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實習生
巨大的投影屏幕上,是一番熱鬧的聚會景象。
包廂的大圓桌被各式各樣的菜碟覆蓋,只能從縫隙中看到下頭的木頭花紋。杯盤狼藉,空了的酒瓶、飲料瓶擠在轉檯邊緣,被堆滿了骨頭、蝦殼、魚刺的骨碟夾在中間。碗筷已經凌亂,分不清哪副是誰的。圍著桌子的木椅也亂七八糟,坐在上頭的人三五成群,勾肩搭背。也有直接站著的,握著酒杯,滿臉通紅地喊著話。
這些背景漸漸虛化,鏡頭拉近,給了柳煜一個特寫。
醫生手支著頭,指甲點著口罩,聽那些指甲發出不耐煩的喧鬧聲,幽藍色的眼睛里是深沉的光芒。
……
柳煜有些醉了,但還記著自己要做的事情。他靠在椅背上,拉著路哥的手,借著酒意低聲重複道:「路哥,你之前說的我都懂。只是我實在帶不動。真的。你不如讓我一個人做了。真的得換組,不然我吃不消了。」
「換換換!給你換!來!可樂呢?拿可樂來!」路哥一招手,大氣磅礴。
林小雨像是品茶一般啜著可樂,聽到動靜,在桌面上找了一陣,放下兩個空瓶后,才找到一瓶還剩了點的可樂。
「林妹妹!」路哥沖林小雨招招手,又指指柳煜,「給小柳倒點可樂。」
「他杯子里還有酒呢。倒掉吧。」林小雨提醒柳煜。
柳煜腦袋跟個撥浪鼓似的,蓋住了自己的杯子,另一手還抓著路哥,「路哥,我認真的,不是可樂。是要換組,或者換人,總之——」
「我給你倒!」路哥從林小雨手中拿過了可樂瓶。
「小柳!路總!」旁邊插進來一個聲音。
柳煜感覺那條手臂又蠢蠢欲動起來,手一緊,急忙抽回。他一個不留神,就捏碎了玻璃杯,還抓著杯子,碰到了碗筷。
桌面上叮鈴哐啷一陣響。
林小雨嚇了一跳,急忙看向柳煜。
柳煜的臉色有些發白。
路哥說道:「哎,小心點。」
於廣春一把勾住了柳煜的肩膀,「沒事、沒事。小柳是醉了吧?」又抬頭看向路哥,「路總,我差不多了,要回去了。」
路哥還捏著可樂瓶呢,聞言詫異地問道:「怎麼就走了?不是待會兒一起去唱歌嗎?還有宵夜!」
「不吃了、不吃了。早點回去。」於廣春擺手,鬆開了柳煜。
柳煜按著自己的左臂,將那膨脹出來的肉瘤藏在了桌子下。
於廣春接著道:「明天兒子有個考試。我得回去了。」
路哥點點頭,「那行。那這樣……」他視線掃了一圈,最終落在了柳煜身上。
於廣春順勢說道:「小柳,你還行嗎?」
柳煜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那你送小柳回去吧。」路哥說道。
旁邊的林小雨插了一句:「我幫你們叫車。」
「不用、不用。我這邊坐地鐵很近的。小柳也是坐地鐵的吧?」於廣春低頭問道。
柳煜有些慌神,感覺到落在自己身上的幾道視線,就胡亂點頭,想要應付過去。
「那你們一起走。路上當心點。」路哥放下可樂,拍拍柳煜的肩膀,「這些天你們兩個辛苦了,尤其是小柳。你現在也是我們大家庭的一員了。放輕鬆點。大家以後相處的時間還長著呢。你和於哥好好配合。獎金到時候都有的!都給你們記著呢!不用等年底,年中的時候那邊款項結算好,大家獎金都有的!接下來繼續加油!」
後幾句話,路哥是對著滿包廂的人說的。
那些醉了的、沒醉的同事紛紛鼓掌叫好。
於廣春也滿臉通紅地拍著手,放下手,就拉了一把柳煜。
