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二
閻婆的卧室在後進過東廂。送到房門口,張文遠不便進去,仍回廳上,一個人回想閻婆惜聽他唱詞的神情,和剛才那番對答,自己覺得巧不可言,天生有柳三變這麼一首《婆羅門令》,可以借來「訴衷情」。再經她把「霜天冷」改作「洞房冷」,便越發貼切那夜的情景。就不知她要把煞尾那兩句「彼此,空有相憐意,未有相憐計」,要改成怎樣的說法?
一個人痴痴地想著,越想越有味,竟不知過了多少辰光。忽然眼前一亮,定睛看時,是閻婆惜走到了筵前,手裡拿著個極講究的蜀錦套子,看那形狀,裡面不是笛子便是簫。
「外婆睡下了?」
「嗯。」閻婆惜笑道,「你灌酒的本事不小。」
「不是師娘招呼,我也想不到此。」
「我招呼了什麼?」
看她的神氣,是故意裝傻。張文遠知趣,不提此事,換了句話問:「那《婆羅門令》煞尾的兩句,該怎生唱?師娘倒說與我聽聽!」
「你唱錯了兩個字,是:『彼此,既有相憐意,自有相憐計。』只怕——」她看了他一眼,管自去解錦囊上的繩子。
「只怕」什麼?倒費猜疑。張文遠想了一會兒,實在猜她不透,便待追問。閻婆惜卻又把話扯了開去。
「我爹就只剩下這麼件值幾文的東西。」說著,她從錦囊里抽出一支紫竹簫,遞了給張文遠。
就燈下細看,才知不是紫竹,只以年深月久,不斷摩挲把玩,手汗浸潤,才成了這種帶紫的暗紅色。張文遠對弦管鑼鼓無一不精,自然也善於鑒別樂器,一看這支簫的質地尺寸,和開孔的部位,便知不是凡品,試吹一吹,喜滋滋地說:「果然好!要這樣的簫,才配得上師娘的嗓子。」
「休亂奉承,你又不曾聽我唱過。」她又說,「你且把簫放下,幫我收拾了這些剩菜冷酒再說。」
張文遠如奉聖旨般,收拾席面,一起送到廚房。閻婆惜便重新安排小酌。
她另外取了四盤果子點心,燙了兩壺酒,取兩副杯箸,一起用托盤盛了,張口吩咐:「端到我房裡去!」
張文遠又驚又喜,喜的是畢竟有「相憐計」了,驚的是在師娘的閨房中飲酒談心,只有師父有此資格,做徒弟的這等行徑,傳了出去,便做不得人了。
看他這躊躇的神情,那婆娘冷笑一聲:「如何?我原知你不像個男子漢。到底讓我料中!」
這一說,張文遠才意會到剛才她說的「只怕」兩字指的是什麼,心一橫,頓覺色膽包天,端起托盤就走。
閻婆惜緊跟在後面,取支燭台照著他。一掀開門帘,張文遠便覺香味撲鼻,那顆心越發飄了起來,放下托盤,看著燭光映照的閻婆惜的臉,儘是傻笑。
「去把簫取來!」
「這——」張文遠又有顧慮了,「一吹一唱,不把外婆給驚醒了嗎?」
「你放心!她一吃酒睡了下去,便打雷都不醒。」
「外婆」不會驚醒,也須防左鄰右舍知曉!轉念一想,這話要說了出來,又是自討沒趣。好在時逢佳節,且還不甚晚,唱一唱詞,料也不致惹人閑話。
於是,他到廳上去取了簫和檀板來。閻婆惜已把杯筷擺好,用個宋江平日所喜愛的淡青汝窯酒盅,斟滿一杯熱酒,放在張文遠面前。她自己用個小銀杯,也只斟了半杯。
「多謝師娘!」張文遠笑嘻嘻地舉著杯說,「但願師娘稱心如意,多福多壽。」
閻婆惜受了他的敬酒,抬眼問道:「小三郎,我問你句話,你怎的不娶?」
「師娘這話可把我問住了。」張文遠想了想答說,「姻緣姻緣,只是無緣。」
「不是無緣,怕的是錯開了。」說到這裡,把她的那小半杯酒,一仰臉喝了下去。
「師娘休煩心。」張文遠勸她,「凡事看開些。師父也不是——」
