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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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殿上,只見高燒紅燭,乍爇檀香,菩薩面前供著名香、清花、凈水、鮮果。等魯達肅然站定,一個和尚「當——」地擊了一下磬。銅壁、銅柱、銅塔都震出迴響,嗡嗡然,餘韻悠揚,久久不絕。
就在這令人清心的餘響中,智真長老身披大紅袈裟,由兩個年德俱尊的老和尚陪著,從殿後踱了出來,舉止莊嚴,令人起敬。
候智真長老到菩薩前面,站定閉目,第二下磬響又起,這是典禮即將開始的信號,殿內殿外,立刻靜了下來。然後大磬再鳴,全體禮佛三拜,高聲用梵音念唱佛曲「戒定真相」,撞鐘擂鼓,聲震林木,好不熱鬧。
智真領頭,念罷了《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三宣「摩訶般若波羅蜜」,眾響俱寂,復歸清靜。
於是觀禮大眾依舊相向而立。智真長老轉過身來,用蒼老徐緩的聲音,把魯達出家的因緣說了一陣。接著兩個執事和尚走到跪著的魯達身旁,把他的襆頭取了下來,解開頭髮,分作九綹,個別綰住。從侍者托盤裡取過一把雪亮的剃刀,「沙沙」地如秋風掃落葉,不消片刻,剃得光光。
魯達只覺得頭頂發冷、腦後灌風,相伴了三十年的黑髮,一旦辭頭而去,心裡倒有些捨不得。等還要來剃他的絡腮鬍子時,他可忍不住要發話了。
「已弄成個禿頭了,」他咕噥著,「還刮俺的鬍子!」
觀禮大眾已有忍不住笑出聲來的。連趙員外都不能不掩口胡盧,卻又擔心,不知魯達還有什麼笑話鬧出來。
智真長老見有鬨堂的模樣,忙施鎮壓,在法座上高聲宣道:「大眾聽偈!」等聲音一靜,隨又念道:「寸草不留,六根清凈;與汝剃除,免得爭競!」
念完,另有侍者獻上一個托盤,裡面放著一道度牒、一把剃刀。度牒暫時不管,智真長老只把剃刀取在手裡。
「斬斷一發噁心!」長老向魯達頭上虛晃一刀,「誓除一切苦厄!」再晃一刀,「誓度一切眾生!」三刀晃過,又大喝一聲,「咄!盡皆剃去!」
魯達看得好玩,便忘掉了自己的鬍子。那兩個執事的手法也真利落,智真長老語聲剛畢,雪亮的剃刀已到了魯達臉上,三刮兩刮,真箇寸草不留。
侍者又獻托盤,智真長老取起空頭度牒看了看,又念一偈:「靈光一點,不昧前因;佛法廣大,賜名智深。」念罷,隨手將度牒付與書記,填上法名,交付魯達親手收受——從此小種經略相公帳下的提轄魯達,就變成僧綱司有案的和尚智深了。
長老又喊一聲:「智深聽著!」
驟聽這個名字,智深還道呼喚別人,怎的無人答應?抬頭一看,個個都似要笑,這才想起,長老喚的是自己,慌忙應道:「俺,魯——魯智深在!」法名上加俗家的姓,只是他一個人的規矩。智真長老一時疏於糾正,自此也就叫開了。
「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長老為魯智深細說了這「三皈依」,然後上供,便算禮成。魯智深叩謝了長老,又由知客領著他拜見師叔、師兄,整整忙了半天,才得與趙員外見面。
兩個人找了個僻靜的地方說私話,各有一番萬般無奈、依依不捨之情,卻都不知從何說起。魯智深只是摸著新剃的光頭,怔怔地望著。趙員外卻是低了頭,只管用腳尖在泥地上畫出橫七豎八的許多紋路——他的心,也像腳下的痕迹一樣亂。
趙員外最放不下心的,是怕魯智深不守清規,擾亂佛門,鬧將開來,會揭穿了底案。這樣千萬遍思量,總覺得是把話說明了的好。
「魯大哥!」趙員外叫了一聲,卻不說話,執著魯智深的手,現出無限恓惶的神色。
