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掩蓋
身邊,樂老闆和佟彬聊得火熱,主要是佟彬在訴苦,樂老闆則很認真地安慰他。佟彬喝得有些多,對樂老闆敞開了心扉,竹筒倒豆子一般將自己的憋悶都吐露了出來。樂老闆以一種過來人的身份勸慰,還給佟彬打包票,要給他介紹女朋友,到時候保准佟彬能忘記失戀的痛苦,重新向前。
兩人把這些話顛來倒去地說了好幾遍,才意識到成曜一直都沒吭聲。
樂老闆轉頭一看,就見成曜凝眉思索,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樂老闆拍拍成曜,「怎麼了啊?想什麼心事呢?」
成曜驚醒般挺起腰背,看了眼樂老闆后,又看看佟彬,「你們聊完了?」
「我答應給他介紹對象呢。」樂老闆簡單介紹了他們的聊天內容,和樂老闆剛坐下時說的那番話差不多。
佟彬伸長了手,抓住樂老闆的手腕用力搖晃兩下,「你一定要幫我,樂老闆。多謝,謝謝你!」
「嗨,好說好說。」樂老闆拍拍佟彬的手背。
「嗯……我想起來一些事情,先走一步。」成曜說道。
樂老闆詫異。
佟彬也有些醒酒,疑惑地看看起身的成曜,「你這就走了?這才坐下沒多久吧?」
佟彬也是喝湖塗了。他對樂老闆一訴苦就訴了一個多小時,將他和孔雅婕那些事情全抖落乾淨了,啤酒下去了三瓶。他也著實是酒量有限,這會兒雙眼都有些迷濛了。
樂老闆只是詫異於成曜這走得突然,還以為剛才兩人冷落了成曜,讓成曜不高興了。可他一想,成曜應該不是這樣的人,成曜的神情也不像是不高興。
「你們繼續聊。」成曜不做解釋。
佟彬和樂老闆當然不會強留成曜。
佟彬抬抬手,看樣子是想揮手告別。
樂老闆拉了一下成曜,低聲問道:「是因為剛才見到的人?你欠了人錢,還是人欠了你錢啊?有什麼困難你只管開口。我也認識些這方面的人。」
他當真是交遊廣闊。
成曜哭笑不得,「不是那種事情。放心吧,我沒什麼事。」
他再次跟佟彬打了招呼,又勞煩樂老闆照看著點佟彬,就走出了燒烤店。
成曜在夜色中心頭狂跳,快步走出這熱鬧的小街,在路口攔了計程車,直奔家的方向而去。
他坐在計程車的後座,臉色是越來越難看。
方才坐在燒烤店內,他根本沒聽佟彬和樂老闆的交談,一心想著自己只瞥到一眼的那個「病友」。那絕對不是兩人第一次「見面」。那股香煙味,還有那種被注視的感覺……
成曜反覆回憶后,終是確定下來,自己這些天感受到的異樣就來自於那個「病友」。他的確是被人跟蹤了,還給人跟蹤到家裡了!那個「病友」知道他住在哪兒,跟著他去過墓園,那麼也肯定知道白曉的存在!
白曉……
成曜心中發緊,掏出手機來撥打電話。
電話撥出去的時候,他不知為何想到了一些電影情節。那些驚悚片、警匪片里總有這樣的劇情,在主角需要安靜、需要專註的時候,他們的手機就會不合時機地響起。
成曜很緊張,而遲遲沒有被接起的電話忙音聲讓他的神經越來越緊繃。
計程車到了小區,成曜幾乎是跳下車,飛奔到了家門口。
沒有上樓,也用不著進家門,他敏銳的五感早在燒烤店中就已經發動起來。
家裡沒人!
成曜心中有了更強烈的不安感。
他一直留意著四周。那個「病友」之前就消失在燒烤店外了。現在時隔已久,一路上,他也沒察覺到對方的氣息……那個「病友」究竟有沒有找過白曉?
成曜擔憂地回到了家。
家門緊閉,門鎖沒有被人破壞。玄關少了白曉的一雙運動鞋。客廳、卧室的窗戶都關得好好的,室內的燈和空調也都關著,電器中只有走廊的小夜燈和冰箱保持著插電運作。冰箱旁邊停止運行的洗碗機內多了成曜出門時沒見到鍋碗瓢盆。廚房垃圾桶內是空的。
成曜再次撥打白曉的手機,不意外地在客廳沙發上找到了那部新手機。手機旁邊就是電視遙控。
一切看起來都很自然,就像是白曉吃過晚飯、設定好洗碗機,拎著垃圾出門了。她可能忘帶手機,也可能是覺得這下個樓扔垃圾的功夫用不著帶手機。
但不對勁的是,現在已經八點多了,成曜跑進小區的時候也沒在小區內發現白曉的蹤跡。白曉肯定不在小區內。
她去哪兒了?