「休提你那師父!」一聲嬌叱,不知她何以生氣。
「在這鄆城小地方,原是委屈了師娘。」張文遠忽然想起久藏在心的一個疑團,很謹慎地探問,「師娘,我有句話,不知道可能動問?」
「有什麼問不得?你問我,我一定說;不過我問你,你也要給我老實答話。」
「那自然。」張文遠很費了一番考慮,才這樣問說:「師娘在東京住在何處?」
此不過是不便直言動問身世,才這等措辭。閻婆惜心裡明白,卻也有難以作答之苦,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你可知《迷仙引》這個牌子?」她問。
「知道。」
「好!你吹簫吧!」
閻婆惜站起身來等他試吹一聲,有了把握,拋來了眼色,隨即輕擊檀板,依著簫聲唱道:
才過笄年,初綰雲鬟,便學歌舞。席上尊前,王孫隨分相許。算等閑、酬一笑,便千金慵覷,常只恐、容易蕣華偷換,光陰虛度。
一個還在往上吹,一個卻搖著頭放下了檀板。張文遠不免詫異:「師娘今天嗓子在家,怎的只唱半闋?」
「那半闋無甚意味。」
張文遠也記得柳永的這首詞。上半闋算是她自敘在東京的光景;下半闋的結尾是「永棄卻、煙花伴侶,免教人見妾,朝雲暮雨」,是從良去了。如今說「那半闋無甚意味」,卻不是自悔錯嫁了師父?
「怎的又在想心事了?」
「我在想,」張文遠說,「我若在東京就好了。」
「這是怎麼說?」
「在東京,不就早遇見了師娘?」
「如今也還不晚。」閻婆惜忽然又高興了,笑著把酒壺推了過去。
張文遠自斟自飲,幹了一杯,輕聲自語:「果真不晚?真不晚嗎?」
「你看!」閻婆惜忽然喊道,「好大一個燈花。」
「燭待滅了,得要續一支。放在那裡,我去取。」說著,他站了起來。
「不要!」他走過她身邊時,她一把拉住了他的衣服。
「噗」的一聲,燈花燥了,燭也滅了。初五還不到上弦,眉月皆無,一片漆黑!
這一夜,在張文遠真是又長又短,亦懼亦喜。到得雞唱一聲,睡意全消,躡手躡腳地起了床,黑頭裡摸索著穿戴整齊,悄悄拔開門閂,踮著腳走出廳外,但見晨曦已露,迷濛蒙略可辨影。初夏的晚風清氣撲到臉上,精神一爽,定一定神,細聽門外,要等起早行人的腳步到了,才敢開門出去。
門外的聲音倒消失了,不防門裡還有聲音。「小三郎!」是閻婆在喊。
這一聲把張文遠喊得脊梁骨上冒冷氣,硬著頭皮轉回身來,賠著笑輕聲招呼:「外婆倒早!」
「不早怎捉得住你?」閻婆的聲音冷得如隆冬的鐵,「進來!」
他不敢不聽話,一步一步走到廳里。閻婆已點亮了一支紅燭,跳動的火焰,映得她臉上陰晴不定,一雙眼直勾勾地死盯著他看。
她不開口,他也不敢說話。僵持了半天,終於還是閻婆先張嘴:「你潑天也似的膽!做出這等事來!」
「外婆!」張文遠只得假裝糊塗,「你老人家說我做了什麼事來?」
「哼!」閻婆咬著牙,低聲罵道,「你還賴!你當我還不知道?半夜裡我睡不著,怕廚房裡有偷嘴的貓,不放心起來察看。不道偷嘴的貓不在廚房裡!師娘也是你偷得的嗎?讓你師父知道了,兩個人都是死!」
一聽這話,張文遠心膽俱裂,「撲通」一聲雙膝著地,口中哀求:「外婆,外婆!你老人家千萬透露不得一點口氣。」
「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此事再無人知道,只外婆不說,便算救了我一條命。外婆,你老人家吃素念佛的人,哪裡不積德?千萬抬抬手,成全了我。」
