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發現
黑暗的電視房內,投影屏幕亮著柔和的淺黃色光芒。小夜燈下,一點猩紅是煙頭的火光,另一點閃亮,則是夾著煙的手指上碩大的鑽戒反射出來的光芒。
吸著煙的女人面容模糊,只有一雙手和凸起的肚子被燈光照亮。吞雲吐霧間,她手上的手機震動起來,屏幕亮起的剎那就被女人按下了接聽鍵,放到了耳邊。
電話那頭的人不知道說了什麼,女人突然尖叫起來:「我差點死掉了!我上次差點死掉了!!你們到底行不行?!」
她跳了起來,用力扔掉了手裡的煙。
那一點火星在黑暗中跳動。
鏡頭隨之移動,給予了那半根煙一個固定特寫。
背景昏暗,只聽到女人逐漸拉遠的咆哮、尖叫、怒吼,以及「噠噠噠噠」震動個不停的踱步聲。
噠、噠……
電視房內響起兩聲輕響,並非腳步聲,而是醫生敲擊手指的聲音。
十枚指甲像是得了信號,變得喧鬧起來,如同一群不太文明的觀影者。
醫生眯著眼,並不計較此刻吵鬧的環境。
他像是忽然失去了興緻,手一抬,指甲們重新安靜下來,他則拿起了遙控器,切換了頻道。
……
手機鈴聲讓晟曜停住了按鍵的手指。
他對不遠處靠在樹榦上擺姿勢的白曉做了個手勢,暫停了拍照。
來電人的姓名讓晟曜略感意外。
「喂,你好,陸小姐。」晟曜率先開口,語氣中帶著疑問。
陸玫玫充滿歉意的聲音透過手機傳了過來,「不好意思,打擾你了,晟先生。之前實在是對不起,你特意……特意送了茂茂回來,我男朋友誤會你了,我那時候也是,都沒能和你好好說一句……」
晟曜怔住了。
「抱歉,真的很對不起。還有,謝謝你。啊,你現在有時間嗎?有沒有打擾到你?」陸玫玫仍舊有些不安和客氣,「我是想,是想和你說說茂茂的事情。」
「你請說。」晟曜對白曉招了招手,走向了一旁的路邊長椅。
遊人都扎堆在花海、花樹中,路邊的長椅空蕩蕩的,倒是方便晟曜避開了人群,安心接電話。
白曉跟了過來,握住了晟曜伸過來的手。她的右手連同無名指上的戒指被晟曜一手包裹在掌心。這距離,也讓她能聽到手機中泄露出的微弱人聲。
「……我們剛給茂茂辦好葬禮。現在寵物葬禮也挺方便的,還很貼心,有追悼會,送骨灰盒。我選了一款素色的,蓋子有貓貓的耳朵。鯨鯨……啊,就是茂茂撿回來的一隻小奶貓,它也一起參加了。它很聰明,知道茂茂裝在……裝在了那個小罐子裡面……它很乖,現在很喜歡圍著那隻罐子睡覺。呵呵。雖然它小小一隻,沒有辦法抱住那個罐子……」
陸玫玫溫柔又帶著笑意的聲音傳入了晟曜的耳中。
「……對不起,講了那麼多有的沒的……其實,我打電話來是想要道歉,還有謝謝你。另外,另外就是我準備搬家了。我跟我男朋友準備同居了。我們看好了新房。暫時是租的房子。不過那個小區很好。如果將來準備結婚的話,我們會直接在這小區買房子。雖然現在是租房……我們準備辦個喬遷宴。就我和我男朋友,還有我們兩個朋友,是一對夫妻,還有鯨鯨……不知道你有沒有空?可以過來一起吃頓飯。你之前說過你也養了一隻貓吧?可以帶過來一起玩。鯨鯨也能認識新朋友。我想……我想茂茂也會想要看看新朋友……」
陸玫玫的語氣依舊很客氣,帶著生疏,又帶著期盼。
晟曜知道,陸玫玫的邀請不僅是出於好意。陸玫玫應該是想要知道茂茂去世時發生的事情。她或許早已發現了茂茂的不同。她那時一眼認出了茂茂——那不是光靠了解就能做出的判斷,也不是光憑著了解就能瞬間相信茂茂那麼一隻貓死後會成為那一副模樣。
晟曜感覺到了掌心中的一點掙扎。
他側頭看去,就看到白曉的頭頂心。
白曉將自己的手從晟曜手中抽了出來,反手摟住了晟曜的手臂,腦袋也靠在了晟曜的肩頭。
晟曜不禁翹起唇角。
「我現在在外地,正在旅遊。」晟曜對著手機婉言謝絕,「我相信茂茂一定很幸福。它這一生都很幸福,都非常、非常喜歡你。最後的那一刻,也是這樣。」
手機那頭沉默了下來。