「小柳,走吧。你包……」於廣春問題未說完,就看林小雨從衣帽架上取了柳煜的雙肩包。於廣春笑了起來,推了推柳煜的後背,和林小雨一起幫他背上包。
柳煜整個人木木的,像是喝多了,失了反應。他左手垂著,一切如常,只是被於廣春拉扯的時候,肌肉些微痙攣,彷彿是不適應這種觸碰。
「走了!」於廣春勾住了柳煜的肩膀,又對著包廂里的其他人揮手,「我和小柳先走了啊!」
「老於你這就逃了?再和我吹一瓶!」
「走好啊!路上當心!」
「小柳,早點回家休息啊。」
兩人聽著那些七嘴八舌的招呼,出了包廂。
隔著門,依舊能聽到裡頭的喧鬧。
於廣春勾著柳煜往外走,穿過臨江堂的大廳,被服務員指引著,從那些食客身邊走過,一直出了飯店大門,聽身後服務員客氣的「歡迎下次光臨」聲落下,才真正遠離了喧囂,也遠離了光明。
周圍環境好像一下子變得特別安靜,即使旁邊馬路偶爾有車飛馳而過,卻也影響不到他們。
於廣春腳下拌蒜,有些搖頭晃腦地察看了一下人行道地磚,又勾著柳煜,繼續往前走。
這時候,他才顯露出幾分醉態。
他滿身的酒氣,和柳煜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轍。只是相比於柳煜的沉默,他醉后話更多一些。
「小柳啊……辛苦你了。這次其實都是你在做。我知道,路總也知道,大家都知道……我就是打打下手。你技術是這個!」於廣春比了個拇指,「將來路哥的位置,肯定是你的了。有前途!你要想去更好的公司,路哥那邊也能介紹。」
柳煜沒吱聲,任由於廣春將半身重量壓在自己肩頭。
「你放心。基本工資我們是一樣的,但獎金肯定是算你的。我有好幾年沒拿過獎金了……呵呵……」於廣春笑了起來,「要不是在我們這公司,我應該早被開了。不過啊……有些事情就是這樣……有那技術的,不會來我們這小公司;來我們這小公司的,就是看中我們這兒環境好,輕鬆,簡單。路哥以前就是大廠做的。那叫一個辛苦啊。他被介紹來的時候,頭髮都是白的,跟個小老頭似的,染髮的功夫都沒有。你看現在!多好!輕鬆點,有什麼不好嘛?賺那麼多錢幹什麼呢?要錢不要命啊。」
旁邊車輛駛過,車燈照亮了兩人的身影,和兩人身邊的寫字樓,在人行道上拉出了奇怪的影子,又飛速遠離,讓兩人重新融入昏暗的夜色中。
於廣春眯縫著眼,望著熟悉的寫字樓,忽然自嘲一笑,「這話我也沒什麼資格說。我要不想賺錢,早回老家了。你知道我老家嗎?我老家……老家……嗝!」他打了個酒嗝,「我爸媽在老家。我老婆和我同鄉,相親認識的。我爸媽開個小賣部,她爸媽是開貨車、拉貨的。我們兩個都考了大學……大學啊……我們那時候和你們可不一樣。」
他耷拉下腦袋,靠著柳煜的肩膀,嘟囔著說道:「我大學的時候,哪懂什麼選專業啊?那時候專業就是亂填的,什麼都不懂。計算機,新聞上天天說啊,高端產業,未來的科技發展都靠計算機。我還喜歡打遊戲,以前不學好的時候,偷跑去網吧,被我爸拿皮帶抽。我就填了這個。我以為能打遊戲呢。進大學了才知道這專業是學什麼的。學不來,怎麼都學不來……為了畢業,只能死記硬背。那時候社會上都說,先就業再擇業。就業都那麼難,還擇業呢!能有一份工作就不錯了!就這樣干著、干著……我也不會幹其他的了,就這樣混著……運氣好,公司剛成立的時候就進來了。那時候其實大家也都差不多……大家都不懂計算機啊代碼啊……」