「好,依得我一件事,我便饒你。」
「依,依!外婆儘管吩咐,便十件也依。」
「我只要你依我一件——從此再不準到烏龍院來!」
張文遠還未答話,裡頭發出句話來:「他依我不依!」聲音一落,門帘一掀,閻婆惜走了出來。
她只穿著一件小夾襖,扣了腋下一個扣子,散著頭髮,頰上枕痕猶在,卻斜著眼,撇著嘴,叉著腰。那副淫蕩潑婦的神情,把閻婆氣得臉色發青,趕上去就是一個嘴巴,掌聲極其清脆。
閻婆惜未曾料到她娘有此一著,捂著臉愣了一愣,跳起腳來吼道:「好,你打我!」
閻婆便罵:「死不要臉的東西!」
「我怎的不要臉?賣了身子供養得你穿綢著緞,吃酒吃肉,我哪點虧負了你?你打我!」
一路跳腳一路吵,把個張文遠嚇得魂不附體。清晨吵架,驚起左鄰右舍,敲門來勸,豈不底蘊盡露?這時他也顧不得什麼了,一面拉開閻婆,一面便去捂他師娘的嘴,口中低聲喝道:「可是不怕人聽見!」
家醜不可外揚,閻婆一驚,不再開口。閻婆惜聽他的話也安靜了。
他放開了手,心知她們母女倆已有警惕,同時也發覺他外婆說要把此事告訴他師父,原是嚇他的話,作不得真。既然如此,還是趁早快走!
於是他往上唱個喏,低著頭也不看誰,顧自說道:「總而言之,是我不好!一時之錯,饒過我這一遭。趁這時人少,我要走了!」
「慢著!」閻婆惜冷笑道,「你倒說得輕快,走得便當。我問你,你去了幾時來?須有句話。」
「什麼?」
閻婆剛岔進來說了這兩個字,就為她女兒打斷了。「你休來管我的事!」閻婆惜毫不含糊地說,「吵將起來,你怕我不怕!」
閻婆氣得手腳冰冷,但也知道女兒的脾氣,說得出,做得到,若是定要她與張文遠斷絕往來,只怕她還會悄沒聲息地走得不知去向。因此心裡氣得痛,口中卻不敢再硬,唯有鐵青著臉,坐在旁邊聽她說什麼。
「你要走就走好了!」閻婆惜一個字一個字地對張文遠說,「有句話,你記著,你如不來,我便在你師父面前告你一狀,倒要看看勾引師娘、以下犯上的罪名,是斬是絞?你走吧,信不信由你!」
張文遠心裡叫不迭的苦!真到此刻,才知師娘手段之辣,不比師父差到哪裡。但也由此生出一層領悟:師娘敵得過師父。憑自己閃轉騰挪的小聰明,只要諸事小心,倒可在夾縫中討個便宜,而眼前違拗了師娘,說不定天一大亮,便是一場禍事!
無論如何,且先顧眼前。轉念到此,更不怠慢,張文遠深深一躬,沒口應道:「一定來,一定來!若我不來,盡由師娘處置。」
「諒你也不敢不聽我的話。」閻婆惜說了這一句,先就跨出廳去,也不知她要做什麼。
張文遠與閻婆面面相覷,兩人這時都顧不得再論是非,只是目視相詢,怎的阻止住閻婆惜,不再節外生枝,惹出是非來?
他們還未有結果,閻婆惜卻已轉身過來,把雙俏眼飄到張文遠臉上,嗔怪似的問道:「你不是要走嗎?怎的又站住了?」
「是,是!」張文遠醒悟過來,撈起衣襟,匆匆跨出廳去,走過她身邊,略停一停,然後低著頭再往前走。
她卻比他走得更快,一陣香風過處,已走在他面前,搶先把住了門閂,微一轉身,一綹長發甩向肩后,露出雪白一張瓜子臉,等他走近了好講話。
「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話。你什麼時候來?」
「但憑師娘吩咐!」
聽得這一句話,閻婆惜頓時變了臉。「你給我滾!」她這四個字聲音雖輕,卻是噴薄而出,顯見得動了真氣。
一驚之下,張文遠隨即省悟到自己的話說錯了。那一說好像只是為人當差,豈不就等於在說師娘偷漢?