一看他這神氣,魯智深心便軟了。「趙員外,」他說,「休得如此!叫俺心裡酸酸的不好過。」
趙員外點點頭,勉強報以一笑:「魯大哥,分手在即,我有三件事,若依了我時,我才得安心下山。倘或不然,回得家去,也睡不安穩!」
「是哪三件?既有交情,俺總想法子依你就是。」
「果然魯大哥口能應心,那就是我的造化了!」趙員外說,「第一件,休得逞強好勝。魯大哥,你是上山打虎、下海擒蛟的身手,常人當不得你的一拳頭。」
「俺省得。」魯智深極爽快地答道,「都為拳頭上闖的禍,俺吃苦須記苦。」
「果然魯大哥最明白!」趙員外又說,「第二件,口要謹慎,凡事『禍從口出』,切記切記!」
魯智深想了想,毅然答道:「這俺也依你。俺只當自己娘生俺下地去,就是啞巴。」
趙員外笑了:「這倒也無須如此。不過遇著有關礙的話,休輕出口而已。」
「知道了。你只說第三件是什麼?」
「第三件,千萬休管閑事,顧得自己要緊!」
這話魯智深便有些應承不下,他天生是疾惡如仇的性情,路見不平,要叫他無所動作,這比什麼都難。
沉吟之間,以手搔頭,光禿禿寸草不生,不由得大生感觸!想想自己滿懷忠義,一腔熱血,不能做一番響噹噹叫人蹺大拇指的事業,卻遁入空門來做個沙彌,還逞什麼強,好什麼勝?自己替自己都抱不完的不平,還管什麼閑事?
這樣想著,隨又記起智真長老的偈子,原要「六根清凈」,原要「免得爭競」!罷了,罷了,既應承趙員外做了和尚,便也應承他的話吧!
於是慨然答道:「都依,都依!只當俺老娘生下俺時,便是個瞎眼小子,看不見世間不平之事!」
總算如願以償了!但趙員外卻不怎麼欣慰,自己想想,都替魯智深委屈,便又執著他的手,歉疚而又感激地說:「魯大哥都是看在兄弟的情分上,這等委屈自己。今日之下,我也什麼話都不用說了。以後但凡有用得著兄弟的地方,赴湯蹈火都使得。魯大哥你安心在此,修身養性。智真長老極器重你的!早晚衣服用具,我自差人送來。稍得閑時,自必上山來盤桓。」
「俺理會得!」魯智深說道,「你就下山去吧!也免得家中惦念。」
「哪有這話?少不得陪魯大哥寬住幾日。」
「不用,不用!到頭來終須一別,不如早早撒手。」
這是看得破的話,卻也是絕情的話。趙員外心裡實在捨不得魯智深,但塵緣牽惹,亦於出家人不宜,只好聽從了他的話,拜別智真長老,又千萬拜託,善待智深,方始黯然別去。
魯智深送別了趙員外,回到寺內,卻不知何處可去。
只在前殿後院逛來逛去。各人有各人的功課,誰也沒有工夫理他,而且看他的相貌,也叫人不敢親近。他在家時熱鬧慣了的,如何受得住這份寂寞?憋了一肚子的悶氣,臉色越發難看。一整天的辰光,只得一個和尚跟他說了句話,那是聽得鐘聲打齋飯的時候。
「智深!」那和尚提醒他說,「『過堂』了!」
魯智深只知道州縣衙門掌理刑名的推官,提審人犯,名為「過堂」,如何佛寺中還有這個花樣?一時好奇心起,興沖沖跟在那和尚後面。一走走到齋堂,才恍然大悟,原來「過堂」就是吃飯。
不到齋堂,不覺得肚飢;一到齋堂,魯智深頓時腹如雷鳴。但眼望著大桶的稠粥,大籠的白面饅頭,卻不得到口——看齋堂中,東西分行長桌,先到的和尚,一個個端然正坐;堂中高設法座,想來要等智真長老到了,方可開飯。魯智深記著趙員外的告誡,新來乍到,不敢造次,悄悄在邊上找了個空位,坐下等候。
不一會兒侍者引著長老升座,念了供養咒。值日「行堂」供食,每人一大碗稠粥、兩個饅頭,一碗黃豆、鹽菜、粉絲雜煮的羅漢齋。
取食也有規矩,先用左手取粥碗放在右首,再用右手取菜碗放在左首。魯智深細心看著,學會了規矩,輪到他時,伸出蒲扇大的左手,剛把粥碗端了起來,狂地里喊聲:「俺的娘!」趕緊放手,「哐啷」一聲,打碎了碗,潑得一地的粥。
原來那碗粥極燙,加以太稠的緣故,上面結了一層粥衣,熱氣冒不出來,看上去像是不燙。魯智深不明就裡,上了個大當。清凈齋堂,讓他這一喊一鬧,幾百雙眼都盯著他看,看得他又窘又惱,心裡罵道:「他娘的!做和尚的這碗粥比牢飯還難吃!」
