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就醫
時隔三十五年,生死的界限被跨越,兩人再次相擁。
晟曜珍而重之地抱著白曉,全副心神都在感受她的體溫。白曉靠在他的懷裡,環抱著他腰背的手施加力量,讓他覺得無比安心。
「太好了……太好了……」晟曜喃喃。
白曉的哭泣聲,對晟曜來說猶如仙音。而在此之前,白曉就是看小說看得掉眼淚,他都要憐惜心疼一番。如今不是幻聽到那魂牽夢縈的聲音,而是親耳聽到她的聲音,哪怕是哭聲,都是莫大的幸福。
白曉的情緒似乎沒有晟曜那麼強烈。她哭了一陣,就推了推晟曜,下意識地伸手進口袋。
晟曜悵然若失地鬆開懷抱,見白曉掏口袋的樣子,驀地反應過來,也跟著掏口袋。白曉掏了個空,晟曜摸出了口袋裡的紙巾。
十九歲的晟曜不會隨身帶包紙巾。他跟大多數這年紀的青少年一樣,糙得很,口袋裡的東西亂七八糟。六十歲的晟曜衣服口袋裡卻是塞了些日常用品。他的身體變得年輕了,意識也有些恍惚,之前猶如失憶般忘了自己和白曉相遇后的四十一年人生,還當自己剛上大學,回家是回到父母的老房子,衣服也是從收納櫃中找出來的少年時的舊衣,但幾十年的生活習慣,不知不覺已經印刻進了靈魂。
就像是他對白曉的愛。
晟曜給白曉擦了眼淚、鼻涕,嘴角不自覺地掛起笑容。
「我得救了嗎?這邊是醫院?」白曉自己拿了紙,一邊擤鼻涕,一邊好奇地看看周圍。
晟曜一愣。
「老公,你好像變年輕了。我搶救的時候,你還去做了個整容?」白曉又疑惑地打量晟曜,說著自己都覺得好笑的話,樂不可支,「還是我的眼睛換過了?」
晟曜凝視著白曉,臉上的笑容變得苦澀。
「老公?」白曉愣住了。
「生生,你聽我說。」晟曜拉住了白曉的手,「你不要怕,現在,耐心聽我說……」
……
診室內,醫生寫完了病例,筆尖點在雪白的紙張上,一歪頭,就看到站在走廊上的晟曜和白曉。
晟曜背對著他,但只看背影,都能感覺到他的緊張。他的聲音倒是極其平靜,不疾不徐,時不時還有停頓,像是在等白曉消化他所講的內容。
白曉露出半張臉,隨著晟曜的敘述,頭一點點低了下去,額前的碎發遮住了她的表情。
醫生將筆帽蓋上,也將病歷合上。文件夾被他放回到了文件欄中。那支筆則在他的指間旋轉起來。指甲上的人臉隨著他靈活的動作搖頭晃腦。
……
「原來,已經過去那麼久了……」白曉長長地嘆息一聲,聲音悶悶的,像是從喉嚨里擠了出來。
「生生……」晟曜有些不知所措。
白曉抬起頭,露出一個勉強的笑臉,「謝謝你,老公。我沒事,別擔心。我只是……我這是死而復生呢。只是隔了那麼多年……爸媽……爸媽他們都……」她的眼眶中積蓄起了淚水。
晟曜抿了抿唇。
「你給他們……安排好了?」白曉揉了揉眼睛。
晟曜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謝謝你。我是個不孝女,多虧了你……」白曉放下手,笑容變得真誠了一些。那笑容很快就散了。她遲疑著,重新握住了晟曜的手,手指摩挲過他的指根,認真問道:「你呢?三十五年了,你……」
「我退休了呢。」晟曜笑起來,像是非常開心,「剛退休,不用工作了,每個月領養老金,多好啊。我們以前就常說要退休、退休真好……」
白曉也跟著笑起來。
「而且現在,我變年輕了,你也回來了……你回來了……」晟曜手一收,將白曉拉進了懷中,重新抱住了她。
白曉踮著腳、抬著下巴,靠在晟曜肩頭,「老公……晟曜……三十五年了,你沒有遇到別人嗎?」
晟曜握著白曉的肩膀,皺眉和她對視,「你想什麼呢?我怎麼可能和別人在一起?」
白曉怔怔望著晟曜。
「你對我就沒信心嗎?」晟曜不滿。
白曉笑了起來,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腦袋撞進晟曜的胸膛,用力地勒住了晟曜的腰。
晟曜拍撫著她的後背,像是在哄孩子,「沒有別人,只有你,一直、一直都只有你……」
白曉點點頭,腦袋蹭著晟曜的胸膛。
噠噠!
