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碎裂

第一百零三章 碎裂

成曜的大腦有一瞬的空白。

他抱著不斷流血的白曉,好像回到了三十五年前。他什麼都做不了,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著白曉逐漸失去生息。

不,白曉此刻還有救。

白曉抓著他的手依然有力。

他遇到了怪物診所,接受了醫生的治療,醫生還幫他復活了白曉。

三十五年,時間流逝,情況也發生了改變。

成曜勐然抬頭。

雨聲、風聲籠罩了整個濱江公園。零星的路燈都變得幽暗難辨。對岸的景觀建築全被狂風暴雨阻隔,看不清晰。

沒有那破碎的霓虹招牌,沒有那怪物診所大門內散發出的刺眼白熾燈光。

成曜焦急四顧,只看到了跪在地上的「方熙」。他忽然和這怪物有了某種共鳴。

他此時此刻無比期盼著怪物診所能破開周圍的黑暗。

他想起了自己抱著白曉屍骸,跌跌撞撞跑出墓園的情景。

那時候,路邊出現的診所就像是一個奇迹、一個救贖。

他希望那個救贖能再次出現。

他曾經和這怪物一樣,在絕望中尋找這渺茫的希望。

怪物抬了頭,猩紅的眼睛死死盯著成曜。

它被打回了人形,卻沒有就此放棄。

倏地,它沖向了成曜,眨眼間就在成曜眼前放大,伸手抓向了成曜的喉嚨。

成曜本能地抬手格擋,卻見怪物的手又變成了蛇形,繞過他的手臂探向白曉。

成曜臉色一變,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反應慢了一拍。肌肉、骨骼、血管都好像變得無力,或者該說是失去了那種不可思議的力量。

成曜咬緊牙關,格擋的手一翻,扣住怪物的肩膀。手指用力,將全身的細胞都好似聚集到了那隻左手上。

左手無名指上的婚戒被突如其來的巨力崩裂,碎片飛濺,在狂風暴雨中消失。

成曜的手頓時抓碎了怪物的骨頭。

怪物的那隻手卻不受影響。蛇口張開,恢復成五根手指的模樣,又驟然變化成了章魚的腕足,密密麻麻的吸盤貼住了白曉的腦袋。

怪物頂著方熙的面孔貼向了成曜的面龐,猩紅的眼睛里倒映出成曜的雙眼。

成曜的腦海中響起了怪物的威脅聲:「不想她死的話……」

話音未落,怪物就驚恐地叫起來。

它變化成章魚腕足的手指鬆開,又退回到人類手指的模樣。

成曜的眼中一片冰冷。他的手仍舊扣在怪物的肩頭。怪物扭動掙扎,歇斯底里地怒吼,卻是無法掙脫成曜的那隻手,它甚至感覺到成曜手上的力道越來越大。

「這不可能!你這爬蟲!你這種低等的生物!」怪物眼睛暴突,面容重新變得扭曲,卻不是五官移位,而是像被抽掉氣的皮球,皮膚乾癟、鬆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耷拉下來。

怪物的眼睛被紅色覆蓋,不再有童孔和眼白的區別,它發狠地喝道:「你這是找死!」語氣中卻陡然多了一種興奮。

怪物放棄了掙扎,而是反手扼住了成曜的咽喉。

兩人開始了角力,卻不是常人肉眼所見的搏鬥。他們的身體僵直不動,肌肉維持在發力的狀態,卻並沒有更進一步。

怪物的「漏氣」停了下來。

成曜能感覺到手掌下的抵抗力。他無法再從怪物身上吸取那種「東西」,反而感受到了一股相反的吸力。與此同時,之前剛吸進體內的東西出現了變化。

此前,無論是他自己體內的「東西」,還是嬰兒體內的「東西」,都類似於無意識的細胞。它們會聽從指令,甚至是聽從遙控的指令進行活動,就像是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並非真正的獨立生物。