自己跟自己賭氣,坐了下來,索性連那兩個饅頭也不動,心裡思量:「這和尚不是俺當的,明天溜之大吉!只是七寶村去不得了,然則投奔何處?」想一想:「有了!現在的『馬牙李家』,到了那裡再說。反正有度牒在身上,不還俗也行,到李家弄幾兩銀子,四海雲遊,逍遙自在!何苦在這裡連吃碗粥都吃不安逸?」
魯智深的性情,一向是心裡想什麼,臉上擺出來的就是什麼!這時成竹在胸,煩惱盡去,便又有閑心情來看和尚「過堂」了。
這一看,不由得好奇心大起。偌大齋堂,幾百張嘴吃滾燙的粥,居然聲息全無,而且動作飛快,這是怎麼練出來的本事?
越看越覺得不能相信,他低聲問鄰座的和尚:「你那粥是冷粥?」
「休妄語!」被問的和尚,只低聲喝了這一句,不理他的疑問。
不理只好自己動手!他伸手到碗上摸了一下,這可不能不佩服人家的本事了!
再還想說話時,只聽一聲引磬,數百和尚,放下飯碗,一齊站起。東序首位的執事大和尚,高聲念偈:「所謂布施者,必獲其利益,若為樂故施,后必得安樂!飯食已訖,當願眾生,所作皆辦,具諸佛法!」
這名為「結齋咒」,念罷此咒,各自散去。他人皆飽,只有魯智深肚子里是空的,桌上倒還有兩個饅頭,打算著順手帶走,多少也可以擋一擋飢,但又怕人笑話,一時不敢伸手去。
就這躊躇不決的時候,智真長老座前一個侍者,走了來拉一拉他的衣袖:「智深,長老喚你到方丈有事。」
「可知是什麼事?」
「只怕是你擾亂齋堂,長老要罰你!」
罰就罰!魯智深在心裡想,反正就這一遭了,明天一大早就走他娘的春秋大路,看你罰誰?
這樣想著,坦然到了方丈,走進禪堂,第一眼就望見方桌上陳設著一份齋食,一樣的一碗粥、兩個饅頭、一碗羅漢齋。魯智深咽口唾沫,才轉臉打個問訊說:「師父喚俺,為了何事?」
智真長老指著齋食:「你且吃了再說!」
魯智深大為高興,轉身來在侍者頭上鑿個栗爆,笑著罵道:「你個禿驢,騙得俺好!」
他只用了三分力量,侍者頭上已起了好大一個包,原是自己戲弄了他,當著智真長老不敢申訴,揉著頭,苦著臉,退到一旁去了。
「快吃吧!」智真長老笑嘻嘻地說,「可當心,別再燙了手!」
魯智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坐下來先摸一摸粥碗,不涼不燙,恰正可口,於是「稀里嘩啦」地不消片刻,把一份齋食吃得乾乾淨淨,抹抹嘴站了起來。
「可曾吃飽?」智真長老問道。
「也還將就。」
「知你肚子寬,明日我著管齋堂的典座,額外多供你些。」
魯智深不作聲,心裡有話:「明日不『過堂』了,虛領了你長老的人情。」
「你且坐了,我有話說。」智真長老又回頭吩咐侍者,「你且迴避!」
等侍者一走,長老卻又默然,只是盯著魯智深看,一面看,一面微微發笑。魯智深只一見他這副神情,不知怎麼,心裡就會嘀咕,自覺軟弱得只想告饒躲避。
「智深!」長老終於開口了,「『過堂』時你怎不吃那兩個饅頭?」
「俺——」魯智深老實答道,「自己跟自己賭氣!」
「我再問你,那時你在想些什麼?」
「俺想的是——」
「佛家不打誑語!」
「不準打誑語,俺就不打。俺也不會打。」
「答得好!」笑著的智真長老忽然嘆口氣,「唉,智深,你休負了我度你的一片苦心!」
魯智深不懂他這話,睜大了眼問道:「師父,你待怎講?」
「你當我不知你的心事?塵緣方斷,凡念又起!智深,」長老突地大喝一聲,「說!實說!」
這一聲在魯智深入耳如雷,囁嚅著說,「師父,你老要俺說什麼?」
「說你打算何時逃走!」
「師父!」魯智深愣了一會兒,笑了,「俺服了你!你老怎知我要開溜?」
智真長老一揚他那又長又白的壽眉問道:「智深,你看我雙眼花不花?」
好一雙澄明清澈的善目!