兩聲異響,打斷了兩人之間的溫馨甜蜜。
晟曜回過頭,懷中的白曉也探出了腦袋。
醫生坐在診室內,翹著腳,手搭在辦公桌上。剛才的聲音正是他手指敲擊桌面發出的聲響。他現在仍在有節奏地快速敲著桌面。幽藍色的眼睛和另外兩雙眼對上,能看到那眼神中的不耐煩。
晟曜頓時緊張起來。
他牽著白曉走入診室,「醫生,抱歉……太感謝你了!你」說完這句后,他就有些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一般病人家屬面對挽救親人性命的醫生,應該是感激之情溢於言表,毫不猶豫就抓著人的手,不管是鞠躬,還是磕頭,總有所表示,也是自身情緒的宣洩。
可他遇到的醫生,不是救了妻子的性命,而是恢復了他的年輕,還讓亡妻死而復生了。
這樣的事情,太不可思議了。這不是人類能做到的事情。應該稱之為神跡。眼前這個穿著骯髒白大褂、從沒摘下過口罩的人,或許根本就不是人類,而是某個神,或是……
晟曜握緊了白曉的手。
白曉就比晟曜淡定多了。
她落落大方地朝著醫生一鞠躬,「謝謝您!」起身後,略有猶豫,拉了一下晟曜,「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您……」
這時候,比起鞠躬,應該跪地磕頭更有誠意吧。
晟曜如此想到。和他向來默契的白曉已經有了行動。
兩人就要跪下,卻聽醫生忽然開口:「診所要關門了。」
這是不怎麼委婉的趕人話。
白曉「啊」了一聲,「對不起,耽誤您了。打擾您那麼久。那我們明天過來,再來感謝您。您有什麼需要,儘管說。您對我們是有大恩。」
醫生點點頭,卻沒提什麼要求。
白曉拉拉晟曜,就要走。
晟曜卻是沒動,看看白曉,謹慎地問道:「生生這樣就可以了嗎?她這樣……她這樣會不會有什麼後遺症?要做什麼檢查,開什麼葯嗎?」
問出這樣的話,晟曜又覺得荒唐。
白曉死而復生,可不是一般的被治癒了疾病、搶救了生命,這樣的情況,需要什麼後續治療?
晟曜想象不出來。
白曉詫異地看向晟曜,好像他說了傻話。
醫生眼中的光芒一閃,「治療的確還沒完成。」
晟曜一顆心提了起來,「還要做什麼治療?」
白曉在旁沉默著,只是稍稍握緊了手,更用力地抓住了晟曜的手掌。
「先留院觀察吧。」醫生說道,指甲上傳出了竊竊的笑聲。
晟曜不安地問道:「是有什麼問題嗎?」
「我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醫生語帶笑意,身體放鬆地靠在椅背上,雙手交疊放在腿上。他的十個指甲各自發出聲響,看起來十分興奮。
晟曜和白曉對於這異常都只是看了一眼。
晟曜急忙問道:「生生會怎麼樣?她現在這樣……她還沒全好嗎?還需要什麼治療?」
「得看看再說。」醫生像是思考了一會兒,給出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
白曉突然露出笑,安撫地拍拍晟曜的手臂,「你別急了。就是開闌尾,都要在醫院住一天呢。我這樣……我留在這兒,好好配合醫生治療,你別擔心。」
晟曜想想,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但醫生的手段明顯不是正常的醫療方式。
他惴惴不安,在醫生和白曉面前卻不好表現出來。
白曉抱了抱晟曜,「阿曜,老公……我回來了啊……」
晟曜心中一動,也抱住了白曉,「是啊,你回來了。」
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事情了。
這也是當下最重要的事情。
晟曜緊了緊手,又鬆開,替白曉理了理她剛才蹭亂了的頭髮,「你乖乖聽醫生的,該怎麼治療就怎麼治療。我們治好了病,就回家。」
白曉笑著點頭。
醫生又敲著桌子催促起來。
晟曜趕忙道歉。
白曉推著他,往診所外走。
「你好好聽醫生的,不要怕。」
「嗯。」
「今天先將就一下,我明天帶你的衣服,還有牙刷毛巾過來。你想吃什麼?我明天給你買早飯過來。剛忘了問醫生了,不知道你有沒有什麼忌口的……」晟曜懊惱地說道,想要重回診室。
「你別操心了。」白曉推著晟曜,「趕緊回去吧。回去早點休息。你一定辛苦了。」
晟曜想想自己這些天的經歷,不由失笑,「我現在十九歲的壯小伙,身體好著呢。」
「那也得好好照顧自己。」白曉溫柔地說道,「好好照顧自己。別擔心我。」
晟曜心頭一陣酸澀,但對上白曉的臉,那陰雲頓時消散了。
白曉踮腳在晟曜臉上親了一口,又推推他,「快回去吧。有什麼話,我們明天再說。我們還有很長時間呢。」
晟曜笑起來,也親了親白曉,「對,我們還有很長時間。」