柳煜停下腳步,看向於廣春。
於廣春腳步卻是沒停下,因為柳煜這一停,他身體一歪,直接朝旁邊倒去。他撞到了寫字樓門口的花壇,又一個踉蹌,扒拉著水泥,往裡頭翻去。
於廣春摔了個狼狽,卻是沒哼哼,直接躺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攤開手腳,長長地呼出一口帶著酒氣的吐息。
柳煜繞過了花壇,俯視著於廣春。
花壇里的小花草隨著夜風搖曳,那一棵兩米高的小樹則在柳煜和於廣春身上投下濃重的陰影。
於廣春扯著嘴角笑了起來,「你們真的是幸福……你們年輕人啊,還有以後的人,一代又一代……你們都很幸福啊。你們根本不知道我們那時候有多苦。不是身體辛苦,是心裡、心裡苦。什麼都不知道,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做,不知道是對是錯……就那麼稀里糊塗的,一輩子就過去了。什麼夢想啊、事業啊,哪有啊!就是想著過日子,過一天算一天……人家說要買房,那就買房;要去大城市,那就去大城市。房子買了,房貸幾十年……還沒還完呢,就發現自己不喜歡這裡。還是老家好啊……」
「於哥,你喝多了。」柳煜對於廣春伸出手,想要將他拉起來。
「我一直知道自己不是這塊料。我就不是干這行的料。可我稀里糊塗地一隻腳已經跨進來了,我有什麼辦法呢?我好幾年前就想著回老家了。我爸媽那個小賣部,我小時候就在那兒櫃檯下面寫作業。那些貨架,進貨,招呼客人,算賬……我都做過。我前兩年給他們弄了手機支付的貼紙。什麼團購啊、外賣啊,還有無人超市啊,都跟他們沒關係。多個手機支付,他們就覺得很好了。我丈母娘他們也是。什麼大倉庫、統一供貨,屁咧!」於廣春一甩手,又重重嘆氣。
柳煜蹲下身,拉了拉於廣春,「於哥……」
「我跟你說啊,小柳。我爸媽幾十年前開起那個小賣部,那時候是獨一份。我學計算機,放那個年代,放現在來看,那是有先見之明,是有遠見。但那又怎麼樣?幾十年啊,一晃眼就過去了,就落後了、就淘汰了,就不行了啊。人生才幾十年啊?」於廣春抓住了柳煜的手,「他們一把年紀了,還要學這學那?他們就是想掙點養老錢,掙他們自己那些飯錢,要那麼累做什麼?」
柳煜安撫道:「你說得對。」
「我不一樣。」於廣春忽然拍拍自己,「我不一樣……我有老婆,有兒子,還有房貸。我兒子才高中啊。他還要高考……我早想回老家了!就守著那小賣部,就掙一口飯錢就行了。我要一個人,我就回去了。但我兒子在這裡……他比我幸運,他在這裡、在大城市出生。我老家那個學校,和這邊學校——」他用力搖搖手。
「我知道了,於哥。」柳煜拽著於廣春,想將於廣春拉起來。
於廣春卻像是黏在了地上,只是被柳煜拉長了手臂。
「他今年高考啊。他成績很好的。他比我幸運。你們這些年輕人,現在網路那麼發達,那麼多訊息。他初中時候就決定要做什麼了。他給我講過,我也聽不懂。他初中就參加那什麼比賽……我也說不清是什麼比賽,反正就比賽。他成績很好的。學校給推薦名額了,他不要那個學校的,他要考他想上學的學校。他高中就去人家學校蹭課,和一個同學一起——網上認識的同學,是其他學校的,也是成績很好的孩子。他喜歡人家一個教授,買了他好多書看,還毛遂自薦。他報名了那邊自主招生,拿了降分錄取……」