「哪有些兒花?」他說。
「我雙眼不花,不會在齋堂看你的臉色?」
「師父好本領!見俺的臉色,便知俺心事,既如此,」魯智深笑道,「師父猜俺此刻心中是何念頭?猜得著時俺便真的服了師父。」
「何用猜?你那心中的遲疑不決,都在臉上。」
「遲疑不決?」魯智深皺起了一層濃眉,「俺不知緣何遲疑?何事不決?」
「既無遲疑,何不此時便下山而去?」
魯智深讓智真問住了,搔著光頭,無以為答。
「欲去不去,這就是遲疑。」
想想果然,此時倒真是有些拿不定主意——明日一早,是走的好,還是不走?
「既不忍去,又不忍留,這就是不決。」
「師父說得是。」魯智深苦惱地說,「俺做事素有決斷。就此刻,偏偏為難!」
「我知你的難處。」智真長老點點頭,「欲待留下,怕熬不得寺中的清苦;欲待去時,卻又有些捨不得師父!」
魯智深聽得這幾句話,一時傻了!句句著實,字字打入心坎。自出娘胎以來從無一個人能像師父般,把他想說而說不出來的一段意思,說得如此真切。尤其是最後的一句話,真正搔著了癢處——有這句話時,便為師父粉身碎骨也值!
霎時間,魯智深心頭如倒翻了一盞調了蜜的熱醋,說不出的那種又酸、又甜、又痛快的滋味,必得放聲一哭才能受得了。
好剛強一條漢子,在長老面前竟如無告的孤兒受了委屈,嗚嗚咽咽,涕泗滂沱。然而究竟不是孩子,一面哭,一面卻又覺得不安,怕方丈外面有人在笑他。
哪有這話?智真長老道行高深,辯才無礙,為人開示,因材施教,時常三言五語說得人痛哭流涕。廟前侍者見得慣了,無足為奇,只需準備麵湯,但等那人哭夠好洗臉。
此刻值日的那侍者,只為一句戲言,吃了魯智深好大一個栗爆,光頭上腫起一個大包,一陣一陣作痛,頗有越來越厲害之勢,心裡把魯智深真恨得要死。但以他那個栗爆,笑著鑿了過來,不但也是相戲,似乎還是親熱的表示,有苦說不出,變成吃了啞巴虧。正在自己生悶氣的時候,聽得魯智深的哭聲,正好得個小小報復的機會,心裡在想:「隨你哭去!不理你!」
然而那麼個大漢抽抽噎噎地哭著,實在也叫人聽不下去。侍者嘆口氣,走到方丈後面的小屋,取塊手巾,從坐在炭爐上的紫銅銚子里,倒了些熱水在上面,擰乾了拿進去,悄悄往魯智深手裡一塞。
這也正是他要哭停了的時候。這塊熱手巾來得恰是時候,抖開來抹一抹眼淚,想到自己已是個光頭,便索性連頭帶臉,痛痛快快地抹了一陣。
侍者看他那神態,又好氣、又好笑,諒他此時不會再敢動手,便背著長老,向魯智深瞪眼相譏:「你的狠勁哪裡去了?是個狠人就休哭!」
到底還是叫人笑話!魯智深滿面羞慚地把頭低了下去。然而他也記著侍者來送熱手巾的情意,心裡思量,出家人也與在家人一樣,原也是有喜怒哀樂、不脫人情的。
一直沉靜微笑的智真長老此時又開口了:「智深!是去是留,還我句話來!」
唉!魯智深暗中嘆口氣,狠狠心答了一個字:「留!」
「若是口不應心,不留也罷!」長老逼緊一步說。
「是心裡的話。」
「真要留時,須守我顯通寺的清規!」
「若非守不可時,我自然守!」
智真長老知道魯智深說一句、算一句,到此地步,百鍊鋼化作繞指柔了,心中十分欣悅,不由得衷心讚許:「真是大智慧人!」又說:「你回寮房去吧!若有疑難時,隨時來說與我,我為你做主!」