成曜急得額頭冒汗。
他努力冷靜下來,卻沒法控制自己狂亂的心跳。
三十五年前車禍發生的瞬間在他腦海中重演。
他的身體不禁顫抖,好像能看到歪倒在副駕駛座、逐漸失去生息的白曉。
成曜咬了一下自己的舌頭,用疼痛讓自己清醒過來。
不會的!他不會再次失去生生!
成曜儘可能地擴展自己的五感。
白曉的氣息充斥在他的鼻尖。他擁有了比狗更敏銳的嗅覺。他眼前的景物也多了一層肉眼難見的痕迹,那是指紋、是皮膚滲出的油脂、是人體的分泌物,且隨著那些痕迹不同的殘留時間,在他眼中呈現出了不同的深淺。
牆壁、物體被他的大腦做了處理,在腦海中變成了透視圖的模樣。那些痕迹則被標上了重點符號,並通過想象,描摹出了他不曾看見的白曉的行動軌跡。
門把手那裡有明顯的手印。成曜甚至能看到那隻左手印上少掉了一截,正好是婚戒固定在白曉手指上的位置。
成曜迅速跑到門口,拉開了房門。
他嗅著空氣中白曉的氣味,一路下樓,在樓下大門的門把手上見到了相同的手印。
出了門,就難以見到清晰的痕迹了,但成曜依然能捕捉到空氣中屬於白曉的那一抹氣味。
成曜追著那氣味奔跑起來。
……
電視機中,成曜在夜色中奔跑。他快如閃電,被鏡頭捕捉到了所有細微的動作、神情、乃至於肌肉的細微變化,而他身後的背景則虛化成了光影線條,倒映在了醫生幽藍色的眼睛中。
電視房不再漆黑不見五指。沙發邊多了一盞燈。那巨大的檔桉櫃依舊矗立在沙發后,只是上面的檔桉變得凌亂,被抽出了好幾本,散落在沙發、茶几和地板上。
DVD機被抽了出來,扔在一邊。如檔桉一般零零散散落在機器旁的光碟,反射著落地燈的光芒。
醫生膝蓋上攤開著一本檔桉,他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雙手都握緊了拳頭,像是在給奔跑中的成曜加油。那雙熠熠生輝的幽藍色眼睛興奮地睜大。被捏進掌心的十枚指甲嗷嗷叫著,似不滿自己什麼都看不見,又似在代替醫生髮出吶喊。
成曜奔跑中的腳步一頓。他的臉色幾度變化,鏡頭也隨之給了他面部一個特寫。
他轉著眼珠掃視周圍,眼中閃過驚愕、疑惑和猶豫,又變成了緊張、擔心和焦躁。
種種情緒在這特寫鏡頭中浮現又消失。
但一切都只在眨眼之間。
成曜一咬牙,重新奔跑起來。
醫生的口罩下發出了古怪的笑聲。
鏡頭從平行於成曜身邊,慢慢地落到了成曜的身後,跟隨著他的身影跑過空曠的街道。
一路上都沒有一個人,也不見多少路燈,更沒有監控攝像頭。
鏡頭就這樣跟著成曜鑽入了荒廢的工廠……
成曜腳下一頓,低著頭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幾步。
鏡頭越過他的肩膀,俯視地面。
地面上有一些細小的碎片。
成曜蹲下身,身體晃了晃才穩住。
他伸出的手是顫抖的。
地上一些金屬碎片,和周圍的廠區垃圾不同,並沒有被灰塵覆蓋。
碎片太過細小,讓人無法分辨它們本來的模樣。
成曜視線一掃,勐地站起,一個閃身就來到了廢棄機床邊,從那機器角落撿起了一粒小碎石。
兩隻一捏,那碎石就被嵌在了肉中,難以分辨。但鏡頭之前就隨著成曜的視線捕捉到了那一抹刺眼的亮光。
成曜將碎石捏在掌心。
他面色發白,挪動了幾步,才邁開步子,繼續往前奔跑。
他跑出了廠區,躍過圍牆圍欄……
電視機中的畫面豁然開朗。
成曜站在了河岸邊。
鏡頭前是筆直的濱江景觀路,路燈都有著漂亮的凋花裝飾,只是美中不足,最近處的路燈爆了燈泡,暗澹無光。水泥路覆蓋了落葉、垃圾,也有凹坑、裂紋。右手邊是漂亮的河水、對岸的建築,雖然沿路的欄杆有一段稍許彎曲變形,但總體還是好的;左手邊卻是黑幽幽的小樹林,貼近道路的那一塊光禿禿的,被踩得雜草都無,堆放了桌椅板凳,再遠一點還能看到橫倒的樹木。
白曉雙手撐在欄杆上,有些驚訝地轉過頭,看向了鏡頭,也是看向了成曜。她保持著驚訝的神色,開口問道:「你從哪兒冒出來的?不是和佟彬喝酒嗎?」
成曜的呼吸聲響了起來。
他跑了一路,會大喘氣也不奇怪,但他的喘氣不像是因為疲累,更像是心情大起大落後放鬆地呼氣。
成曜終於抬腿邁步。
