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間墓園
「哎哎哎!怎麼又是你?」陳勁沒好氣地攔住了那不速之客,板著臉,做出威嚴的模樣。
晟曜露出一個憨笑,「師傅,今天也是你在這兒值勤啊?」
「你少給我打馬虎眼。我昨天、前天都跟你說了,這邊是私人墓區,不能隨便進來。你要出墓園,往北門走。」陳勁攔在晟曜面前,半步不退。
「可這不都是長壽園範圍嗎?從那邊過來,也沒人守門。這兩塊墓區之間就沒有門啊。」晟曜據理力爭,視線卻有些飄,時不時瞄一眼陳勁身後,「這邊為什麼不能走?」
「你也知道這邊是另一塊墓區,你在墓區里亂逛什麼?別到處亂看,這兒沒什麼好看的。」陳勁換了個說法,「要對逝者有敬意,對死者家屬多體諒,不要打擾其他人。」
晟曜沒有泄氣,也沒有和陳勁起衝突。他乖乖答應,做出好學生的樣子。
陳勁卻沒那麼容易被糊弄過去,「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吧?」晟曜驚訝。
「我這是怕你迷路。這邊的路不是橫平豎直的,也沒牌子,跟那邊墓區不一樣。」陳勁不由分說,推著晟曜就往傳統墓區走。
晟曜並不反抗,老老實實被陳勁帶著,轉過那些綠樹掩映的幽靜石板路,回到了傳統墓區。
陳勁就立在那小路路口,猶如一尊門神。
一直等到晟曜的身影混入祭掃人群,再也瞧不見了,陳勁才放鬆下身體。屬於中年人的啤酒肚彈了出來,頂著制服,他嚴肅的面容也換成了尋常懶散的模樣。
陳勁沒有真的放鬆下來。他記著這件事,晚上回員工食堂吃飯的時候,和幾個同事說了起來。他想要提醒同事們注意,但剛形容了一下晟曜的模樣,就被打斷了。
「那小夥子我見過!」守門口的小金扒拉著飯,口齒不清地說道,「他每天一大早,剛開門的時候就過來了。連著好幾天了……從清明節就開始了。清明節那天我就特別注意到他了。一群大爺大媽中,就他一個小年輕。他從門口進來的時候,看起來是不知道該往哪兒走。我本來還等著他來問路呢,結果他稀里糊塗地就跟著人流進去了。」
陳勁用筷子敲了下碗,「我就說他有問題!哪有天天來掃墓的!」
清明節就一天,放假也不過三天,高峰一般就是假期的那三四天,但整個清明祭掃活動期卻會持續兩周。那些有空閑的退休人士會在整個三四月份,陸陸續續地來墓園祭掃。而上班族和以家庭為單位的祭掃人群則集中出現在節假日。
晟曜是個小年輕,可能是上班族,可能是大學生,無論是哪一種,都不該在工作日到墓園報道,就是那些退休的大爺大媽也沒天天來上墳的。
在停車場幫忙的老徐慢條斯理地夾了一筷子菜,這才說道:「那把監控調出來看看,大家都把那張臉記下來。明天上班的時候都注意著點。」
他這麼一說,安保科的幾人就抓緊吃飯。
只有小吳低著頭,繼續他那心不在焉的揀米粒吃法。等到同事們都吃完了,齊齊望向他,他還沒反應過來。
小金一巴掌拍在小吳的肩膀上,嚇得小吳一個手抖,飯碗都甩出了手。
幸好員工食堂煮的飯總是爛乎乎的,粘性十足,甩出去的飯碗才沒有將裡頭的大半碗飯都撒出去。