於廣春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滔滔不絕地誇耀起了自己的兒子。
他突然話鋒一轉,舒了口氣,「再四年……可能六年、八年的……等他大學讀出來就好了。我就能回老家了吧……等他畢業了,找好工作了,我這個當爹的,就算是完成任務了啊。那時候差不多,這房貸也還完了。房子給他,我們兩夫妻回老家,照顧老人。他要結婚了,生了孩子,要我們幫忙,我們再回來。他畢業之後也不一定留在這裡,可能就去其他地方工作了……」
於廣春喃喃道:「再有幾年我就解放了……」
柳煜低著頭,能看到於廣春臉上的皺紋和鬢角的斑白頭髮。
於廣春抬起臉,對柳煜笑道:「所以啊,小柳,你不要嫌於哥麻煩啊。於哥也麻煩不了你幾年。」他拍拍柳煜的肩膀,「下個項目,一起加油啊。」
柳煜的眼中倒映著於廣春充滿醉態的笑臉。
這一瞬間,腦袋裡像是有一根弦綳斷了。柳煜清楚地聽到了那一聲脆響。
左臂的衣袖似是爆裂開來,轉瞬就變成了一個猙獰畸形的肉瘤。
肉瘤這次覆蓋了柳煜的整條手臂,裂開的口子里全是細細密密的尖齒。墨綠色的粘液溢出。同時,肉瘤的上方,又裂開兩道口子,露出了綠色的內囊。內囊褪去外皮,中心聚焦,成了兩隻眼睛。
柳煜只覺得自己的視野變得怪異,像是多長了一雙眼睛,看到的東西都是重影的。有什麼東西在體內沸騰。於廣春的笑臉在重影下模糊不清,變得無比遙遠。
柳煜捏緊了拳頭,卻只有右手成拳。他退後一步,可那肉瘤紋絲不動,只是怪異地拉長,依舊停在於廣春面前,依舊連著他的肩膀。
柳煜身體搖晃了幾下,脖子一緊,突然湧現了一股窒息感,重影的視野變得模糊起來,模糊中好像有一道光掃過他的眼睛。
……
醫生被投影的光芒照亮,一雙幽藍色的眼睛深邃不見底。捏緊拳頭的手,讓指甲的聲音變得沉悶無比。
這雙眼睛倏地明亮起來。醫生亢奮地坐直了身體,下意識罵了句髒話。握成拳頭的手也就此鬆開,懊惱地用力拍在沙發上。
那一下像是發令槍,指甲們頓時叫嚷起來。
投影屏幕上,一半是肉瘤,另一半則是於廣春的臉。
……
面前的景物驟然清晰起來。
重影消失了,像是大腦已經適應了這全新的視角。
柳煜重新看清了於廣春的臉。
於廣春呆愣愣地看著這突然出現的怪物,臉上的笑容還沒收起來,就被那張開巨口的怪物罩住了腦袋。
他發出了慘叫,聲音卻被堵在肉瘤之中,又被那些粘液淹沒。
肉瘤合攏,利齒瞬間嚼碎了於廣春的半截身體。它重新張開時,還能看到那其中血肉模糊的一團爛肉。
它從柳煜左臂探出,將地上的半截身體吞入,還伸出了蛇一般的長舌,席捲地面,一點碎渣、血珠都沒留下。
肉瘤蠕動著,像是胃袋在做消化。
不多時,它歸於平靜,慢慢收縮,退回到了柳煜的左臂之中。
夜風撩起了破碎的衣袖,吹得裸露的皮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柳煜清醒過來,怔愣地看向自己的手臂,又慢慢低頭,看向面前空空的地面。
他打了個寒顫,一下子跳起,撞在身後的花壇上,又跌跌撞撞地扶著花壇,往遠處狼狽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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