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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李幼文來說,一個工作機會,並不能使她感到欣喜,她還沒有體會到在工作中可以找到樂趣、尋求寄託的道理;相反的,卻一直在擔心著上班辦公的生活,會剝奪了她的自由,使她無法忍耐。然而為了章敬康,她願意勉為其難,同時,她對秦家兄妹為朋友那樣盡心儘力,也很感動。因此,跟她母親一起搬到高雄,避開章敬康,免得他跟秦飛發生嚴重衝突而惹出殺身之禍,這個原則,是她堅定不移的決定。
問題在於實踐這個原則,有許多困難。
首先,秦飛是不是肯讓她離開台北?她毫無把握。她不敢瞞著他潛逃,這有許多原因,最明顯的是,如果她失蹤了,秦飛一定會認為是章敬康搗的鬼,咬住他要人,勢必弄出大亂子。這一來,豈不是與維護章敬康的原意背道而馳。
她冷靜地考慮了很長的一段時間,認為只要把話說明白,搞清了利害關係,秦飛是沒有理由反對的。
為了使秦飛易於接受,她先得要博取他的歡心,而能夠使秦飛高興的,只有兩樣東西,一樣是錢,一樣是她的肉體。
於是,她換上一套她僅有的最好的衣服,去洗了頭髮,然後到了中山北路,七轉八彎,走進一條夾在矮小的房子中間的一條窄弄,推開一扇小門,悄悄走了進去。
「小紅!」一個中年女人欣喜地叫她,「你怎麼好久不來?」她接著低聲地說:「胖胖的朱先生來找過你好幾次,一天晚上喝醉酒,一定要叫你。我告訴他,不知道你住的地方,他不相信,發脾氣把收音機都砸壞了!」
「小紅」是李幼文在那個地方所用的名字。她想,朱胖子是個好戶頭。她知道他的電話號碼,本可以直接找他,避免那裡的剝削,但她很講「義氣」,不願意那樣做。
「你打個電話給朱胖子看看。」她說,「頂好晚上。」
「過夜?」
李幼文點點頭。
那女人去打了電話,回來告訴她,朱胖子約定晚上十點鐘來接她。
「那麼,我晚上再來。」
「不要走,不要走!」那女人急忙留她,「小紅,你幫幫我的忙。今天人少,旅館里電話,老是打回票,也不太好。」
她本來盤算著,去逛逛馬路,看場電影,留些精神,晚上好來對付朱胖子,但已情不可卻,便留了下來,在六個小時之間,應召了三次,凈賺兩百七十元,卻累得有些頭暈了。
到了快十點,朱胖子來了。一見面不用多說,她拿起皮包跟著朱胖子出門,跨上計程車。
「北投!」朱胖子囑咐司機。
「不要到北投!」她立即提出異議。
「為什麼?」朱胖子張大著嘴問。
「我是為你呀!」她不願意洗北投的溫泉,卻不肯實說,「弄了滿身的硫黃味道,你太太可不要吵翻天?」
「沒有關係,我不管她,她不管我,各人自由發展。」
「什麼?你太太也在自由發展?」
朱胖子一愣,方會意「小紅」這句話,不是好話。「瞎說!」他捏著她的大腿說,「我太太只喜歡打麻將,你以為她也在交男朋友?」
「我沒有說這話,」她笑道,「是你自己心虛起疑。」
「不成話,不成話!」朱胖子又愛又恨,「小紅,你樣樣都好,就是開起玩笑來,沒輕沒重,叫人受不了!」
「你呀!樣樣都好,就是開不起玩笑,沒有味道。」
「誰說我開不起玩笑?不過開玩笑有個限度,第一,父母不可以開玩笑;第二,別人的太太不可以開玩笑。」
李幼文心想,朱胖子是「蠟燭脾氣」,於是故意板起臉說:「好了,好了,何必一本正經。你要這樣敬重你太太,跑來找我幹什麼?」說完,兩手在胸前一抱,扭頭看著外面。
「小紅!」朱胖子輕輕地說,「生氣了?」
「誰要跟你生氣?」她頭也不回地說。
「何必呢?」朱胖子可憐兮兮地說,「算我不對,好不好?」
「當然是你不對!」話是這樣說,表情卻變成撒嬌的樣子,「應該罰你。」
「罰一盒巧克力好不好?」朱胖子知道她喜歡吃一種英國貨的榛子巧克力,便這樣討好地說。
「嗯。你總算說了句叫人還不討厭的話。」
朱胖子聽見這話,大為高興,叫車子停在一家食品店門口,買了一大堆巧克力、水果蛋糕、牛肉乾,獻寶似的捧到車上。李幼文心想,朱胖子的心地確是很好。她所遇到的各式各樣的男人,大都是吝嗇鬼,講好價錢,一文不肯多給;有少數的,多給個十塊、二十塊的車錢。像朱胖子這樣的,真還難得遇見。
因此,她在車中有說有笑,很敷衍了他一陣。到了北投,開房間洗澡「休息」。一小時以後,朱胖子叫酒叫菜,開始吃消夜。
「小紅!」朱胖子喝著啤酒,很悠閑地問道,「你這一陣子,到哪裡去了?害我找得好苦。」
「我又不是天天出來『做』的,你自然不大容易找得到我。」
「要遇到你高興的時候才出來做。是不是?」
李幼文心想,高興的時候出來陪不相識的男人過夜,那不成了賤骨頭嗎?朱胖子說話真混賬!
