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完工
「小柳?」
柳煜猛地抬頭,自己被那聲音嚇了一跳,也嚇到了發聲的人。
路哥訝異地俯視著柳煜,伸出手,「你沒事吧?起不來了?要不要緊?」
柳煜搖搖頭,自己扶著牆站起來。他的右手按著左臂,神情憔悴,剛出了一身冷汗,好久沒剪的頭髮黏在額頭上,衣服也貼著皮膚。
路哥拍了下他的肩膀,架著他往自己辦公室走,「來來,到我這邊沙發休息一會兒。」
兩人走過了辦公區,吸引了不少目光。於廣春還直接開口詢問。柳煜脖子僵硬,視線下移,餘光瞥著於廣春,右手不禁用力,壓住了左臂的皮膚。
「沒事、沒事。小柳就是壓力太大了。」路哥笑道。
其他人也笑了起來,紛紛出言安慰。
進了辦公室,路哥將門一關,推著柳煜在沙發上坐下,語氣輕鬆地說道:「你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狠了。我知道老於呢,技術是落伍了一點,經常要你幫忙,但他是咱們這裡的元老,大老闆創業的時候他就在了,年會那次你也看到大老闆和他一塊兒喝酒吧?當時就是他寫的核心代碼,算是我們這公司的功臣啊。他也一直在學,上次不幫你把註釋都補上了嗎?周報也是他寫的。」
柳煜有些沉默。
於廣春當初寫的那些代碼,有著像是營銷號段子似的註釋——註明了年月日,留了姓名,偶爾蹦出來一句加油鼓勁的話,滑鼠一滾看到一隻草泥馬。那其中,有些註釋也不是於廣春寫的,而是當初的其他老員工所留,只不過那些人,升職的升職,跳槽的跳槽,只有於廣春數十年如一日的坐在老位置上。
於廣春現在寫註釋當然不會再玩這種幼稚把戲了,他每天加班到十一、二點,甚至通宵敲代碼,都是卡著deadline將工作完成。他也像是那些自我吐槽的程序員一般,每天不知道是寫代碼還是在寫bug,鍵盤敲得噼啪作響,效率卻是極差。
這樣的程序員,放在那些互聯網大廠,早被淘汰了。但他們這裡只是一間小公司,和互聯網只是沾點邊,員工總計五十多人。大老闆年過半百,比於廣春也大不了幾歲。當年兩人也是青春年少,一起奮鬥拼搏,那些原始代碼還留著他們當年的青春記憶。現在,於廣春吃力地應付著工作,大老闆則煩惱著女兒的高考和兒子的就業,對於公司業務都不怎麼上心。實際管理著公司的老闆是職業經理人性質的老員工,和大老闆也是老同學,正煩惱著他的中年危機是他越來越稀疏的頭髮。
柳煜實習期的時候,還聽隔壁後勤、人事、財會等辦公室的小姐姐、大姐姐吐槽老闆已經得了福報,不然公司年會怎麼連著兩年準備生蚝?
柳煜原來覺得這樣的小公司,工作輕鬆,收入也還行,是一份不錯的工作。
他剛進來的時候,於廣春當他的老師,帶他熟悉環境,接手工作,他還覺得自己跟了個友善的前輩。誰想到,這局勢轉眼就迅速惡化了。
柳煜抓了幾下左臂,只覺得那股瘙癢感又出現了。
路哥寬和包容,諄諄善誘,態度是極好的。
事實上,於廣春的態度也是極好的。
只是,工作完不成,加班不可避免,讓柳煜身心疲憊。
「我知道。路哥,你放心,我都知道的。」柳煜趁著路哥停頓的空擋,連忙說道,「我知道於哥人好,他平時也很照顧我。」
「嗯。你放輕鬆點。今天也不要加班了,下班時間早點回家。工作真的不急於一時。」路哥笑著說道,「工作是做不完的,身體最重要。」
柳煜感激地點點頭。
路哥這個領導實在是沒話說。公司的環境也沒話說。