幾秒鐘后,晟曜聽到了一聲淺淺的笑聲。
「嗯。我知道,我知道的。我也很幸福。能遇到茂茂……實在是太好了……」陸玫玫輕聲說道,「也謝謝你。謝謝你最後將茂茂送回來。」
「不用客氣。」
「那,有空再聯繫。我待會兒將我家的新地址發給你。你養貓……要是碰到什麼問題,可以隨時來找我。」
「好的。再見。」
「再見。」
晟曜收起了手機,一歪頭,靠在了白曉的腦袋上。
「還拍照嗎?」
「人太多了,好位置沒了。」
「那我們稍微等一會兒?」
「好呀。」
「今天太陽真好。」
「嗯。風也很舒服。」
「是啊。」
……
小電視上,模糊的畫質讓觀眾需要很努力才能辨認出昏暗房間里的景象。
雙人床上的兩道身影,一道平靜,另一道則顯然陷入了夢魘之中。
晟曜的身體不斷顫抖、翻轉,並隨著鏡頭的拉近,讓人能看到他臉上豆大的汗珠。
鏡頭依舊在拉近、拉近、拉近……
畫面以一種奇妙的切入方式,換成了另一幅場景:
同樣昏暗的房間,同樣是兩道人影。作為背景的房間只能看到一個角落,那兩道人影也是蜷縮在這角落中。
鮮紅的血一閃而過。
兩張扭曲的人臉突然湊到了鏡頭前。
十枚指甲的吸氣聲、尖叫聲好似這段畫面的特殊音效,將觀看者的神經拉到緊繃。
與此同時,畫面也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拉扯,畫面中的兩個人變得愈發扭曲,變成了新聞照片里那些慘絕人寰的餓殍,又繼續惡化成更為恐怖的惡鬼畫像。
惡鬼撲面而來,張開的血盆大口裡擠出了不屬於人的聲音:「是你……是因為你!」
指甲們的尖叫聲刺耳,同樣是一種非人的聲音。
兩種聲音重疊在一起,又一起被暴雨聲吞沒。
小電視里的畫面在這一秒鐘變成了雨夜、玻璃門以及玻璃門后靜立著的女人身影。
僅僅是一秒鐘,這畫面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平靜的黑夜,人的喘息聲,以及,正常的、屬於人類的、充滿著驚恐的眼睛。
「老公?」女人疑惑又溫柔的叫喊打破了這一切。
燈光碟機散了黑暗。
電視畫面中的晟曜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臉,手掌下傳出悶悶的回答:「沒事。只是做噩夢了。」
「還好吧?」
「嗯。」
「要起來喝點水嗎?」
「我自己去就好了。你繼續睡。」晟曜爬起了身。
他走向了鏡頭,身影擋住了大半畫面。剩下的那小半畫面中,能看到白曉半支著的身體。
明明是解析度極低的小電視,卻依舊能看清白曉緊皺的眉頭,只是無法看清她眼底的情緒。
鏡頭很快轉動,跟隨晟曜來到了廚房。
咕嘟嘟——
玻璃杯里倒上了水,晟曜卻是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鏡頭一點點上移,對準了晟曜低垂著的頭。
噠、噠……
醫生漫不經心地敲著手指,聽著指甲們帶著嘲弄意味的竊竊私語,幽藍色的雙眼毫無焦距,許久都沒有一絲變化。
……
樂老闆打來電話的時候,晟曜正在和白曉逛龍城博物館。展廳內人很少,這讓手機的震動聲都變得異常清晰。
有那麼一瞬,晟曜覺得這手機來電似乎吵醒了玻璃櫃中的諸多文物。
晟曜對白曉道了聲歉,就跑出了展廳,找個角落接了電話。
「嗨,你好久沒來了呀。」樂老闆的笑臉和充滿笑意的聲音出現在手機中。
晟曜跟著笑了笑,「我在外地。」
「哦?出去旅遊了?哎呀,沒打擾到你吧?」樂老闆收斂了聲音。
「沒事。」晟曜搖頭,「樂老闆你有什麼事?」
「哦。就是這邊狗場有新的小狗出生了。你之前不是說想帶女朋友來挑選的嗎?對了,你在外地啊……」樂老闆沉吟了一會兒,「那我把前兩天拍的一些視頻發你吧。你女朋友和你一起嗎?有看中的可以先預定著。狗場老闆是我老朋友了,可以幫你留一下。不然那些小狗都要被人挑走了。」
