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調查
陳勁和老徐押著晟曜進了警衛室。這已經是三人第二次面對面坐在警衛室了。不同於上次審問模樣的局面,這次,晟曜坐在了木頭靠背椅上,和陳勁、老徐平起平坐。
晟曜的模樣就像是那種失戀之後要死要活的小夥子,看著又可笑、又可氣,和陳勁、老徐兩人預想中的犯罪分子、街頭混混完全不搭界,也不像是演技驚人,才有此表現。
兩人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麼勸這失戀少年。
陳勁乾咳一聲,開了口:「你這小夥子……你看你,長得不賴,個子也挺高的,還大學生,交大的,學校那麼好,前途無量,你……嗯,能考進交大,你腦瓜子肯定好啊。你怎麼就想到在我們這兒蹲守人家姑娘啊?你就不能到人家校門口去等著?不然到人家小區門口……呃……家門口不太行啊。學校門口也不是很好……就,就正常點的……」
陳勁絞盡腦汁,也沒想出個正常的追求方式。
老徐問道:「你怎麼認識她的?」
「你認識的時候,直接問問人家聯繫方式,好好表現,不就行了?」陳勁立刻拍大腿。
晟曜低著頭,半晌,才答道:「就在這兒認識的。」
陳勁和老徐愣住了。
陳勁想到了一件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時候他還在念書,有次課間,同學說了個冷笑話:姐妹兩個參加葬禮,在葬禮上遇到了一個帥哥,葬禮結束后,姐姐把妹妹殺掉了,因為她覺得再舉辦一次葬禮就能再遇到那個帥哥。
陳勁當時沒笑,周圍倒是有同學笑的,不過是笑那個講笑話的同學講得太差勁了。那故事,怎麼聽都不是笑話,而是恐怖故事。
陳勁現在看著晟曜,就像是在看一個恐怖故事。不知為何,他想到了女廁內「啪嗒啪嗒」的奇怪聲響和那接連不斷的沖水聲。
老徐很是錯愕,「你是去年掃墓的時候,見到她,然後今年就提前來等著了?」
陳勁回過神,聽老徐一說,覺得晟曜從恐怖故事變成了社會新聞。
「人家姑娘肯定被嚇到了。」陳勁說道,「她沒報警,算你走運了。你真是……你學校里就沒漂亮小姑娘了?」
晟曜不知聲了。他知道對面兩人誤會了。正常人都會誤會。比在墓園一見鍾情,更糟糕的大概就是在墓園一見鍾情后連著在墓園約會了近十天,然後當著人工作人員的面,來了場分手。
還要糟糕的……大概是……
晟曜耳畔響起了白曉說的「錯誤」,眼前浮現那一團灰色的肉和白曉手上灰色的掌印。
他雙手支在了大腿上,佝僂下腰,將臉埋進了手掌中。
陳勁和老徐面面相覷,只好一個去給晟曜倒水,另一個苦口婆心繼續勸說。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陳勁給晟曜倒得那杯溫開水都涼了,門口傳來氣喘吁吁的聲音。
陳勁抬頭看向門外。
小金的身影一閃而過,跑去了隔壁監控室。
陳勁急忙趕到門口,「你好好把人送走了嗎?」
一直發獃的晟曜微微動了動。
小金壓著嗓子喊道:「沒找到人!我回來看看監控!」
晟曜的身體一顫,猛地站起來。
老徐急忙勸道:「你別激動。你啊,可別再纏著人家姑娘了。追求人沒這麼追求法的。」
陳勁跟進了監控室,追問道:「怎麼回事?」
小金埋頭調監控,「就是沒找著人啊!我和小吳找了半天,都沒在長壽墓區找到人。都找到西門門口了,還找過停車場,沿著馬路走了十來分鐘,都沒見到人……」說到此,他也發愁起來,「不知道那小姑娘貓在哪裡了。」
「小吳呢?還留那兒找呢?」陳勁問道。
小金搖頭,「他在後面呢。我一口氣跑回來的。」
他忽然音調一變,「哎,在這兒!看到了——啊,她怎麼跑到那邊荒地了?」
監控畫面拍攝的是長壽園的西門和門口的一段柏油馬路。一道人影從畫面中一閃而過,看不清臉,卻能確定她從長壽園出來,沒有拐彎,直直跑出了柏油馬路,也跑出了監控範圍。
「行了,我們去那兒找找看吧。」陳勁說道。
晟曜一副失戀后大受打擊的模樣,那姑娘估計也不好受,跑荒草地里哭呢。放任她這樣,太過危險了。
小金立刻蹦起來,「我這就去!」
「我跟你一起。」陳勁說著,對警衛室門口的老徐知會了一聲,「墓園這邊就全交給你了,我和小金、小吳去找那小姑娘。」
老徐點點頭。
陳勁看了眼老徐身後的晟曜。