「我嚇昏了!」他敲敲頭,自怨自責,「簡直語無倫次。我下午必來——就師娘討厭我,我還是要來。」
最後那句迷魂湯,灌得閻婆惜回嗔作喜了。「沒用的東西!」她笑著罵了這一句,隨又正一正臉色,重重問道,「你說的可是心裡的話?」
「皇天在上,」張文遠指著天發誓,「若不是心裡的話,叫我不得好死。」
閻婆惜對他的態度,覺得滿意,神色變得緩和。「既如此,你等等。」她說,「我馬上就來。」
張文遠弄不懂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葯,怔怔地望著她的背影,茫然地想到宵來的光景,陡地記起兒時第一次玩火那一刻的心境,說不出是害怕還是興奮的感覺,只想著再要試一試。
正這樣怔怔地想著,閻婆惜卻又翩然出現,一直到他面前,伸手遞過來一把鑰匙。「你晚上來!」她的聲音很溫柔,「悄悄開了邊門,不愁人知。」
「邊門不是裡面閂著的嗎?外面又不曾上鎖!」
「獃子!我不會裡面拔了閂,在外面加鎖?」
「啊,啊!」張文遠自己也覺得好笑了。
拔閂開門,探頭望一望外面,恰巧無人,張文遠一閃而出,抬眼望見斜對麵茶店,心中警覺,便旋轉身來,匆匆往另一面走去。
到了縣前劉老實茶店,洗臉吃茶,照往日上衙門的時刻,緩步來到刑案,心中自不免有些嘀咕。幸好宋江一絲不覺,問了問烏龍院的情形,聽他隨意支吾了一番,輕易地應付了過去。
從此晨去夜來,有時竟連住在烏龍院里的閻婆也不知道。就撞見了,她也不作聲——事勢所迫,除卻幫著女兒瞞這樁家醜以外,她哪裡還有路可走?
就這樣過了一個多月,時入盛暑,家家都在院子里納涼,要到深夜方始回房歸寢。閻婆惜和張文遠自然也是如此。哪怕是關起門來,並肩低語,到底隔牆有耳,日長天久,鄰居不免懷疑。於是在斜對麵茶店裡,便有了許多閑話。
「烏龍院里,夜夜有人說話,聽聲音不似宋押司。」
「宋押司在衙門裡養傷,不是他!聽聲音,像是他徒弟張文遠。」
「我聽著也似。」那人放低了聲音說,「徒弟探望師娘,也是常事,只一件,白天不來晚里來,莫非有甚蹊蹺?你道是嗎?」
另一個點點頭:「今晚破工夫,弄他個明白!」
當天晚上,這兩個人掇張梯子,披上牆頭悄悄一望,但見桐蔭清院,月色溶溶,一張湘妃榻上,並肩坐著情話綿綿的一雙少年男女,看來像對恩愛夫婦,正是張文遠和閻婆惜。
「好一對狗男女!」一個吐口唾沫罵道,「看告訴了宋押司,要他們的好看!」
「老哥!」另一個年長持重的便勸他,「『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事不幹己,何苦插手?你一片好意,宋押司未見得見你的情。小張三那裡,倒是冤家做定了。你道刑案上那些人是好惹的嗎?」
那一個還不服:「這小狗還惹得著我?宋押司也是一條好漢,必然咽不下這口惡氣,半夜晚闖將進來,一刀一個!姦夫淫婦去見了閻羅大王,我還怕他何來?」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捉姦捉雙,須不是捉姦『殺』雙。宋押司果真做下此事,一樣也要當官問罪。問起來龍去脈,把你老哥牽了出來,一根火籤,提到堂上,你就陪著宋押司去打人命官司好了——人家是刑案上的人,自有照應;你呢,只怕傾家蕩產,還買不得『平安』二字。」
