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關切
踏出診所的時候,晟曜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剛剛見過的街道。
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冥冥之中指引,晟曜仰起頭,看到了不遠處的一棟高樓。樓體牆面上釘著「龍城第一醫院」六個大字,在這晝夜交替的淺白天色中亮著光,正是晟曜先前在那本病歷上見到的醫院名稱。
晟曜循著那方向走去,路上經過一家水果店,他腳步停了停,買了兩盒品相極佳的草莓。
總歸是去醫院,帶個禮品,會給那個陌生病友留個好印象吧。
晟曜一路繞著圈,找到了醫院的正門,又在醫院內繞著圈,找到了急診病房。
龍城第一醫院本身就佔地面積廣闊,好幾棟醫療樓,急診大廳面積驚人,裡面的病房也有數十張床位。
晟曜穿過大廳里那些萎靡的、痛苦的病人和焦急的病人家屬,在急診病房內看到了更多那樣的病人和家屬,也在其中發現了幾個精神迥異於其他病人的老頭老太。他心裡沉甸甸的,感到一分熟悉——源於他近十幾年照顧四位老人的經歷,還有九分的不適——源於他剛剛離開的怪物診所。
白曉當年也被送進過醫院,但她在被消防員從汽車裡解救出來時,就已經沒了生命體征,被送進醫院也不是進急診室,而是進了太平間。
晟曜有些記不清自己是如何從醫院太平間領出白曉遺體的了。對醫院太平間更清晰的記憶來自於他後來為父母、岳父母辦喪事的經歷。
晟曜的腳步越來越沉重,無意識地找到了十七號床位。
十七號床位上躺著一個臉色蒼白的女人,蓬頭垢面,半閉著眼睛。她身邊是靠在椅子上打盹的老太太,一頭稀疏的銀髮下,是層層疊疊的皺紋。
晟曜有一瞬間好像看到了白曉,又好像看到了父母和岳父母。
他很快就被一道聲音拉回了心神。
「……你找誰?」
晟曜扭頭,就見一個提著大包小包的男人疑惑地望著自己。
這聲音也驚醒了打盹的老太太和半睡半醒的女病人。
「哦,你來了。」老太太招呼著那個男人,站起身,也用疑惑的眼神望向晟曜。
晟曜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他視線掃過床頭的「17」數字牌,又掃過那數字旁邊卡著的姓名紙。
這位女病人的名字清楚地印在紙上。
這是他要找的「病友」嗎?
晟曜在兩道疑惑的視線中,不得不開口:「我找這邊十七床的病人……」
兩邊互不認識,這情形實在是古怪。
隔壁病床上一個精神不錯的老頭突然插口進來:「你找的是上午那個女人吧?他們一家是下午剛進來的。」
聽到這話,那一家人恍然大悟。男人無視了晟曜,放下手中的東西,和老太太交談起來,問了醫生留下的醫囑,又勸老太太早些回家休息。
晟曜則來到了那老頭床邊,詢問道:「上午這裡是另一位病人?」
「對。是個長頭髮的、瓜子臉的女人,叫什麼不知道,她是昨天被救護車送進來的,搶救了一晚上,也沒留名字,醫院裡都不知道。今天人好點了,就結賬出院了。」老頭熱心地說道,只是看晟曜的眼神有些古怪。
晟曜不明所以,但聽老頭說那位病人沒有留名字,感覺這和醫生那兒空白的病歷對上了。那應該就是他要找的病友。
晟曜謝過了老頭,就要去護士台再問問情況,就見護士進來給其他病人換藥。
老頭熟門熟路地喊了那護士的名字。
護士對老頭同樣熟悉,開口道:「你怎麼還沒出院啊?都幾天了啊。該掛的水都給你掛過了……」
老頭忙擺手,對這話題避而不答,指了晟曜,迫不及待地說道:「這是來找之前十七床的。」
晟曜措不及防,但又覺得老頭的舉動給自己省了自我介紹的步驟。
他對那護士頜首致意,剛要說話,就對上了護士和周圍病人、家屬古怪的目光。
這事情……好像不太對……
「哦……」護士恢復了淡定的神情,「你跟我來吧。正好,十七床還有個報告沒出來,她也沒留個電話。你過來留個聯繫方式吧。」
晟曜在病房裡一群人的注目禮下,跟著護士去了隔壁的護士站。
護士和護士站里的值班護士打了聲招呼,介紹了晟曜。那護士也露出了同樣的古怪目光。
「……叫什麼名字?」護士敲擊著滑鼠,在電腦上打開了文件。
「咳。請問下,她是因為什麼被送進醫院的?」晟曜這會兒抓住空擋,搶過了主導權。
兩個護士露出訝異之色。
「她就發了張照片給我,我也不知道她出了什麼事情。」晟曜含糊地說道。