魯智深也懂得禮貌了,當即回了聲:「多謝師父!」自回寮房。
一路走,一路尋思,既許了智真長老要守清規,須得心口相應。在他想,清規不過三樣:不近女色、不飲酒、不吃葷腥。第一樣不在話下,就長老不說,也不會犯;不吃酒、不吃肉,卻是受活罪——想想不該答應;但既答應了,就活罪也只得受。
心中不快,回到寮房,倒頭便睡。和尚睡覺,也有規矩,側面向里,右手枕在右耳下,左手放在左膝頭,曲肱而卧,不準打鼾,這個睡法名為「吉祥卧」。哪怕百把人的廣席,無不一樣。
魯智深何嘗想到,連睡覺都有規矩。仰面朝天,鼻息如雷,四肢伸展,成了個「大」字,一個人佔了三個人的地盤還不止。
上下肩兩個和尚都是受過戒的,只是擠得無處容身,也不免犯了一個「嗔」字之戒。兩個人一怒之下,使勁來推魯智深,盡推推不醒,有一個便在他腿上擰了一把。
睡夢頭裡,魯智深只當被什麼毒蟲咬了一口,一巴掌拍下來,又快又准,正打在那和尚手上。疼得他光頭上直冒冷汗,左手捏住右腕甩個不住。
魯智深卻也醒了,看看那兩個和尚問道:「剛才可是你兩個推俺?」
「你這等睡,使不得!」未曾挨打的那個和尚說,「既出家,如何不學坐禪?」
「俺自睡覺,要你管?」
見他不可理喻,那和尚只得合掌說道:「善哉!」說完了,自上禪床坐著。
睡了一覺的魯智深,精神十足,有心拿他來作耍,便即喝道:「什麼『鱔哉』?團魚俺也吃!」
越發來歪纏了!這和尚不敢跟他鬥口,攢著眉向那在甩手腕的和尚不斷地說:「苦也,苦也!」
「團魚大腹,又肥又鮮,好吃得緊,哪得苦也?」
兩個和尚對看了一眼,不再理他。魯智深倒也不為已甚,撲身又睡。幸好,這下是曲肱側卧。上下兩個和尚,才得擠著睡下。
睡是睡下了,卻一夜不得安寧。中間這一個,不是一翻身把條大腿擱在這個和尚身上,就是無意間一伸手打了那個和尚的臉,再不然就是鼾聲震天,硬生生把人吵醒。
等晨鐘一起,魯智深還在呼呼大睡,別的和尚都起身去做早課。他上下肩的那兩個幾乎一夜未曾合眼,哭喪了臉到監院那裡去訴苦,把魯智深如何蠻不講理,睡覺時如何不安分,加枝添葉地說了好半天。
「且先忍耐!」監寺勸道,「長老說他有慧根,少不得容忍一二。若是真箇不成話時,我再與長老去商量。」
自此以後,日日有人來告魯智深的狀。這個說他口沒遮攔,那個說他好開玩笑,而夜間鼾聲,吵得人不能入夢,則是眾口一詞的指責。
監寺看看魯智深要犯眾怒,這不是當耍的事,只得親到方丈,來見智真長老,把他種種失卻出家人體面的行徑,足足講了一個時辰。
長老靜靜聽完,徐徐說道:「這智深,原是不該拿一般清規來約束他的,況且他也還不曾受戒。」
「可有一件,擾亂了清凈禪堂,大眾不得安心修行,如之奈何?」
「說得是!」智真長老點點頭,「我自有處置。」
長老另撥了間禪房,專供魯智深居住,一切供養,盡皆優渥,這反倒是享福了。
不過剛剛才剃度的一個沙彌,拜不得「梁寶懺」,念不來「倒頭經」,居然拿他當個高僧大德般供養。闔寺大小和尚,十有八九,既妒且羨,背地裡紛紛議論,說智真長老不是偏心,便是悖晦。