成曜剛才從怪物體內吸走的「東西」也是如此。怪物比嬰兒更為不堪。在那些「東西」被吸走的瞬間,怪物的身體就發生了劇烈的變化。

白曉說它在衰弱,並沒有說錯。怪物自述要找醫生續命,應該也是實話。

醫生所給予的那一管針劑非常強悍,效用顯著,是真正的奇迹。它能起死回生,能治癒各種疾病,卻不代表它能讓病人永生不死。

眼前的怪物在外表上沒有衰老,還能進行激烈的戰鬥,內在卻已經是油盡燈枯。它現在完全是靠著那些「東西」維持著生命。就像是插管的病人,只要關掉機器,它就會當場死亡。

不過,相比於插管的病人,怪物可不是只能病蔫蔫地躺著不動。

成曜感覺到自己不止沒辦法再吸收怪物體內的「東西」,剛吸收進體內的「東西」本已被「消化」,和他融為一體,此刻卻又分裂了出去,並開始攻擊起了他體內的細胞。

成曜手上的力道再次減弱,但他沒有被這變化嚇到。

衰老的可不只是怪物。或者說,怪物本身就是個批了層「方熙」皮囊的那些「東西」的聚集體,它的衰弱是因為它體內的那些「東西」衰弱了。

原本興奮起來的怪物又浮現出了驚慌之色。它重新掙紮起來。

「不!不可能!這不可能!父親,父親!你不能讓他這麼做!父親!救我啊!」它語無倫次地哀嚎起來。

成曜腦海中的聲音也變得狂亂,不再是人類的語言,變成了意義不明的聲響。

成曜重新「消化」掉那些「東西」,並又開始吸收怪物體內的「東西」。

這一次,他沒有受到抵抗。

成曜手臂一痛,低頭看向了白曉。

白曉不知何時已經不再流血。

白曉睜著眼睛,看著成曜抓住的怪物。她留意到成曜的目光,對他笑了笑,向著那怪物伸出手。

成曜如同教授幼崽捕獵技巧的野獸,按住怪物的軀體,扶起白曉,讓她可以觸摸到怪物。

白曉觸碰到怪物的下一秒,成曜就感覺到怪物的變化。

怪物乾癟的速度翻倍增長。它意義不明的聲音也變得輕微。

怪物的這副皮囊迅速衰老,不僅是年輕英俊不再,它的身體還發生了萎縮,腰背句僂,肌肉退化,如同一具瘦小的乾屍,乍一看,會將之錯認為猴子等生物的屍骨。

白曉身上的傷口在這過程癒合。她像是吸人精血的妖怪,不只是吸收了成曜之前灌注給她的那些「東西」,還吸幹了這隻怪物,自身則因此變得健康強壯。

白曉眯了眯眼睛。

她鬆開手。

成曜只覺得手下一松,那乾屍已經在暴雨中融化,又被狂風吹走了衣服碎片,不留任何痕迹。

怪物之前留在地面的尖刺、流淌在地上的鮮血不知何時都消失不見。

白曉從成曜懷中站了起來。

她站在成曜面前,垂著頭,好像正專註地俯視著他。

在這狂風暴雨的夜晚,成曜突然看不清白曉的模樣。

他體內的東西大部分都注入進了白曉體內。

他感受到了一陣徹骨的寒意。

身上被雨澆透了,風一吹,帶走了更多的體溫,又像是白曉的離開帶走了他身上的什麼東西。

他下意識地握緊拳頭,雙手變得粗糙,左手無名指上空空的。他低頭看去,就見到了一雙熟悉的手。

雨水敲打著他開始變得皺褶、乾枯的雙手,和他此刻後知後覺感受到的寒冷一樣,這是衰老的徵兆。

暴雨狂風不停,成曜心中突然一片空茫,意識有些恍忽。

他仰起頭,看到了白曉的輪廓。

白曉靜靜地站在那裡,那麼近,又那麼遙遠。雨水同樣打濕了她全身。

失去了特殊的視力,成曜看著這樣的白曉,就好像看到了剛才渾身浴血的她。

成曜又想起了三十五年前的那天。

當時混亂的記憶在此時變得無比清晰。

當時的白曉並沒有被血染透。白曉只是虛弱地靠在副駕駛座上。

「我被卡住了……你先出去吧。你、你別擔心……不要怕……你要照顧好爸媽,替我照顧好他們……老公……我……你……你要照顧好……」

你要照顧好自己。

你要好好的。

白曉嘴唇翕動,已經發不出聲音,卻不自知,只是緩緩做出這樣的口型。

她的眼睛慢慢失去光彩。

她的眼睛依然倒映著倉皇無措的他。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她在擔心他。

成曜注視著面前的白曉,但眼神沒有焦距。

他的腦海中是不停閃現的記憶。

三十五年前的白曉、三十五年後的白曉……

他們的相遇、相識、相戀,他們的生死別離;

他們在他祖父母的墓碑旁重逢,旁邊那一座墓碑上鑲嵌了白曉的遺照;

他挖開了墓穴,他抱著屍變的白曉和骨灰,第二次見到了怪物診所;

他遇到的柳煜,白曉提到的柳煜;

怪物般的茂茂闖入診所,連帶著診所一同消失;

他送還茂茂屍體后,回到診所,緊緊抱住白曉尋求安慰;

那個暴雨夜,隔著診所的玻璃門,他在門外殺死了鄭羿朝,白曉站在門內;