「你搞什麼呢?」小金被小吳的反應嚇了一跳。
小吳一臉的茫然,抬起的臉上有兩個清晰的黑眼圈。
他是安保科今年過年後剛招進來的新人,還沒度過自己的實習期,和同事們也還沒熟悉起來。這些天為了應付他的第一個清明工作期而疲於奔命,平時開口都很少,整個人也蔫蔫的,像是園區大鐵桶里快要燃盡的紙灰。
老徐說道:「小吳,你這些天辛苦了。明天別那麼拚命,實在不行,就到警衛室休息休息。」
和小吳一塊兒巡邏傳統墓區等區域的兩個同事立刻附和起來,很是照顧小吳。
小吳勉強笑笑,謝過眾人,剩下那半碗飯也不吃了,和大家一起收拾了碗筷。
「再堅持兩天,這個清明就過去了,接下來就輕鬆了。」陳勁勾住了小吳的肩膀,「你明天和我一塊兒巡邏長壽區好了。那邊舒服點。傳統墓區這邊人太多了,烏煙瘴氣的,你頭一年可能不習慣。你沒見過這燒紙的陣仗吧?現在也就我們這邊讓燒紙了。聽說明年開始,我們也要禁了。」
小吳感激地道謝。
陳勁又道:「就是今年出了這事情,可能不太平。到了長壽墓區還是得打起精神,要防著那傢伙違法犯罪搞破壞。」
長壽園建立至今,還未出過惡性事件,但他們的同行中就有倒霉的,被人破壞墓碑、偷盜骨灰盒、敲詐勒索逝者家屬……
在監控遍地的現代社會,那些小毛賊當然是很快就被繩之以法了,可是,對於監管疏漏的墓園機構來說,事情可不是抓到賊就算結束了,憤怒的親屬和善後事宜足夠讓他們喝一壺了。
長壽園原來只有門衛老徐一個人,擴建長壽墓區,開了西門,多建了一個停車場后,門衛也跟著擴招,加了陳勁。他們兩人最早只負責北門、西門兩道大鐵門,墓區內部的事情,都是幾位保潔附帶管著,平時也用不著人巡邏。
六年前,安全保衛科正式建立,科室每年都要招新人,擴招速度和人員流動的頻率遠超過長壽園的其他幾個科室。即使如此,到了清明、冬至這種祭掃高峰期,他們依然需要其他科室的同事來當志願者,幫忙處理園區龐大的人流。安保科內,光是那一套監控設備就佔了園內支出的大頭。這要還是出了差錯,主任一定讓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安保科的人從食堂涌去了監控室。
監控室距離員工食堂非常近,食堂上面是員工宿舍,從宿舍窗戶就能直接看到監控室的小房間。和監控室相鄰的小房間則是警衛室,平時也被當做是他們安保科的辦公室、休息室來用,忙起來的時候也被其他科室借用為雜物間。
小金在科室內負責管監控。只見他熟練地調出了墓園北門的監控視頻,調整了兩下時間,就讓眾人看到了一大清早出現在墓園門口的晟曜。
「啊!是這個人!」先叫出聲的既不是陳勁,也不是小金,而是一直不在狀態的小吳。
小吳第一次在同事面前露出激動的情緒來,那喊出來的聲音還走了調。
「你見過?」陳勁問道,「他在傳統墓區亂逛?」
小吳搖頭,臉上激動褪去,浮現出了幾分惶恐神情。
「他……這人……他……」小吳結結巴巴,半天都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小金不耐煩了,「他到底怎麼了?