鏡頭下移,拍攝著他捏成拳的左手,也拍攝著站在不遠處的白曉。
白曉臉上的驚訝已經退去,平靜地笑了笑,重新看向夜色中的河水以及河對岸亮著燈的建築。
「真漂亮。以前這兒可沒有這麼漂亮。」白曉呢喃道,雙手依舊搭在欄杆上,身體放鬆,很享受迎面吹拂而來的涼風。
成曜伸手,摸了摸白曉的短髮,「怎麼把頭髮剪了?還買了新衣服?」
「下樓倒垃圾的時候散散步,正好看到理髮店沒人,後來走著走著,就到這兒來了。」白曉感慨地說道,「這附近變化得真大。一路過來,我都不認識了。」
成曜沒有去看這美好的夜景,而是視線遠眺,穿過了旁邊的樹林。
「這邊公園是新建的吧?二十四小時開放呢。外面馬路好多擺攤的。兩個廣場上好多人唱歌跳舞,不過我覺得有些吵。這裡就很安靜。但白天應該也會很熱鬧吧。」白曉說道。
成曜沒有接話,只是眯起眼,視線依舊落在那片樹林中。
白曉看看成曜,「你怎麼了?和佟彬吵架了?」
成曜這才回過頭,斟酌著,將那個「病友」的事情說了出來。他一邊說,一邊注視著下面的河水,說到最後,才抬眼盯著白曉問道:「……你有沒有看到那樣的人?我有些擔心……」
白曉皺眉思索,「你這麼一說……我好像有看到過一個穿風衣的男人。我還覺得奇怪呢……也不是那麼奇怪。最近颱風天,可能是穿了那種雨披式的風衣。現在的颱風好像比我那時候厲害了好多。」
成曜再次追問:「你今晚有沒有看到他?」
白曉搖頭,「沒有。是前幾天看到的吧。好像是哪天買菜的時候……」她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具體是哪一天。
成曜的臉色依舊不好看。他扭頭看了看旁邊爆了燈泡的路燈,又看看彎曲的欄杆、地上的凹坑,還有不遠處只能看到影子的倒塌樹木。
鏡頭一一掃過那些地方,最終落在了成曜握緊的拳頭上。
白曉的聲音從畫面外傳來,「你懷疑他在這兒做了什麼?我晚上沒看到人。這些應該是公園的遊客做的吧。我之前看到殘疾車、電動車都能進來。那邊那堆桌椅,是白天有人在這兒打牌吧。不知道是不是賭博……也可能是颱風的時候,把東西弄壞了。」
這解釋聽起來合情合理。
在公園管理疏漏的角落,有些個老頭老太開著小車進來,聚一塊兒打牌、乃至於賭博。不管是人為的,還是碰上颱風暴雨,弄壞點欄杆、路面、燈泡,或是弄壞了那些不算粗的小樹木,都實屬正常。
成曜收回了視線。
鏡頭跟著轉回,電視畫面中出現了兩人的身影,一正一反,立在欄杆后。白曉不知何時轉了身,背靠欄杆,雙手背在身後反握著欄杆。
「你別那麼緊張。你老是想著怪物診所的事情……我們就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白曉無奈地說道,又換了種俏皮的語調,「放輕鬆點,relax、relax!」
成曜撲哧一笑。
「你跟我告白的時候也是這樣,臉都是綳著的。」白曉笑眯眯地歪頭看著成曜,「後來跟我求婚,還有婚禮、搬新房、備孕……你這人就是太容易緊張了。來,深呼吸一下!做一下擴胸運動!大口呼吸!」
成曜聽白曉的指揮,張開雙臂,大口呼吸。
「吸氣——呼氣——」
白曉站直了身體,挺胸抬頭,也做著深呼吸,還接著拉住的欄杆,踮著腳,身體前後搖擺,看起來很是愜意。
成曜握著拳頭,一邊深呼吸,一邊伸展手臂,做了幾次后,才垂下手,也微微垂頭,看向白曉。
白曉微一側身,後退一步,伸出右手。
成曜也伸出了自己的右手,牽住了白曉的手,想要將她拉入懷抱,卻感覺到白曉將自己拉了過去。
白曉將他拉了過去,順勢摟住了他的手臂,將他帶到了前面,貼著他往公園大門的方向走去。
成曜自然沒掙扎,順從地隨著白曉的力量邁步轉身。
鏡頭定在原地。
電視畫面的內容從兩人握住的右手變成了兩人走過的背影。
鏡頭拉動。
白曉原來抓著的那段欄杆,兩頭像是被人擰了下來,又給擰了回去,兩端介面都如同麻花一般扭曲著。
電視前的醫生眯起了幽藍色的眼睛。只聽十枚指甲鬧哄哄地亂叫,他「啪」的一聲合上了膝頭的檔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