護士們神情更為古怪了。
護士站內部響起呼叫鈴的聲音。之前給晟曜領路的護士掃了一眼,就又去了病房。留下的那一位站起身,「你跟我進來吧。」她帶著晟曜繞進了後面的醫生值班室,對裡頭穿著白大褂的中年人說道:「李醫生,這是之前十七床的家屬。十七床什麼事情都沒跟他說。」
李醫生面色古怪,又恢復正常,「哦,你坐。」說著,他指了指身邊的空位。
晟曜覺得這一切都奇怪極了,但一想到那是一位「找」到怪物診所的病人,又覺得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他老老實實坐下,兩盒草莓放在膝頭。
護士出去了,還體貼地關上了房門。
房間里安靜極了。
李醫生敲擊滑鼠的聲音清脆響亮,打破了這種安靜。他體貼地轉動了一下屏幕,讓晟曜能看到上面的病歷。
「是這樣的。你,呃,女朋友,她是大出血被送進來的。我們初步診斷,她應該是引產手術沒有做好,胎兒沒有順利引產下來,之後引發了大出血。」李醫生一邊示意晟曜看屏幕上的B超、CT等報告,一邊詳細講解道。
晟曜愣住了。
「胎兒很堅強……有六個月了。這種……我們一般是不會給孕婦做引產手術的,風險太大。她自己也說,沒有就醫記錄,她也不願意提供自己的身份證件。所以……」李醫生說完了和病症相關的內容,就變得支支吾吾起來。
晟曜一顆心沉了下去。
「……她今天白天強烈要求出院。血已經止住了。生命危險應該是沒有了。但是呢,我看她的意思啊……我們是跟她說清楚的,她不能再接受引產手術了,最好是去婦產科好好看看。」李醫生又說道,「胎兒具體是什麼狀況,還得再做幾項檢查。」
晟曜的心越來越沉。
他忽然意識到沒有名字的病人並非是入住十七床的那個女人。
即使那個女人不願意向醫院提供自己的身份信息,儘管她在這間急診病房內沒有留下自己的姓名,她的姓名在怪物診所內卻是無法隱藏的。
茂茂那隻貓都能留下自己的名字,一個人類女人還能不留姓名?
只有沒有名字的人,才會在醫生的病曆本上不留名字。
晟曜想清楚這一點,身體打了個寒顫。
那樣的……病人……是如何進入怪物診所的呢?
他更是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了白曉奇怪的態度。
白曉是被嚇到了?
不,不對。
白曉她是……
晟曜倏地站了起來,膝蓋上放著的兩盒草莓自由落地,散落一地。
……
晟曜精神恍惚地離開了醫院。
他不斷想起白曉去世后他整夜整夜夢到的場景。
甜蜜的過去,慘烈的車禍……每一次噩夢都會停止在白曉靠在座椅上,漸漸失去生機的模樣。鮮血會覆蓋晟曜的視野,讓他在一片猩紅中醒來。這時,他入目所及是徹底的黑暗,像是泥沼、像是深淵,讓他動彈不得,只會不斷沉淪。
紅與黑,成了那段時間晟曜唯一能辨認出的顏色。
他因此都有些忘記了……忘記自己當時其實並沒有看到大量的鮮血。定格在他記憶中的白曉是蒼白的。
他也忘記了,當時白曉卡在副駕駛座,是因為她已有身孕,微微凸起的肚子讓她恰好動彈不得。
如果當時白曉沒有懷孕……即使當時白曉當時沒有懷孕,劇烈的撞擊、變形的車體也會卡住白曉的身體吧。
但如果白曉當時沒有懷孕,他們沒有那麼高興、那麼幸福地期待這個新生命,他也不會在定情、結婚的紀念日這天帶著白曉遊覽他們七年來所走過的每一處紀念地點。
那個時間,是他選擇的;那一條路線,是他規劃的。所有一切的起點,是他和白曉的相遇。而終點,是那個未出生的孩子。
白曉去世時,他悲痛欲絕,忘了那個孩子,家人朋友怕刺激他,更不敢在他面前提及此事。因為孩子沒有出生,它在白曉的肚子里和白曉一起被火化,他們也沒為它單獨準備一座墓。這三十五年,以及白曉復活之後,他也全然忘了他們曾經有一個孩子。
他親手挖出了骨灰,將它交給醫生。醫生復活了白曉……那骨灰之中應該還有……
晟曜跌跌撞撞,走了沒多久,就看到了亮起霓虹招牌的怪物診所。
他推開了玻璃門,一路跑到了病房。
白曉靜靜坐在病床上,側頭望著他,好像早已知曉他會回來。她臉上浮現出了淡淡的笑容,溫柔、寧靜,沐浴在有些劣質的節能燈光源下,卻顯得靜謐安詳。
晟曜閉了閉眼睛,走近白曉,一點點跪在了她的腳邊,環抱住她的腰。
他的臉貼在了白曉的腹部。
他曾經用這個姿勢嘗試去聽白曉腹中的胎動。他從沒成功過。白曉總調侃他過於心急。
膝蓋下是冰冷的水泥瓷磚,不同於三十五年前家中溫暖的地毯。圈住的腰身纖細,沒有任何懷孕的跡象。