他推開了診所的玻璃門,回頭,就見白曉還站在診所門口,隔著玻璃門,對他揮手。他也揮揮手,忽的看到診所上方的霓虹招牌熄了燈。一條街,僅餘下診所內亮著燈。診所內的燈光也在漸漸轉暗,像是醫生關了裡頭房間的一盞盞燈,就要關到門口了。
「你也快回去吧!早點休息!」晟曜說道。
白曉點點頭,沒有再依依惜別,而是轉身進了診所內。
對白曉來說,這是很正常的分別。他們每天上班、出門都會經歷這樣的分別。
那是他們曾經所習慣的日子。
對晟曜來說,這卻是時隔三十五年再次經歷的分別。
晟曜怔愣地看著怪物診所的門,直到靠近門口的最後一盞燈關閉,他才離開。
他看看周圍,從被樹影遮蔽的路燈光芒中,分辨出了怪物診所隔壁的「友鄰房產」招牌。
他這是在岳父家附近,是西門出來的那條路。
如小乖乖寵物店的那位年輕店長介紹,從西門出來,一點點路,房產中介邊上,有一家怪物診所,醫生十分厲害。
這一切好像小時候聽的退休老中醫故事。只不過,他小時候只是聽聞長輩滔滔不絕地讚歎那些名醫,未曾見過。如今,他見到了傳說中才有的復活……
晟曜想到了白曉,就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他像是真的回到了十九歲,輕快地蹦跳著走路,臉上洋溢笑容。
他準備今晚就在岳父家睡一覺,明天一早過來,給白曉帶早餐。她喜歡這附近一家的小餛飩,從小就吃那家的小餛飩。小餛飩應該能吃吧。
欸,不行,還是得回家一趟。岳父家裡可沒有白曉的物品。他得回家去拿。白曉那些東西都被他收了起來,雖然每年都有晾曬、清理……要不要買新的呢?新衣服、新毛巾也得過水,不能買來就用。唔,毛巾還是得新的,還有牙刷。其他的東西,就用以前的吧。這樣,白曉應該也會習慣一些。
晟曜打定了主意,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
手機上顯示的日期,讓他一陣出神。
白曉……真的活過來了呢……
晟曜想要喜極而泣,但看清現在的時間后,又急了起來。
現在這時間,跑快點還能趕上末班公交。
晟曜奔跑起來,跑著跑著,又情不自禁地笑出聲。
……
電視房內,屏幕中的晟曜奔跑著,跑得並不算快,沒有他在墓園裡的風馳電掣。
他的臉上多了之前不曾有的笑容,眼睛熠熠生輝,整個人都像是在發光。
醫生靠在沙發上,指甲們鬧了一陣,又歸於平靜。
……
晟曜忘記了自己「現在」的年齡。十九歲少年的「跑快點」和六十歲退休大爺的「跑快點」,是兩回事。
他到了公交站台,發現自己多出了半個小時的空閑。
車站對面就是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
晟曜摸了摸肚子。不知道是不是恢復年輕的緣故,他現在飢腸轆轆。
再次確認了一下公交的到站時間,晟曜去了馬路對面的便利店。
叮咚——
自動門打開,鈴聲響起。
便利店內只有一位客人,坐在長桌角落。店員聽到聲響才從後頭員工室出來,對晟曜說了聲「歡迎光臨」。
晟曜拿了貨架上僅剩的那份便當,結賬,等加熱,端著便當去了落地窗前的那張長桌。
他拆了包裝,呼嚕嚕地吃了起來,腦海中卻是不由想到了白曉的手藝。
他有三十五年沒吃過白曉做的飯了……
他會下廚,但手藝比白曉差多了,就只有一道蛤蜊燉蛋,做得特別好,堪稱酒店水平。白曉則是樣樣精通。她燒魚的水平一絕,但並不喜歡吃魚,嫌麻煩,每次都是他挑了刺,夾給她吃。在外頭吃飯的時候,同桌的人總是為此起鬨。
晟曜吃著便當,笑得像個傻瓜。
他瞥見對面的公交站,想起自己要趕末班公交,急忙扒拉完一盒飯。
拿著空塑料盒起身時,晟曜看到了同桌角落的那個年輕人。
那年輕人腦袋像是要埋進便當中,筷子撥弄著米飯,眼睛半開半合,顯得萎靡不振,隨時要睡過去。他穿了件長袖的襯衫,布料貼著手臂,左袖上有著斑斑點點一片痕迹,像是血。桌面上,也有血跡擦過的臟污。
晟曜腳步頓住。
年輕人的腦袋一個小雞啄米,鼻子撞上了筷子,瞬間驚醒過來。
他抬起頭,左右看看,和晟曜對上視線,又順著晟曜的視線,看向自己的左臂和桌面。
年輕人趕緊放下筷子,捂住了左手,又拿了紙巾擦拭桌子,訕訕解釋道:「我,那個,我皮膚過敏,抓破了,出了點血……就是皮膚過敏。不好意思。沒碰到你吧?」他一邊問著,一邊捏著紙巾,檢查周圍其他地方,還解釋道:「我沒有傳染病的,前年大學畢業的時候還獻過血。」
晟曜覺得這樣的解釋有些耳熟,只是年輕人全無白曉那種淡定從容。
晟曜想到白曉,心情就開朗起來。
他主動關心了這個陌生人,「聽起來挺嚴重的,到醫院去看看吧。」
話說出口,他腦海中浮現的是怪物診所的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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