這一番話說得那人毛骨悚然,一揖到地,迭迭連聲:「開導得是,開導得是!真箇千金難買的金玉良言。來,來,請到酒樓一敘,聊表我的謝意。」
到了酒樓上,三杯酒下肚,少不得又拿這對「狗男女」痛罵一頓。就此一傳十、十傳百,都知道宋押司的徒弟偷了師娘。
這話一傳兩傳,傳到了朱仝耳朵里,大為詫異,也不信有此事,但連訪數人,都是這般說,便不能不信;等信了,隨又替他的好朋友宋江難過。
江湖上的人物,最犯忌此事,但清官難斷家務,再好的朋友,也不能伸手來替他料理這對「狗男女」。朱仝足想了一晚,通前徹后考慮下來,覺得有條路可走。這一日清晨出門,進了縣衙,直到刑案,來尋張文遠。
張文遠也是剛到,正在忙著,看見朱仝一早撞了來,氣色不正,心裡不免嘀咕。
「都頭!」他趕緊放下手裡的公事,迎上來唱個喏。
「文遠,我覓你有話說。此時可得閑?」
「都頭,你請自己看!」
公牘堆得有尺把高。朱仝只得暫且忍耐:「然則,何時得閑?」
「最快也得日中。」
「好!日中我在劉老實茶店等你。休爽約!」
「不敢,不敢!」
把朱仝是敷衍走了,張文遠卻無心於公事,手裡握著筆,只顧沉吟。旁人當他遇著了棘手的案子,不知道他另有心事。這多日來,也偶爾聽得句把閑話,有那從小在一起特別相熟的朋友,遇到無人時,只瞅著他笑,不然再說幾句風言風語,等認真追問,卻又笑笑不開口了,叫人惱又不是,辯也不是——實在也無從辯起。看這一早朱仝的來意不善,倒要做個防備。
心裡七上八下,魂不守舍,一上午的工夫,只做得平日一個時辰的事。看看日影將中,不敢延誤,收拾了公事,徑到縣前來赴朱仝的約。
朱仝坐在當門口等他,一見了面先站起身說道:「你我到城上走走。」
六月炎天,又逢正午,日頭正毒,城頭上一無蔽蔭,去那裡說話,卻不是發了瘋?張文遠心裡越發不安,自然也不敢違拗,慢慢隨著他走到北城,沿馬道上了城牆。曬得汗流浹背,好的是四下無人,說什麼私話都不愁泄露。
果然,朱仝開口便是:「你可曾聽得有人說你師娘的閑話?」
張文遠是有防備的,便裝得極詫異地答道:「是甚閑話?我不曉得啊!」
「哼!」朱仝冷笑一聲,「你自然不曉得了!就好比你師父也不曉得是一樣的道理。」
「都頭,你老說的什麼?我摸不清頭路。」
「那就跟你實說了吧!都說你做下了對不起你師父的事。」
「噢,什麼事?」
一味裝傻,惹得朱仝火發,撩起手一掌把張文遠的頭巾都打落了。
張文遠漲紅了臉,自己把頭巾拾了起來,揮揮灰塵,戴到頭上。行動極慢,為的是借這工夫,好把自己的火氣壓下來,同時思量著該持何態度。
「都頭!」他裝出委屈的神氣,「你跟我師父至好,就像我的師叔一般。果真我錯了,做師叔的,儘管說我,我若不服,再動手也還不遲。」
這幾句話說得不亢不卑。朱仝的氣消了些,放緩和了聲音說:「我問你,到底是徒弟偷師娘,還是師娘偷徒弟?你與我實話!」
話還未完,張文遠撞天價叫屈:「都頭!我做夢也不知有此事。外頭有些言語,都不敢當著我說,可知是造謠。如何都頭也說這話?傳到我師父耳朵里,豈不坑殺了我?」
見他矢口否認,而且大有含冤莫白、聲淚俱下之概,朱仝心裡倒又動搖了,自己尋思,莫不是真的冤枉了他?但一轉念之間,腦中浮起閻婆惜那輕薄桃花的模樣,又不信外間的流言是有意造謠。再說造謠又為的是什麼?憑宋江的手面,就張文遠也不是好相與的,哪個敢無風起浪,憑白來糟蹋他們師徒兩個和閻婆惜?