小吳被小金一嚇,脫口而出:「他跟墓碑講話!」
眾人面面相覷。
小金笑了一聲,「這有什麼?你沒見過跟墓碑講話的?這一天掃墓的那麼多人,都在和墓碑講話啊。」
「那是在和過世的家人說話。」老徐糾正了一下小金的說法,看向小吳,「你干久了就知道了。掃墓就是這樣,和過世的家人說說家裡這一年過得怎麼樣,讓他們別擔心,還有問問他們在下面過得好不好……這就是一種寬慰自己的方法。這樣說說話,他們心裡會舒服一些。」
小吳連連搖頭,「不是,不是那樣!他是在和墓碑對話!」他強調了「對話」兩個字,「有來有回的,還有說有笑的……每天都坐那兒……就十一排,還是十三排那裡。」
小吳沒仔細看過那一排墓碑的編號。他根本就不敢仔細看晟曜。
「頭一天,就是清明節那天,他還嚇到了好多人。」小吳又補充道,「他站在那兒,一會兒說一句、一會兒說一句,臉上表情還不停變,真的是……好像真的有個人在他旁邊……」小吳說著,打了個哆嗦。
那古怪的場景自然吸引了一些人的目光。有人好奇,有人憐憫,還有人拉了巡邏經過那地方的小吳,讓他去管管。
小吳遠遠瞧了一眼,見晟曜跟專業獨角戲演員似的在墓碑之中表演,一隻手還微微抬著,像是抓著一個他看不見的人。他嚇得不敢動彈,滿腦子都是精神病殺人的新聞。
幸好,人群中有個熱心大媽主動上前,拉走了晟曜。圍觀的人群也就此散了。
小吳聽到那些散去的人議論。他們都在懷疑這模樣好好的小夥子腦子有些問題。
那天,小吳也是這麼想的。
可那之後……
「……他第二天也在那裡,在那裡說話……會歪著頭,看著身邊,就好像那裡有個人,他在聽、聽她說話……」小吳的身體打了個哆嗦。
「這不就是神經病?」小金不以為然。
陳勁回憶這兩天和晟曜的接觸,有點兒遲疑。
小吳額頭上滲出冷汗來,瞪大的眼睛里全是血絲,「我……我……」他「我」了半天,沒有下文,身體的顫抖愈發明顯起來。
「嗨,這有什麼好怕的?」小金看看小吳,有些詫異,又轉頭指著監控屏幕。
屏幕中,抱著花、和小金友善打招呼的晟曜,看起來如此正常。
小金說道:「你看,不發病的時候,不是好好的嗎?他也就是自言自語。你不知道有些神經病、武瘋子,那才叫可怕呢。」
「你干久了就知道了。」老徐又丟出了自己的口頭禪,「這種人經常有的。油菜花開了,他們就發病了。跑我們墓園來的這些,也是可憐人。」
老徐又道:「你見到這種人,應該跟我們打聲招呼,跟保潔那邊也要打聲招呼。」
陳勁接著老徐這話說道:「如果他只是腦子壞掉,那我們多看著點,別讓他破壞了東西就行了。怕就怕,他腦子好得很。我看他這些天老想著往長壽區跑,是不是動了歪腦筋啊?這自說自話什麼的……是不是故意演戲?」
「也不是不可能。現在的犯罪分子都高智商犯罪,狡猾得很,都會搞個精神病的證明來脫罪。」老徐煞有介事地點點頭。
其他人紛紛附和。
只有小吳低下了頭,像是為自己剛才的膽小失態感到羞慚。
老徐和陳勁一合計,就決定加強巡邏。今天夜裡趁著閉園的空閑,他們一起把園區內的墓碑和園區外的圍欄都檢查一遍。
「監控也要檢查一遍,可別有鏡頭被擋住。尤其是長壽墓區,那邊梧桐樹、杏花樹、桃花樹……亂七八糟好多樹木,一年沒修剪了,別擋到了鏡頭。還有那個什麼內存……」陳勁問小金,「內存夠不夠啊?別拍下了東西,存不下,白費功夫。」
「我這就檢查一遍。」
陳勁說道:「你檢查監控的時候,再看看他每天到我們墓園來,都在做什麼。他在傳統墓區演戲,也得吃飯上廁所吧?總能看出來點東西。」
小金頭也不回地應了一聲,給眾人一個後腦勺,已經在操作台上忙活開了。
小金雷厲風行,其他人也有樣學樣,都鼓足了幹勁,就是小吳都被陳勁帶著去檢查圍欄了。