「那謝謝你了。」晟曜真誠地說道。
他以前便知道樂老闆熱心,卻是沒想到樂老闆熱心到還惦記著自己的這點小事情。
樂老闆爽朗一笑,「沒什麼。那我不打擾你了。」正要掛電話,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一拍額頭,話鋒一轉,「哦,還有一件事。之前那個姑娘,孔雅婕,你還記得吧?」
晟曜挑眉。
樂老闆露出一個大笑容,「她沒事啦!跟蹤的事情查清楚了,她是真被跟蹤了,犯人也逮到了——不能說是逮到,人已經跑了,還沒被警察抓到。聽說那傢伙還犯了什麼案子。商業間諜,還有綁架什麼的。總之是鬧挺大的。都上新聞了。」
晟曜微微點頭,眼神遊移,看向了一旁巨大的落地窗。
室外陽光正好。博物館的這條走廊都被陽光照亮,沐浴在一片溫暖之中。
晟曜腦海里卻是浮現出怪異的黑暗影像——有些是他親眼所見,另有一些是荒誕而不真實的夢中場景。
耳畔是樂老闆的說話聲,還有斷斷續續的暴雨聲。
雨,好像從那夜開始,就一直都沒停過。
「……反正小孔是沒什麼事啦。我還給她介紹診所呢,也用不著了。她自己找醫院看過了,就是過敏症。之前和她老公來看這邊看她爸媽,還戴了個專門的口罩。聽說在吃藥了。幸好那會兒沒有隨便買只狗,不然還得轉送給別人。」樂老闆滔滔不絕地說著,「說到這個我想起來了,你是不過敏的,你女朋友怎麼樣?買狗之前還是先試試看吧。不要養了之後才發現自己過敏,那可就麻煩了。」
「她應該沒問題吧。到時候我們會先看看的。」晟曜回過神。
「嗯嗯,那就好。不說了,我掛了哈——」樂老闆笑著擺擺手,結束了通話。
晟曜手機還沒收起來,就看到屏幕一陣跳動,接收到了樂老闆一連串的視頻文件,全都是他拍的小狗。
晟曜失笑,轉身的時候,就見白曉正站在自己身後。
「是樂老闆。」晟曜收起了手機,「問我們養狗的事情。」
「哦?」白曉饒有興緻。
「回去給你看他發來的視頻,他拍了好多剛出生的小狗,讓我們挑挑看。」
「他人真好。」
「是啊。」
晟曜隨口回答著,重新踏入展廳的時候,只覺得自己好像踏入了黑暗之中。
他看著那些靜默的文物忽然想到,白曉是什麼時候站在自己身後的?
他瞥了一眼身邊的白曉,從她的神情中看不出任何異樣。
或許,本來就沒什麼異樣。
……
電視畫面中的兩人並排躺在床上,頭靠著頭,依偎在一起,親昵地看著手機屏幕上小狗撲騰、挪動的小身影。
白曉時不時發出清脆的笑聲。
晟曜的嘴角同樣掛著笑。
「選不出來啊……每一隻都好可愛……」白曉拉長了聲音,有些遺憾又有些苦惱地抱怨。
「那還是等我們回去之後,到狗場親自看看吧。」晟曜收起了手機。
「也好呢。等回去再說吧。」
兩人關了燈。
「晚安。」
「晚安。明天還要早起去逛古鎮。」
「嗯。我設定好鬧鐘了。」
聲音落下,平穩的呼吸聲取代了之前的熱鬧和愉快。
晟曜閉著雙眼,眼皮下卻是不斷滾動的眼珠。
他的不安好似穿透顯像管屏幕,在整間電視房內蔓延開來。
指甲們的嘀咕聲也因此變得不同。十枚指甲彷彿是分裂出了不同的意見,焦灼地討論著什麼,又怕驚擾到它們真正的主人。
醫生本人則成了一尊雕塑,又像是博物館里安靜的文物,亘古長存,默默注視著一切的發展。
他沒有動,只有黯淡的幽藍色眼睛不知何時亮了亮。
小電視陡然消失,巨大的顯示屏充斥在房間中,似是將電視房都給撐大了。
女人痛苦的呻吟隨之響起。
她在地上打滾,驚怒交加地瞪著高高凸起的肚皮。
那薄薄一層皮膚下,一張嬰兒的臉浮現出來。
那未長開的臉上有著淺淡的五官,即使如此,也能讓人分辨出嬰兒此時似哭似笑的詭異表情。
女人的臉和嬰兒的臉將畫面分割成了兩部分。
剛才還在嘀嘀咕咕的十枚指甲一同噤聲。
轟隆——
畫面中炸響驚雷。
驚雷聲后,電視房像是斷了電般,陷入了徹底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