這樣一層一層想到頭來,他覺得事情也很好辦。「好,閑話少說,」朱仝的語氣,越發平靜,「古人有話,『止謗莫如自修』,倘或你行動檢點,別人要造謠也造不出來。從今以後,你不準夜裡到烏龍院,就白天也要少去——果然你行得正、坐得正,哪個再敢造謠,打我這裡,先就不依。但有一件,你要不依我的話,以下犯上,欺師滅祖,壞你師父的名頭,哼,哼,你就等著看吧!」
說罷揚長而去。城頭上剩下個張文遠,在六月里的大太陽下發抖。思前想後,頓一頓足說一聲:「罷了!」拔腳就走,下了城牆,直奔烏龍院。
「看你,這一身汗!」閻婆惜迎著了他,滿心憐惜地一隻手替他打扇,一隻手替他擦汗,隨又問道:「從哪裡來?」
「你休問!師娘,禍在眼前了。」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閻婆惜對宋江師徒的手面相當清楚。張文遠雖不如他師父神通廣大,可也非比等閑,哪怕是件命案,也不必放在心上。如今看他的神色,這等張皇,可知眼前的禍,必是場大禍,所以她也慌了,臉上一塊青、一塊白,怔怔地望著情郎,不知如何問起。
張文遠看她如此,越發著慌,此時一心只想免禍,怕朱仝會派人來查訪,耽擱的時間長了,豈非自速其死?於是長話短說,重重地喊一聲:「師娘!」接著便唱個喏:「你我的事犯了,從此刻起,你不出烏龍院,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彼此安逸。師娘,只如春三月里午睡,一場春夢,做過了就算了!我冒險趕來,就為的報個信。從今再休相見吧!」
說罷,又一揖到地,等直起腰來,眼睛已望到別處,一撈紗袍下擺,腳步出得又闊又快。
閻婆惜聽他的那番話,心中如疾風驟雨灑落,一時之間,還辨不清風向雨勢,停得一停,方始想到,就算大禍迫在眉睫,但做鬼也不能做個糊塗鬼,好歹且先問明了究竟再說,念頭轉定,手腳極快,踩著輕捷的碎步,奔上去一把抓住了張文遠。
「凡事有我!」她把這四個字說得極快極重,「『便死也死在一處』,這句話我還記得。」
那原是深宵繾綣,到得情濃時,張文遠的一句盟誓。但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不可相提並論。因而問心雖是有愧,心又不可不狠,他使勁一摔,掙脫了衣袖,奪門而走。
閻婆惜為他這一摔,踉踉蹌蹌退了幾步,立腳不住,仰面八叉地跌倒在地,臀腰之際像斷了似的疼。身上的疼倒在其次,小三郎這等絕情,卻叫她心痛了。
痛心之恨,謂之痛恨。這閻婆惜恨到極處,便張口大喊:「張文遠,你好無禮,不怕我告訴你師父?你待欺負你師娘,還是怎的?」
張文遠一聽這話,趕緊把開了半扇的大門掩上,驚怪地側耳靜聽,要先注意左鄰右舍在她這一喊以後的動靜。
因為她這幾句話,旁人不知輕重,張文遠卻識得利害。跟了宋江在刑案上多年,稀奇古怪的案子,不知經過多少,做賊的先喊「捉賊」,倒打一耙,恰好脫身,這些花樣見得多了。現在聽她這高聲大喊的幾句話,便有個先佔地步來撇清的意味在內。果然左鄰右舍讓她驚動了來探視究竟,說不定這婆娘就會誣賴他調戲師娘。賊咬一口,入骨三分,這一著不知她是從哪裡學來的,不可不小心。
一想到此,張文遠反倒冷靜了。這時就讓朱仝派來的人撞見他和她在一起,青天白日,衣冠整齊,怕的什麼?所要怕的,倒是烏龍院中不能作個乾乾淨淨的了斷,必定留下不測的禍患,保不定哪一天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當然,這時候他說話是不可能也不必要再低聲下氣的,惱怒之下,寒著臉以譏嘲的口氣問道:「師娘,你可是要送我的忤逆?」