他被彈出診所后,醫生故意給他看的嬰兒病歷;

他和白曉一起抽取了嬰兒體內的「東西」;

夜晚驚醒時,白曉沉默的視線;

出現在老張家附近的那個白曉;

被血浸染、向他求救的白曉……

一隻手伸向了成曜。白曉的身體一點點彎了下來。

那隻手停在了成曜面前。

暴雨中,成曜的雙手重新變得年輕。他的視野也變得清晰起來。

面前的白曉面無表情,伸出的手上戴著新買的鑽石戒指。

這已經是他給她買的第二枚婚戒了。

成曜能看到她臉上細微的變化。

她臉上浮現出了關切、憂心,又一點點變成了釋然。她露出一個笑容來。

白曉伸出的手轉而抓住了成曜的手臂,想將他拉起來。

成曜默然,順著白曉的力道站起身。

他發現自己對這一幕並不陌生。

他垂著頭,站在白曉身邊。

暴雨如注,白曉的短髮貼在頭皮上,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拉扯,讓人有種它們正在變長的錯覺。白曉臉上的神情龜裂,有漆黑的紋路在她臉上蔓延。這種趨勢很快就被剎住。白曉握了握拳頭,看了眼成曜。

成曜依然低著頭。

「老公,你還好嗎?有受傷嗎?」白曉輕柔地問道。

雨聲風聲都沒影響到她的聲音傳入成曜耳中。那聲音就像是憑空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成曜搖搖頭,「我有些累。」

白曉伸出手,抹去成曜臉上的雨水,但很快,又有雨水覆蓋上來。

「我們快點回家吧。」白曉心疼地說道,伸手牽住成曜的手。

成曜頓了頓,反握住了那隻手。

堅硬的戒指和柔軟的手都被成曜包裹在掌心。

他們頂著風雨,很快回到了家中。路上誰都沒說話,只是緊緊握著手。

濕漉漉的腳印一直延伸到玄關。

白曉蹬掉浸了水的鞋子,踩著「啪嘰啪嘰」作響的襪子進了洗手間。她拿了大毛巾出來,遞給成曜,另一隻手上正用另一條毛巾擦頭,「快擦一擦,濕衣服快點換下來。」

成曜接過了毛巾,卻只是往腦袋上一罩,就伸手掏口袋,拿出了已經關機的手機。

「我要給樂老闆先打個電話。之前在路上碰到樂老闆了,他這會兒肯定擔心了。」

白曉的動作頓住。

「你先洗澡吧。我看看手機還能用嗎。」成曜說著,沒去看白曉,試了試手機后,又去書房翻找以前的舊手機。

白曉提醒了一句,「那你先把身體擦乾,濕衣服脫掉。我先洗澡了。」

她說完,進了浴室。

門關上,有水聲傳出來。

成曜在書房的地板上坐下。身下的地板很快聚集起了一灘水漬。

成曜一手新手機,一手舊手機,很專註地換著電話卡。

舊手機沒有電了,成曜又去給手機充電。

他站在書桌前一動不動,就盯著手機屏幕,不斷嘗試開機。

當手機屏幕終於亮起來,成曜才停住了機械性的動作。

舊手機系統反應很慢,成曜耐心地一步步操作,打開通訊錄,找到樂老闆的手機號。

他還沒打出去電話,就有不少消息湧進來,讓手機卡屏了幾秒。

消息都是樂老闆發來的。

在他和怪物打鬥的時候,樂老闆發來了消息,暗示成曜他去找怪物診所了。

就和他在車上一樣,樂老闆不敢明說,只能拐彎抹角地說話,洋洋洒洒一大堆,在語氣和身份上都做了偽裝。

一個電話提示在此時跳了出來。

手機鈴聲遲了一拍才響起。

是樂老闆打來的電話。

成曜接通了電話。

「你在做什麼呢?」樂老闆熟絡地念出開場白,「方便接電話嗎?」

成曜還是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緊張。

「已經沒事了。」成曜答道,「之前謝謝你。」

樂老闆大舒了一口氣,頓時換了語氣,有種精神放鬆后的管不住嘴,「嚇死我了。我現在才敢打電話給你,想著時間上應該差不多了。我還怕跟電影里那種情節似的,一個電話過去打擾到你……你和那傢伙怎麼回事啊?那傢伙是什麼人?」

成曜言簡意賅地答道:「是醫生以前的病人。」

「這樣啊……」樂老闆突然沉默。

過了一會兒,樂老闆又問道:「你真的沒事嗎?」

成曜這次沒有馬上回答。

他看向了緊閉的浴室門,又慢慢低下頭,看著自己空了的左手無名指。

「我沒事。我沒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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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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