妒忌歸妒忌,無奈福分是魯智深的好,除了長老關顧,還有趙員外照看,隔不了三五天就會著人上山。不是精緻素齋,就是時鮮果子,不然便是細巧點心,整大盒送來供魯智深享用。
魯智深有樣好處,生性慷慨,凡有趙員外送來的食物,先提出一份孝敬智真長老,然後遇上了的,盡吃不動氣,吃光為止。於是慢慢地有些人跟他談得來了。只是口沒遮攔,動輒「禿驢」「呆鳥」,叫人皺眉;又好戲謔,說到高興的地方,一巴掌拍在別人背上,就如打了一板子,令人哭笑不得、又愛又怕。
轉眼三四個月過去,山上到了雨季,四圍山色,只是濃濃淡淡,亂灑的大片水墨,永沒個開朗的時候。魯智深整天枯坐在禪房裡,聽那吵人的雨聲檐滴,真要悶殺了!
「怎得弄盞酒來吃才好!」此念一起,彷彿無數酒蟲一齊涎到了喉嚨口,奇癢奇饞,片刻不得忍耐。萬般無奈,走到香積廚里,只說替火工道人劈柴,偷了一罐醋喝——河東的醋雖有名,到底替不得汾酒,喝了也是白喝。
到得久雨初晴的那一天,魯智深精神一振,久靜思動,決意到寺外去逛逛,於是換了件皂色海青,系一條雅青紅絛,晃蕩著兩隻寬大袖管,大踏步出了山門。八月山中,不下雨的時節,卻真是蕭爽怡人的好天氣。白雲青松,紅葉流泉,魯智深坐在半山亭子里看了半天,把那十幾天因雨而積的煩悶,一起拋在九霄雲外,自言自語地讚歎著:「真好一幅畫兒!」
就這時,瞥見遠遠有個人挑著副擔子上山。魯智深心想:「是了!下了十幾日的雨,山路走不得。今日天晴了,趙員外著人來送吃食。」
心裡在想,腳下便迎了上去。走得不多遠,聽見順風飄來無腔的山歌,唱的是:
九里山前作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
順風吹起烏江水,好似虞姬別霸王。
歌聲剛終,山路轉角處閃出來一個漢子,卻不是趙家的庄漢。魯智深大失所望,掉頭便走,依舊回到亭子里坐著。
那漢子也來到了亭子里,歇下擔桶。魯智深看他手裡拿個銅鑼子,心中一動,喊一聲:「喂!」
驀地這一喊,嗓子又大,把那漢子嚇一跳,轉過臉來看著魯智深發愣。
「你那桶里什麼東西?」
「什麼東西?好酒!」
「好酒!」魯智深驚喜交集,「多少錢一桶?」
「你問它則甚?」
「你這漢子!」魯智深忍氣說道,「俺問都問不得一聲?看待主顧這等無禮?」
「和尚!」那漢子抬眼看著他問,「你與我作耍?」
「俺和你耍什麼?和尚有銀子,買你的酒喝。」
「哼!」賣酒的漢子冷笑一聲,「嘰嘰呱呱,倒說得好聽!」
魯智深大怒,剛要伸出手去,想起趙員外的話,縮住手喝道:「你個呆鳥!做買賣怎的這等憊懶,俺要買你的酒喝,你就該當說個價兒好成交。嚕嚕囌蘇,惹得俺火上來,小心一巴掌打歪了你的鳥嘴。」
賣酒漢子看他發怒的形象可怕,見機賠笑道:「大和尚想必是剛朝五台,在顯通寺里掛單,不知智真長老的規矩?」
「什麼規矩?俺不省得,你且說來聽聽!」
「我這酒,挑上去只賣與寺內火工、道人、值廳、轎夫,還有那在寺中做工的泥水木匠吃。智真長老已有法諭,但賣與和尚們吃了,必受責罰——這一罰,可罰得凶!」
「你這廝胡說!智真長老最是慈祥,要責罰,只不過略罵幾句,怕什麼?」