老徐也轉過頭,「小夥子,你也回家吧。別再糾纏人家小姑娘了啊。這樣,這邊沒什麼車,我開車送你到那邊公交車站。」
晟曜張張嘴,腦海中又浮現出那手套般脫落下的肉團,慢慢就閉上了嘴巴。
「那我跟他們倆說一聲。」陳勁掏出手機來,在工作群里聯繫另外兩位同事。
晟曜忽然道:「如果沒找到……」
陳勁和老徐都看向他。
「如果沒找到,就不要找了。」晟曜輕聲說道,雙手攥緊成拳。
陳勁皺眉。
「她家就在附近,可能是已經回家了。」晟曜接著說道,「就在那荒野過去的地方……」
陳勁一愣。
老徐嘆氣,「你啊,都知道人家小姑娘住在這片,那還跑我們這兒來蹲人?你這腦子裡是怎麼想的啊?」
晟曜沒答話。
「下次可別這樣了。年輕人,唉……」老徐老氣橫秋地感慨,「走吧,我送你去車站。你住哪兒的?是住市區嗎?還是也住在這兒附近?要不要去學校?交大的話……」
晟曜不等老徐將一個個猜測說出來,「我住市區,這邊坐公交、地鐵都能回去。」
「那我直接送你到地鐵站吧。」老徐說道。
公交車站雖遠,還是能靠兩條腿走到,地鐵站就是開車都要二十分鐘才能到達。
晟曜謝過了老徐,很是聽話地跟著老徐往外走。
老徐將晟曜送到了地鐵站,趁著晟曜解安全帶的功夫,還不忘勸道:「小夥子,想開點。你人生還長著呢,未來還會遇到更好的人。不要在一棵樹上弔死了。」
晟曜的手搭在了車門內拉手上,「咔噠」一聲,車門開了,他卻沒有馬上下車。
「還會遇到更好的人……嗎?」晟曜看著車窗。
車窗外的地鐵站,人流如織。人群中有男有女,有年輕人,有老人……像是無數次相遇邂逅的機會。這樣的相遇,應該比在墓園相遇更正確,也可能會遇到正確的人吧?
只是……
晟曜的心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
……
「人生還長著呢……」
「阿曜,你才二十七啊。」
「三十歲,還是青年才俊呢,就算……選擇機會也很大呢。」
「我有個同事,就比你小兩歲,以前工作忙,現在升職了,工作輕鬆了一點。你要不要見見?人長得很好看,性格也好。」
「以前那個大胖子,你還記得吧?你媽媽那個同事。一把年紀還跟老婆離婚,另外找了個比自己年紀還大三歲的。他老婆去年也新認識了一個人,結婚了。」
「你會遇到更好的人……」
……
黑暗的電視房內,雜亂的人聲交織在一起,像是許多人一起開口,各說各的話,但仔細去聽,就會發現他們在說的都是同一主題的內容。
畫面中的晟曜下了車,沒有忘記和老徐告別。
他的聲音比那些不知道是誰發出來的說話聲要響亮、清晰許多。
那些說話聲時斷時續,就像是聽到擦肩而過的路人在講話。
晟曜身邊少不了和他一起等車、乘車的路人。
電視房內卻只有醫生一人,靜靜坐在沙發上。
噠噠噠噠噠……
醫生的五根手指接連敲擊過沙發扶手,指甲上的臉或哭、或怒,卻都沒有發聲。他的另一隻手搭在交疊的膝頭,指甲貼著骯髒的白大褂,唯一露出來的拇指上,是個似笑非笑的神秘表情,那小人的眼睛斜著,像是在看醫生,又像是在努力去看角度不太對的電視畫面。
畫面中的晟曜垂著頭,眼睛毫無焦距,像是在出神,又像是在出神地思考著什麼。
……
直到列車進入終點站,工作人員進來提醒,晟曜才有些清醒過來。
耳邊的聲音被拉遠了,像是隨著下車的人群,一起遠去。
晟曜看了看站台名,發現自己坐過了頭。
他坐到了候車椅上,等著反方向的列車進站。
這麼一坐下,他又聽到了那些說話聲。
那些聲音像是從前面排隊等著列車的乘客中傳來的。
晟曜只能看到他們的背影。
這次,晟曜依舊坐過了站。
他在這條地鐵線路上來回坐了三圈,才終於清醒了一些。
回家的時候,頭頂上發光的星體已經從太陽換成了月亮。
晟曜看起來振作了一些,至少是將頭抬了起來。
他掏了鑰匙開門,瞥見隔壁秦阿姨家的房門,腦海中閃過了白天遇見秦阿姨的情景。他那時候還有些擔憂地跟白曉感慨,秦阿姨像是大病一場呢。
房門打開,一室黑暗,一室靜寂。
燈光碟機散了黑暗,開鞋櫃的聲響驅散了靜寂。
晟曜看到了鞋櫃里的藍色絨拖鞋,手指微頓。
房間重歸寂靜。
鞋櫃中就三雙拖鞋,除了這雙,還有一雙未拆封的塑料拖鞋,以及一雙屬於他的塑料拖鞋,讓他想要無視那雙藍拖鞋都做不到。
晟曜只好強逼自己思考其他問題。
比如……
比如鞋櫃里怎麼就這三雙拖鞋了。其他拖鞋呢?爸媽的鞋子呢?