他能聽到白曉的呼吸聲。
也只能聽到屬於白曉的呼吸聲。
醫生復活了白曉,卻沒有將其中的孩子一起複活。
頭頂被溫暖的掌心覆蓋,白曉的聲音輕柔地落了下來。
「你想要孩子嗎?」白曉問道。
晟曜身體一顫。
無數記憶從意識深處慢慢浮現。
他記起來,白曉生前雖然喜歡看那些寵物視頻,但一直到備孕期間,才動了養寵物的心思。她開玩笑地說,希望他們的小孩自小貓狗雙全,當人生贏家;也認真研究過那些暢銷育兒書,和他討論家裡養寵物對小孩性格、習慣的培養。
孩子來得比預想中的更早。他們來不及養寵物,就先煩惱起了該如何迎接這個就要降臨的小生命。
晟曜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白曉此時的問題。
他現在才驚覺,他光顧著為白曉的復活欣喜、擔憂,全然忘了三十五年前的一些細節。
三十五年,他沒有忘記白曉,無法從白曉的去世陰影中走出來,卻也不可避免地遺忘和白曉有關的點點滴滴。
時間,終究是在不斷流逝的。
他自以為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卻還是被歲月推著,向前移動了一段,也被歲月沖刷掉了他想要銘刻終生的記憶。
白曉卻是不同。對白曉來說,車禍的事情發生在數月之前。她全都記得,卻是顧慮著他的情緒,對此保持緘默。
白曉是以怎樣的心情,和他談論養寵物的事情的呢?
她之前強烈地想要回家的念頭,和最近對此閉口不談的態度,又是怎樣的心境變化?
晟曜想到此,身體都顫抖起來。
白曉沒等到他的回答,語氣無奈又煩惱地說了下去:「我們現在這樣,不太好給孩子上戶口,沒辦法解釋孩子的來歷……到時候孩子讀書、上學,都挺麻煩的吧。」她這麼說著,有些不舍,但又被她自己輕描淡寫地掠過,「其實,就算沒孩子,也挺好的。我們那會兒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本來就想著應該再等兩年的。雖然是在備孕,不過也就是說說……爸媽那邊都沒說呢。現在……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了。」
晟曜仰起頭,對上白曉哀傷又堅強的神情。
他握住了白曉的手。
「現在這樣就很好。」白曉重複了一遍,彎下腰,額頭抵著晟曜的額頭,「就我們兩個,永遠的二人世界,也很浪漫。」
白曉勾起唇角,綻放出一個笑容。
晟曜感覺到掌心下柔軟的手指。
他低下頭,看見了那空空的無名指。
「你說得對。我們以後就是永遠的二人世界。」晟曜終於開口,拉著白曉的手,站了起來,坐在了白曉身邊,用力抱住了她。
兩人緊貼在一起,感受著彼此的呼吸心跳,還能感受到彼此的體溫。
不是冰冷僵硬的身體,是活著的白曉。
這就夠了。
晟曜在心裡對自己說道。
雖然剛那麼說過,但這二人世界沒有持續多久就被打斷。
醫生踱著步子過來,皺著眉頭,幽藍色的眼睛一掃,就開口趕人。
晟曜這才發現已經到了他平常離開診所的時間。
晟曜鬆開手的時候沒感覺到肌肉僵硬。他還有些遺憾,但馬上就露出笑容,和白曉道了晚安。
晟曜和醫生一起出了病房,還替白曉關上了病房門。
醫生沒有送他離開的意思。他趕了人,就直接要回診室。
「醫生。」晟曜追了上去。
醫生扭過頭來。
「我能幫白曉辦理出院嗎?」晟曜下意識地問道,話問出口,他又改了口,「我想幫白曉辦理出院,明天就出院回家。」
醫生幽藍色的眼睛里閃過光芒。他插在口袋裡的手傳出嘈雜的聲響。那些指甲嘀咕了幾秒,就重歸安靜。
「隨便你。」醫生敷衍地回答,聽不出情緒。
晟曜點點頭,謝過醫生后,又詢問醫藥費的事情。
醫生幽藍色的眼睛變得深沉,口罩底下好似有一種微妙的笑容。
「不用。」醫生簡潔乾脆地說道。
晟曜想說什麼,可對上醫生的眼睛,又閉上了嘴。他真誠地道謝,邁著堅定的步伐離開了診所。
醫生卻是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玻璃門外,才微微轉動眼珠,瞥了眼病房的門,回到診室內。
隨著診室門關閉,怪物診所的燈全部熄滅,陷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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