就一項……
柳煜起身,出了辦公室,看了眼於廣春的背影。
於廣春沒有敲鍵盤,雙手搭在鍵盤上,像是看著代碼沉思。
柳煜捏住了自己的左臂,只覺得皮膚下又有蟲子爬動起來。
他壓住恐懼,也壓住了心裡的煩躁,回到座位。
「小柳,回來啦。」於廣春立刻轉頭,沖他一笑。
柳煜沒有理,直勾勾盯著自己的電腦屏幕。
「有些bug要修改,文件我發你了。你幫忙看看。」於廣春苦惱地說道,「我也不知道問題出哪兒了,老是運行出錯。」
柳煜深呼吸。
隨著他的呼吸,他的皮膚好像也在擴張收縮。
那些尖刺猶如做賊一般探了出來。
柳煜感覺到了些許不同。
他斜眼看去,就見衣袖下有什麼東西在動。
手腕處,能看到一點黑褐色的細小觸手鑽出了衣袖。那一點觸手狀的物體,如同花園鰻,卻比花園鰻短小許多,不仔細看,都會忽視它的存在。可它們密密麻麻,遍布了整條手臂的毛孔,衣袖被它們頂開,他們似乎是想要從布料下鑽出來。
「啪」的一聲,柳煜右手拍在了左臂上,心跳如鼓。
於廣春嚇了一跳,「有蟲子嗎?」
柳煜用力搖頭,表情僵硬地盯著屏幕。
於廣春欲言又止,看看柳煜的桌面,「你剛不是去倒水了嗎?路總找你,杯子留茶水間了?」
柳煜喉頭髮干,無法回答這問題。
「我去倒水,幫你帶回來吧。」於廣春笑笑,「路總說什麼,你都不用放心上。你啊,就是太認真了,不要給自己那麼大壓力。」他端著杯子站起身,又語帶笑意地補充了一句,「文件你看看啊。那堆代碼,我自己寫的,真不知道是哪兒錯了。」
柳煜機械性地點頭。
他覺得自己已經有些按不住那些東西,更可怕的是,它們被他剛才一拍,似乎糾纏在了一起,互相融合了。
於廣春一走,柳煜四下瞄了幾眼,見同事們都在忙,就小心翼翼地撩開了衣袖。
那些東西果然融合成了一塊整體,像是覆蓋皮膚上凹凸不平的盔甲,又像是重度燙傷后留下的疤痕,醜陋無比。
柳煜倒吸了一口氣,心亂如麻,就見那一塊黑褐色的物質「咕甬咕甬」地蠕動幾下,慢慢滲入皮膚,重新消失不見。
柳煜的頭皮都快炸了。
他要怎麼做?去看醫生嗎?三甲醫院看皮膚科?醫生能檢查出來這是什麼病嗎?寄生蟲?還是他腦子出現了幻覺?
他滿腦袋的胡思亂想,瞳孔突然收縮,就見皮膚下浮現出了黑色的紋路。這次沒有蟲爬、沒有尖刺、沒有花園鰻似的觸手,只是毛孔中分泌出了黑褐色的粘稠物質,覆蓋了他的皮膚表面。那些疤痕樣的物體再次出現。
噠。
「你的杯子。給你倒了水。」於廣春將杯子放在了柳煜的桌上,自己啜著水,舒服地坐下。
柳煜緊張地將袖子拉下來,不自然地垂著左手,又雙眼無神地死死盯著電腦屏幕。
「文件你收到了嗎?」於廣春問道。
嘎吱嘎吱……
柳煜聽到了一些怪聲,像是血管中有什麼東西在涌動。
他咽了口唾沫,慌忙用右手握住滑鼠,「我這就看。」
「哎,不急的。你要不舒服,我幫你跟路總說。」
柳煜又是用力搖頭。
於廣春收回了視線,又開始有一會兒、沒一會兒地敲鍵盤。
柳煜清楚,於廣春並非在摸魚,只是那時斷時續的鍵盤敲擊聲,讓他渾身的血脈都變得不對勁。
嘎吱嘎吱……
那怪響好似是應和著於廣春的鍵盤聲,又像是被外界聲音所激發,有所反應。
柳煜不著痕迹地低頭看了一眼。
他頓時嚇呆了。
他的左手被那種黑褐色的物質完全包裹住,整個脹大了一圈,像是套了一層隔熱手套。只是尺寸不太合適,五根手指長長地耷拉下來,晃悠兩下后,尖端翹起,像是五條蛇,直起身,對著於廣春的方向吐出了芯子。
嘭!