晟曜這麼想著,就保持著彎腰拿拖鞋的姿勢,一動不動了。
他看著陰暗的鞋櫃,想到了祖父母的墓碑,還有那墓碑上濃黑的名字……
晟曜倏地直起腰,眼前一陣發黑,視線中的客廳沙發都變得模糊起來。
他搖搖晃晃,慢慢坐到了沙發上。
他的身邊空蕩蕩,沒有了那道倩影。
昨晚,他們還秉燭夜談,那麼愉快。一點兒都看不出白曉她……
晟曜重重吐出一口氣,脖子後仰,靠在沙發背上。
不要再去想……不要再去想……
晟曜的視野中只剩下了雪白的天花板和吊頂的節能燈。
他盯著那盞簡單的白色圓燈看了很久,心中漸漸生出了疑惑。
他記得,家裡客廳裝了水晶燈,是剛買房的時候,媽媽挑選的,在那個年代很闊氣,但很不實用,隨著他的長大,也顯得太過老氣、陳舊。
眼前的白色圓燈……
不知道是不是盯著燈光看久了,晟曜的視野又蒙上了一層影影綽綽的黑紗。
他甩甩頭,起身走向廚房,給自己倒了杯水。
廚房灶台上多了個新的電飯煲,不是以前米白色、怎麼都無法恢復成全白的那一台;微波爐也換成了多功能的型號;還有一台小型料理機,蒙著灰,看著是很久沒有用過了。
視線順著灶台一路移動,就此看到了主卧室緊閉的房門。
晟曜捏緊了手中的玻璃杯。
他並不覺得這個住了近二十年的家陌生,可這個家的確發生了某種改變。
他上大學之後,父母換了那麼多新東西嗎?
他們……
晟曜將玻璃杯放在了案台上,卻是沒放穩,玻璃杯傾倒,骨碌碌地往內滾去。
他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直直走向了主卧,伸手按住了門把手。
這次,沒有人來阻攔他。
咔噠。
房門打開。
咔噠。
燈打開。
眼前變得明亮。
晟曜有些不適應地抬手遮擋這強光。
一瞬間,他好像看到了醫院手術室才能見到的無影燈,看到了一雙幽藍色的眼睛。這幻覺被鮮紅霓虹燈管構成的「怪物診所」四字取代。像是接觸不良,那霓虹招牌突兀亮起、又突兀熄滅。
晟曜看清了主卧的情況。
雙人床還是那張雙人床,被單、枕套好像是新的……不對,這四件套他見過。不是以前的大花圖案,但上面的小碎花,他同樣眼熟。
木頭大衣櫃、塑料收納箱、老式化妝台、桌上的好多相框和舊照片、電視機、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酒瓶……
晟曜呼了口氣。
他坐到了那張熟悉的雙人床上,直挺挺躺下。
頭頂的燈換了,和客廳一樣,是那種節能燈。
這次,晟曜沒有再生出疑惑來。
他腦袋一歪,看向了媽媽的化妝台。
化妝台帶鏡子,那面鏡子現在卻是被布蒙了起來。與之相比,掛牆上的電視機敞露著,沒有套上那有些俗氣的蕾絲邊粉色布罩……
晟曜剛這樣想,就覺得不對。
牆上的電視屏……
他猛地坐起,跑到了客廳,臉色發白地看著客廳的大電視。
55英寸的智能電視,比卧室里那台要大好幾圈。
他家那台顯像管電視呢?
他記得客廳里是一台30寸的顯像管電視。新買了那台電視后,換下來的小電視被放在了主卧的化妝台上。
啪擦!
晟曜一驚,回頭就見廚房的地板瓷磚上,一塊完整的玻璃杯杯底躺在散落的玻璃碎片中,案台上是斷斷續續的水漬劃出的一道弧線。
晟曜遲疑了幾秒,走進廚房,收拾起了地上的垃圾。
他的手指被玻璃刺破,擠出了一滴血珠。
那鮮紅的顏色,像是霓虹燈管,又像是那天夕陽中的白曉。
嘩啦啦。
玻璃杯殘骸被扔進了垃圾桶。
垃圾應該扔掉,舊家電能隨便換新。
可是……人呢?
就這樣結束嗎?
晟曜腦海中浮現出白曉那哀傷的笑,浮現出墓碑上冰冷冷的遺照。
他豁然挺直了身,風一般跑出了家。
大門關上,迴音在安靜的室內回蕩。
主卧顏色暗淡的老照片中,戴著學士帽的小夥子親昵地勾住中年夫妻的肩膀,三人臉上都是大大的、燦爛的笑容。
……
電視屏幕定格,畫面中能看到那張發黃的老照片,也能看到站在廚房裡的晟曜臉上堅毅的表情。隔了老遠的距離,兩張臉卻是在鏡頭中奇妙地緊貼著,相映成趣。
醫生髮出了愉快的笑聲,指甲吵鬧起來,連那哭嚎聲、哽咽聲都像是帶著喜悅。
黑暗的房間好似也因此變得明亮了幾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