從來打官司,是非曲直,要聽官府審斷,誰也沒有把握,說一定能贏。只有父母告兒子忤逆,一告一個準;或者旁人不平,捆起逆子,送到當官,亦無不重治其罪,名為「送忤逆」。如今閻婆惜那一喊,倘若驚動官府,他是百口莫辯的,而且辦起來罪責一定不輕。這與「送忤逆」相彷彿,都是片面的、大不利於被告的,所以他這樣質問。
閻婆惜也覺得自己的那兩句話,對昨宵枕上還是婉轉順從的小三郎來說,用心未免狠了些,只是不願正面認錯,便抬起身子,把一隻手撐在身上,拿另一隻沾了青苔的手舉了起來,委屈地說道:「你看你,摔得我這樣子!」
這一副帶些撒嬌的怨懟,把張文遠的一顆心重又握在手裡了。他頓一頓足,嘆口無聲的氣,把頭低了下去。
「還不來扶我一把!」
張文遠走上兩步去扶了她起來,卻把個頭扭了過去。閻婆惜順手把他一拉,他身不由己地跟了進去。
於是他把前因後果細細地說了一遍。她先還有些驚駭,慢慢地臉色變為沉著,到最後,竟似有些不在乎的神氣了。
在廚房裡的閻婆發覺聲音異樣,走出來探視,只見小三郎神色大非常態,自己女兒又是如此狼狽,心裡便是一驚,卻不知從何問起,唯有張皇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巴不得有人跟她細說根由。
閻婆惜不但自己不會說,還唯恐張文遠嘴快,揭露真相,惹得她娘嘮叨不休,所以連連拋過眼色來。
這徒弟是師娘裙帶下的不叛之臣,自然聽她的指使,強笑著做出自怨自艾的神態:「真晦氣!無端惹出這麼一場閑是閑非來。」
「怎麼?」閻婆略微放了些心——聽他的口氣,不像出了什麼了不得的禍事。
「唔,休去提它!」說是這樣說,他到底還是編了一個謊,說為人作中,受了連累,午前在劉老實茶店裡與人大吵一架,慪了好一場閑氣。
謊只是要編圓了,便越說越起勁。看他那憤憤不平、切齒罵人的樣子,閻婆倒也信了他的話。但這一個呢?卻又是為了什麼,弄得衣衫不整,雙手烏黑?所以不斷把眼風飄到閻婆惜身上。
有這好一會兒的工夫,她也早把念頭轉停當了,等張文遠的謊話編完,便接著他的話大發怨聲。
「都是你!」她看著自己的手,向他白了一眼,「外面慪了氣,發在兩扇大門上面,拍得震天價響!我當誰來了?三腳兩步去開門,青苔地上滑我一跤!」
「我不好,我不好!」張文遠笑嘻嘻地唱個喏。
這兩個人一吹一唱,總算把閻婆騙過,依然回到廚下。等她一轉背,閻婆惜吐著舌頭,舉起筍尖似的一隻手指,點點她娘的背影,笑了。
竟還是調皮的憨態,但此刻張文遠卻無心欣賞,只覺得她這副似乎不麻不仁的態度,令人啼笑皆非。
「且先洗了手再說。你把長衣卸一卸,也風涼些。」
在平日,他必照辦,這一天卻不敢,等閻婆惜從廚下舀出水來,只擦一擦汗,搖著摺扇,一面看她洗手,一面腹中尋思,該有個了斷,才好免去一場大禍。
閻婆惜也在肚子里做功夫,所以那雙手便洗得慢了,把皂莢搓了又搓,指甲剔了又剔,只是不開口。張文遠等得不耐煩了。
「嗨!你到底該有句話啊!如何裝得沒人似的。」
「你這話說得叫人好笑!」她冷笑著答道,「應該是你給我的話。」
看來意不善,張文遠大為懊悔。自己那句話,實在說得不像男子漢。其實也不須她有什麼話,露水姻緣天明即散,不管她怎麼想,自己拿出決斷來吧!