最先鼓起幹勁的小金也是最先泄氣的。
他在安保科中管著監控,實際上只會操作開關,撥打維修電話。他沒受過專業訓練,平時也不可能自覺鍛煉自己的查監控能力。
晟曜進入的是傳統墓區十三排墓碑。因為攝像頭位置的緣故,他進入那一排墓碑后做了什麼,小金完全看不到。
小金試著調整了一下攝像頭的方向,這樣明天晟曜再來,應該就能看到他在做什麼了。
小金對自己的機智很滿意。
隨後,他就被湧入祭掃人群的監控畫面給迷花了眼,再也找不到晟曜的蹤影。那監控畫面上人來人往的情景,讓他看得直犯困,強打起精神,卻是毫無收穫。
……
顯像管屏幕上的畫面被不斷放大,猶如鏡頭拉近,將藏在人群和墓碑中的晟曜給找了出來。
解析度不高的畫面中,能看到晟曜臉上的笑。他身邊,是穿了件黑色外套的白曉。兩人肩並肩坐在地上,靠著墓碑、面對著墓碑,有些詭異,又十分愉快地交談著。
畫面外傳來聲音:
「你以前參加過校足球隊?」
「對。我們最好的成績是初中市級比賽二等獎。那次是體育局和教育局聯合舉辦的初中足球聯賽,賽制和職業聯賽差不多,就是抽籤的時候不用我們去,主辦方用電腦隨機排出來,然後直接把賽程發給了學校。到最後評獎的時候,又很搞笑,是到文化宮上舞台領獎狀,不排冠亞軍,排了個一、二、三等獎。」
「你上去了?」
「沒有。我們隊長去的,還逃掉了那天下午的語文月考。」
「噗……你很羨慕吧?」
「是啊,超羨慕。不過隊長說去了那邊很無聊,光坐著等領導講話……」
晟曜的話還未講完,一隻手按住了面前的一排操作按鈕。
那隻手的指甲上畫著不同神態的臉,每一張臉都表情誇張,瞪大眼睛,像是被固定住了腦袋,依然孜孜不倦地想要看到屏幕上的畫面。
手指幾下轉動,屏幕上的畫面就像是被強行拉動的膠片,迅速扭曲。等那隻手鬆開,畫面穩定下來,就見晟曜和白曉頭頂的天色已經黯淡。
此時,說話的是白曉:
「……就是這個。老繭很厚吧,摸起來就很粗糙。」
「會疼嗎?」
「現在不疼了。剛練琴的時候,疼得掉眼淚,我媽媽給我塗了好多潤膚乳,都沒用。高三偷懶了一年,現在再練琴,又開始疼了。」
滋滋——
電流聲遮蓋了白曉的說話聲。
屏幕上的畫面又是一陣扭曲。
這次,那隻手並沒有操作機器,只是輕快地敲擊著操作台。操作台上的眾多按鍵自己動了起來,像是有許多隻看不見的手正在擺弄著它們。
輕輕的哼歌聲覆蓋了那電流聲。愉快的音調哼唱著沒有歌詞的古怪曲子,聲音在黑暗的室內一圈圈回蕩。
屏幕上的畫面一變再變,那隻手突然又動了起來,在操作台上快速舞動,快到讓人眼花繚亂。奇怪的笑聲、哭聲伴隨著手的動作,應和著那哼歌,像是恢弘的唱詩班表演。
不一會兒,操作停止。屏幕上的畫面又成了並肩而坐的晟曜和白曉。
兩人彷彿是被抽離出了那片空間,被放置在了獨立的時間軸上。天上雲捲雲舒,身邊人來人往,繚繞的煙霧凝聚又散開。他們的說話聲猶如被人按了靜音鍵,聽不見聲音,只能看到他們張合的嘴唇,看到他們一會兒睜大、一會兒彎起的眼睛,看到他們時而輕笑,時而皺眉。
音樂聲緩緩響起,正是之前的哼歌聲。曲調恰到好處地融合進了畫面中。
醫生靠在了椅背上,眯起幽藍色的眼睛,愜意地望著屏幕上的年輕男女。
畫面最終定格在了兩人四目相對、寧靜幸福的臉龐上,幾秒鐘后,鏡頭拉動,移動到了白曉的墓碑上。黑白遺照中的女人微微顰眉。墓碑前躺著一束包裝精美的虞美人,旁邊散落著幾朵粉色桃花。
醫生像是十分欣賞自己剛剛完成的作品,滿意地眯起了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