於廣春驚訝地轉頭,看到了伏在辦公桌上的柳煜。
柳煜將左手收在胸前,右手死死按住那五條長蛇,含胸弓背,想要遮住這奇怪的東西。
於廣春也沒有彎腰察看的打算,只注意到了柳煜顫抖的後背。
「你哪兒不舒服?」
「不……就是……就是有些搞不懂於哥你寫的這代碼。」柳煜滿頭大汗,找了個蹩腳的借口。
於廣春一愣,自嘲一笑,「我自己也有些搞不懂了。註釋都寫了,之後再看,還有些迷糊。」
其他同事有撲哧一聲笑出聲的。和於廣春相熟的,就調侃了起來。
於廣春沒有任何尷尬,笑眯眯地跟著自我吐槽。
大家其樂融融。
這是柳煜原本特別喜歡的辦公氛圍。
「……小柳你們中午飯吃什麼?差不多到點了。」門口忽然傳出聲音問道。
「林妹妹怎麼光問小柳啊?有了新人忘舊人啊。」有人起鬨。
負責後勤的林小雨翻了個白眼,「因為你叫我『林妹妹』啊。中午就給你點一道土豆絲炒生薑絲吧。」
「不要啊——」
「哈哈哈……」
大家笑鬧著。
於廣春報了飯館,旁邊有人提了另一家,都是他們常訂的外賣飯店。
柳煜沒吭聲,等大家選好了飯店,他才報了自己要點的午餐。
他感覺到懷中那蠢蠢欲動的蛇安分了下來。低頭瞄了一眼,他就見那五條蛇交纏在一起,變成了一個巨大肉瘤。
肉瘤縮入袖中,像是放了氣的氣球,竟是一點兒都沒破壞袖子。
又消失了……
柳煜驚疑不定。
「那我就訂餐了。剛報的都對吧?」林小雨問道。
辦公室里一片七嘴八舌的「對」、「點吧點吧」。
柳煜呼了口氣。
……
黑暗的電視房內,響起了「嘖嘖嘖」的感嘆聲,隨即就是一片哭聲、笑聲,沸反盈天。
一會兒后,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了投影大屏幕上,柳煜滿臉汗的特寫。
他不自在地動了動左臂,將手搭在了鍵盤手托上,視線在左臂和電腦屏幕間移動。
噠噠……噠噠噠……
他隨意敲了幾下鍵盤,活動了一下左手,漸漸放鬆下來。
視線重新凝聚在電腦屏幕上。
柳煜看清自己剛才輸入了什麼,連忙刪掉,又拿了滑鼠,打開於廣春發來的文件,神情變得專註無比。
沙發上的醫生卻是打了個哈欠,拿著遙控器,按下了快進鍵。
鏡頭跟著柳煜移動,快速掠過他的午飯和午休時間。接著,就轉到了他的辦公桌附近,拍攝著他專註工作的模樣。
柳煜好像暫時忘記了左臂的事情。
鏡頭微微一轉,掃到他身邊的工位。那裡空著。似乎午飯之後,於廣春就沒回來過。一個下午,都只有柳煜在電腦前忙碌。
辦公室的窗戶從明亮變得黯淡,窗外的色彩也從艷陽天的藍變成了夕陽的橘色。
屏幕中的柳煜伸了個懶腰,放下手后,雙手搭在膝頭,活動起了脖子。
醫生按下了遙控器上的播放鍵。
……
「要走咯。」
「我先走了。」
「小柳你還不走嗎?」
「於哥他們開會還沒完呢?」
「大概又有大單了。年會的時候就聽說……」
「小柳,你要一起去吃飯嗎?」門口探出一顆腦袋,是中午出現過的那位林小雨。
尚未走的同事又開始起鬨。
柳煜急忙解釋:「於哥他們還在開會呢。」
「他們那邊還沒散,讓我訂餐呢。你要一起,還是我們出去吃?」林小雨大大方方地問道,「他們散會還早呢。你要加班也不著急。」
「小柳,別慫啊,上啊!」
「吃完送林妹妹回家,別管加班不加班了。」
「就是就是。那點事情一點兒都不急。」
柳煜卻是沒答應,「那我也一起吃外賣吧。你訂餐完就早點回去,我來拿外賣好了。」
趁著於廣春開會沒回來,他能安安靜靜寫代碼。這一下午,他可是輕鬆了,左臂既不癢,也沒再發生怪異的變化。
柳煜摸了摸左臂。
他隱約意識到,那種怪異的變化和之前的瘙癢一樣,是某種心理作用導致的生理反應。,也可能根本沒有發生生理反應,全都是他的心理作用。
想到此,柳煜不安地看了眼於廣春的座位。
林小雨沒有露出失望之色來,也並不算高興,公事公辦地訂了餐,交代柳煜記得拿飯送飯,就下班了。
一會兒功夫,幾間辦公室都安靜下來。這讓柳煜聽到了辦公區更深處的說話聲。
模糊的說話聲,聽不出說話的是誰,更聽不清說話的內容,但柳煜知道,那是還留著開會的幾位,有於廣春,有路哥,也有其他部門的負責人和主要工作人員。
路哥他們都說工作不急,可怎麼可能不急呢?總不能他們這邊掉鏈子,害得其他人一塊兒加班,或是直接破壞了公司的大單吧?
柳煜往後靠在椅背上,望著自己一下午的成果,呼出一口氣。
他的視線有些飄忽,注意力也渙散了下來,不知不覺就看向了於廣春的座位。
於廣春的那隻馬克杯就放在滑鼠邊上。馬克杯上是已經黯淡的圖標,和柳煜那隻杯子上的圖標有些相似,但不完全相同。那是公司初建時的商標。杯子內部有常年積攢下的咖啡、茶葉痕迹。
柳煜沒見過於廣春喝飲料,但可以想見,在他入職之前,或是更久之前,於廣春應該是習慣喝飲料的。
他對著那杯子發獃的時間有些長,直到視野中出現了一隻奇怪的手,才回過神。
那隻手,像是特效電影里的怪物觸手,五指張開,背麵皮膚凹凸不平,覆蓋著類似於鱗甲的物質。伸長五指探向了於廣春的杯子,觸手般的指尖長出奇怪的肉芽,「啵」的一聲爆開,濺射出墨綠色的粘稠液體,又繼續生長,滴著粘液,往於廣春的杯子靠近、靠近、再靠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