於是他用歉疚的聲音說道:「師娘,我是出於無奈。事到如今,唯有好來好散,且先冷一冷再說。」
打得火熱的一對,閻婆惜怎麼能把他的話聽得進去?「你倒說得輕快!」她使勁搖著頭,「怎麼叫『好來好散』?我不懂。」
看樣子是有意要撒賴了,張文遠心裡吃驚,知道善言勸解,無甚用處,頓時改了主意,且穩住了她再說。
「說呀!怎叫『好來好散』?你要來就來,你要散就散,是嗎?」
「師娘誤會了。我不過怕朱仝多管閑事——」
「誰敢來管閑事?我不怕!」閻婆惜搶著說道,「便你師父,我也不怕。他多少傷天害理的事在我肚子里。好便好,不好時我擊『登聞鼓』,與他當官去講。」
幾句話把張文遠說得毛骨悚然,臉色大變,這才看出閻婆惜的狠處,心中悔不可言——宋江的劣跡,都是她在枕上從他那裡盤問去的。看樣子她是早就存心要捏他師父的把柄了。
多日相處,他深知她是極其任性、行事不計後果的脾氣,說不定真的走此險著,那時一定把自己也牽涉在裡面,把些見不得天日的老案翻了出來,有八個頭都不夠砍的。
「師娘!」他臉色鐵青地說,「我可要說一句,這個念頭,你趁早拋掉,千萬起不得!起此念頭,遲早要有殺身之禍。」
「誰來殺我?你師父,還是你?」
「我怎敢!」
「怎不說『我不肯』?」
「原是不肯。」張文遠說,「料師娘也不肯害我。」
「有道是『投鼠忌器』,我自然不肯連累你。不過,」閻婆惜突然臉凝嚴霜,「也休逼急了我!」
張文遠再也不敢多說了,只在心裡叫苦,恐怕遲早要毀在她手裡。而此時還不敢憂形於色,等閻婆開出飯來,照平常一樣,從容吃完,抹一抹臉,說是衙門裡有事,站起身告辭。
閻婆惜還放不過他,率直問道:「什麼時候來?」
「明日,明日!」怕她還要說話,特意又加了一句,「如果公事完得早,另無約會,今夜還來。」
「隨你!我做下冰糖桂花綠豆沙,來了有得吃,不來我自己吃。」
她越是這樣說,張文遠越不放心,也不到衙門,徑自回到下處,一個人愁眉不展地反覆思量,怎麼樣也想不出能夠擺脫孽緣的善策。
這一夜自然沒有到烏龍院,可是一夜不曾好睡。次日清晨,拖著懶懶的腳步到了衙門,經過宋江住處,聽得朱仝在裡面說話,不由得悄悄地在窗外站住了腳。
「腰傷倒是差不多,」是他師父在說,「不但起得了床,便腰也不那麼疼了。」
「那好!」朱仝說道,「也該回烏龍院去看看。」
「不去,不去。醫生百日之戒,一定要守。」
「這你就迂了,只回烏龍院看看,有何不可!」
「都頭,不瞞你說,我自覺這件事做得荒唐。」宋江停了一下又說,「你知我原不好女色一道,自己功夫要緊。那婆娘,能疏遠還是疏遠的好。」
聽得這話,張文遠又驚又喜。原來師父已存著疏遠師娘的心,這就不礙了。
一個念頭未曾轉完,聽得朱仝的一句話,把他嚇得一顆心又懸了起來。「功夫固然要緊,」他聽得朱仝在說,「名聲也要緊。」
「怎麼?」宋江遲疑地問,「都頭這話從何而來?」
完了!張文遠只覺頭上發暈,冷汗淋漓,怕的朱仝要告密了。
等了好半晌,張文遠一顆心越跳越厲害,自覺快到喉頭了,才聽朱仝說了句:「你自己看吧!」繼以極其感慨的一聲喟嘆。
一顆懸著的心,算是復歸原處。張文遠揮了一手的汗,極力鎮靜著回到刑案上,照常處理公事。
靜下心來,細想一想,依然是事有不妥。朱仝那句話是暗示宋江自己去查訪,而且前後對話合在一起來看,是隱隱然指著閻婆惜出了什麼花樣。憑此線索,以自己師父積年老吏的辦案經驗,何愁不能探出真相?
於是張文遠憂心忡忡,寢食不安。每一次有公事要跟師父去請示,總像懷著個鬼胎似的,低著頭,不敢正眼看人。這樣過了七八天,一無動靜,倒又叫人奇怪,竟不知師父是未去查訪,還是已訪得了真情,不肯說破。如果不肯說破,又是為了什麼?莫非要暗地裡下毒手?
自從起了這個疑心,他的行動越發謹慎,烏龍院當然絕跡不去,此外也是一步不敢亂走。公事一畢,胡亂找個地方果了腹,趁天未黑,就回到了下處,閉門獨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