又生生拋棄。
泠嫣即便高燒昏迷,還心心念念喊著你的名字。
……
泠嫣最後的決絕戚哀令他感到無底的恐慌,可能,這一生一世,他都永遠地失去了他的泠嫣。
如今噩夢成真。
未央哭著將聖旨摔在他的臉上,「我的錦繡前程,全都毀在了你的手裡!你怎麼不去死?!」
她一臉的惡毒,是他前所未見,猙獰而陌生。
「你果然是貪慕虛榮的女子。」
「良禽擇木而棲,你又怎知我的鴻鵠之志?」
「我以為你費盡心思,下藥離間趕走泠嫣,至少,你的心裡還是在乎我的。」
未央嫌棄地望著他,「那是因為在當時,你是最優秀的選擇而已。我不過是捍衛自己的幸福無可厚非。反而是你,既然早就猜出是我做的手腳,竟然還順水推舟狠心趕走她,方子末,你究竟是絕情還是多情?」
他猛然想起那個貪婪的吻,永無止境的索求,他當時心裡是煩躁和恐慌的,他害怕承認自己喜歡上了泠嫣,一個粗魯野蠻,胡攪蠻纏,完全不符合自己喜好的女孩子。所以當未央隱晦地提醒他,「假如你不喜歡她,又怎會動情,迷了頭腦?」時,他心驚之餘感覺出反常,返回畫舫檢查自己的茶水,並且順理成章地誤會到泠嫣身上。他認為,從身邊趕走了泠嫣,她就不會再霸佔著他的心思。
他過後仔細思索之下,疑慮重重,也曾後悔,也曾矛盾,只是不敢想,不願想,更不願意相信未央會有這樣卑鄙齷齪的手段。
他選擇了一錯再錯。
如今錯已鑄成,皇命難違,一切已成定局。
按照舊制,有幸得皇家賜婚的新人成婚後第二天,需要進宮叩謝皇恩。
皇后在懿德宮單獨宣見了他。
「泠嫣頑劣,不喜皇上讓她去西涼和親,找了個樣貌相似的宮女頂替,自己偷跑出宮,寧願沿街乞食,風餐露宿,也不願遠嫁西涼。幸得將軍收留,免去她流落民間的饑寒苦楚。將軍忠君愛國,她得將軍感化,為了民族大義,自願回宮,不日西涼使臣便會進京迎娶。她臨行前,為你和未央做主賜婚,是唯一的心愿,以償還你往日的照拂之恩。你和未央自當舉案齊眉,恩愛白首,莫辜負了泠嫣的一片心意。」
子末的腦中一片空濛的蒼白,剜心的悲涼,皇后吩咐了什麼,他已經完全聽不見。直到身後的太監小聲催促他叩頭謝恩,他才麻木地叩拜了,失魂落魄地走出懿德宮。
迎面有豪華的轎攆儀仗擦身而過,他隨了別人恭敬地側身低頭行禮。沒有看到,轎攆上的少女明眸皓齒,珠環翠繞,雍榮華貴。
卻在擦肩而過後,一行清淚零落如雨。
(完)
番外
元德廿七年秋,泠嫣公主為和睦鄰邦與家國和平,自願遠嫁西涼和親。背井離鄉,淚灑通途。
同年冬,新婚燕爾的驃勇將軍方子末自願請纓,遠赴西涼邊境燕門關駐守,邊關苦寒,卒於元德三五年秋。
泠嫣公主不敵思鄉之苦,於元德三六年春鬱鬱而終。西涼國主依公主臨終遺言將公主葬於燕門關我元德國土境內,與驃勇將軍墳冢遙遙相望。
——《元德史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