「罵幾句,打幾下,我就受了他的,偏偏不打不罵,所以就凶了。」
那賣酒漢子天生是個不爽快的人,一句話分作幾截來說,把個魯智深惹得焦躁了,喝一聲:「咄!有話快說明白,再這等賣關子,哼,哼!」他把醋缽大的拳頭,在賣酒的眼前揚了揚。
「我說,我說。」賣酒漢子這下算是給他一個痛快,「我住的是寺里的房子,領的是寺里的本錢,倘或違了長老的法諭,追了本錢,趕了出去。只為賣一盞酒與你,要害我妻兒老小受飢挨凍。我不敢賣酒與你,你也不忍心吃!」
一句話封住了魯智深的嘴,半晌作聲不得。那賣酒漢子若是挑了擔桶就走,他也只得乾瞪眼。偏偏此人不識眉高眼低,磨嘴皮子磨得渴了,揭開桶蓋,自己舀了旋子酒往嘴裡灌。桶蓋一開,酒香陣陣,頓時把魯智深肚裡的酒蟲又引到了喉嚨口。
「嗨!」魯智深裝出一臉笑容,「俺與你打個商量,此地四下無人,你就賣些酒與我。人不知、鬼不覺,又有何妨!」
「咦、咦、呀!」賣酒漢子三角眼一翻,斜睨著他說,「不曾見過你這等憊懶的和尚!話都說絕了,卻還來嚕囌,不嫌無味嗎?」
魯智深幾曾受過這等奚落?心頭火冒,強自壓著,低聲下氣說道:「原是與你商量的話!」
「沒商量!」賣酒漢子臉一揚,正眼都不看他一下。
「狗頭,好不識抬舉!」魯智深厲聲問道,「你再敢說一句不賣?」
那人也發了牛性子,硬著脖子,揚聲回答:「你殺了我也不賣!」
這一下魯智深看他硬氣,反倒笑了:「俺一個出家人,怎能殺你?只買酒吃。」
他的話還未說完,賣酒漢子看看不是路道,挑了擔桶便走。魯智深何等容得他逃,趕下亭子來,雙手把扁擔捏得穩穩的,提起腳來,抵住那人的大腿,輕輕一踹。賣酒漢子已自立腳不住,在山坡路上跌跌滾滾,好不容易才能站定,抬眼看時,魯智深已把兩桶酒提到了亭子里,揭開桶蓋,拾起旋子,只顧舀了酒往嘴裡倒。
酒是家釀的新醪,如米漿般渾濁,甜中帶酸,糟香四溢,極易上口。魯智深吃得口滑,不消片刻,一桶酒就見底了。
賣酒漢子,血本有關,連忙趕了上來,收錢要緊。魯智深吃得高興,想交他個朋友,特意舀了一旋子酒送到他面前:「來,來!俺敬你。」
賣酒漢子不領他的情,沉下臉來答道;「誰要你敬?拿酒錢來!」
「酒錢少不了你,俺敬你酒你不喝是何道理?」魯智深酒在肚裡,逗起童心,伸出兩個手指,捏住了那人的鼻子,硬把一旋子酒替他灌了下去,一面灌,一面笑道:「敬酒不吃吃罰酒!」
那漢子被灌得咳嗆不止。魯智深越發大笑,摸一摸身邊,忘了帶錢了!
欠一欠他也不妨。「明日到寺來取,俺叫魯智深,住在方丈後面禪房內。」說了這一句,晃著兩隻大袖子,揚長而去。
走著走著,不對了!腳下發飄,眼睛發花。那新酒上口容易,後勁甚大,而且發作得快,魯智深又已幾個月酒未沾唇,酒量大不如昔,越發易醉。
不過此時心裡卻還明白。「咦!」他在想,「三五斤汾酒都醉不倒俺,倒叫這一小桶米漿似的東西打倒了,不叫人笑話?」
就這個不服氣的念頭,魯智深腳下更快了。走得身子發熱出汗,索性把海青褪了下來,兩隻袖子綁在腰帶里,光著「刺青」的脊樑,扇著兩隻膀子,走上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