剛想罵出口,李幼文靈機一動,用怨懟的聲音答道:「只有你才高興!像我們,要不是弄得沒有辦法,誰願意做這種說起來不名譽的事?」說完,又幽幽地嘆口氣。
朱胖子不響,但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眼中流露出憐惜的神情,望望她又低下頭去喝酒。
李幼文見他不說話,有些失望,決定再「表演」一下,便舉起杯來,賠笑說:「朱先生,對不起!你是來尋開心的,我不該說煞風景的話,害得你不高興!來,來,我敬你一杯!」
等朱胖子抬起頭來,她立即換了一副很難看的笑容,彷彿內心有極大的痛苦,而表面上不得不強顏歡笑似的。
朱胖子受不住了。「小紅,」他放下酒杯問,「你家住哪裡?」
「你問的是哪個家?」
「你還有幾個家?」
「兩個。」
「兩個?」朱胖子想了一下,「噢,一個婆家,一個娘家,是不是?」
李幼文點點頭。
「你丈夫姓什麼?」
「姓章。」她隨口答道。
「幹什麼的?」
「從前在船上。」
「原來是個海員。現在呢?」
李幼文遲疑了一會兒,嘆口氣說:「唉,朱先生,請你不要問了。」
「問問有什麼關係!」
「這個人沒有一點良心,說他幹什麼?」
「他遺棄你了?」
李幼文不響,表示默認。
「我真不懂,像你這樣的人,居然有男人會不要你,真是瞎了眼!」朱胖子不勝困惑地說。
「他有你朱先生這樣的想法倒好了!」
這句話說得朱胖子非常舒服,便又問:「那個人現在在哪裡?」
「誰知道他在哪裡?」李幼文恨恨地說,「這個人是世界上最不負責任的人,他連自己的母親都不管。」
「怎麼?」朱胖子想了一下,記起她剛才的話,「我明白了,你說有個婆家,難道你還替他養母親?」
「那有什麼辦法呢?」李幼文嘆口氣說,「他母親也很可憐。」
「真想不到,你還是個現代趙五娘!」朱胖子又問,「有沒有孩子?」
「一個。」李幼文的雙眉皺得更緊了,「得過小兒麻痹症!」
「可憐,可憐!」朱胖子說,「男孩還是女孩?」
「女孩。」
「女孩?」朱胖子搖搖頭,「更傷腦筋了!害過小兒麻痹症的,兩條腿多半會殘廢,將來怎麼嫁人?」
「你還替人家想得這麼遠。」李幼文以失望的姿態說,「眼前都過不下去。」
朱胖子默默地喝了一大口酒,沒有搭腔。
李幼文一面拿起啤酒替他倒酒,一面又說:「為醫小兒麻痹症,欠了一身的債,還有兩個老的要養,唉……」
朱胖子仍舊不開口,但從眼神中看出來,他在考慮問題。李幼文心想,話不能多說了,再多說要露馬腳。她只細心地剝去了油爆蝦的殼,一隻一隻擺到朱胖子面前的小碟子里,供他下酒。
「小紅,」朱胖子忽然抬起頭來問,「我替你找個事情好不好?」
李幼文心裡好笑,怎麼大家都要替自己找職業?她想了一下,答道:「好是好。朱先生我跟你說老實話,第一,你替我找的事,當然是規規矩矩的職業,但是,像我這樣子,說起來總是件不光榮的事,難免讓人看出底細,將來傳出去教你朱先生也失面子;第二,朱先生你知道的,我的負擔很重,找到的事,萬一不夠維持生活,那時候上不上、下不下,難道再來麻煩朱先生?自己都不好意思。朱先生,我說的是老實話,你不要罵我不識抬舉。」
「哪裡!哪裡!」朱胖子點點頭說,「你說的確是老實話,我反而高興。」
「謝謝你!」李幼文拋給他一朵微笑,附帶贈送一個媚眼。
「小紅,」朱胖子忽然又大聲地說,「你一個月要多少開銷?」
李幼文心想魚兒要上鉤了,特別得小心些,便很鄭重地屈著手指,嘴裡念念有詞地算了半天,說:「兩位老的,每人一千五;孩子身上要用一千,總要四千塊錢一個月。」
「我想這樣,」朱胖子停了一下,接下去說,「我每個月給你五千塊錢,另外我替你租房子,你帶了孩子來住,一切開銷歸我。好不好?」
原來朱胖子想置個外室,這是她所沒有想到的,一時倒覺得無從答覆。
「這一來,你當然不必再出來做了。」朱胖子又說,「你一個人帶個孩子住,有五千塊錢大概夠開銷了。我每天來吃頓中飯,睡個午覺。你看好不好?」
「怎麼不好?不過……」
「不過什麼?你說呀,沒有關係,說出來我們再商量。」
「我剛才說過,我還有債務。」
「有多少?」
「本來欠五萬多。還掉一些,還剩兩三萬。」
「就是這個條件?」朱胖子盯著她問。
李幼文心裡有些發慌。這件事怎麼能答應?可是又找不出拒絕的理由——當然,說是要考慮一下再答覆他也可以,但那樣一來,朱胖子身上就榨不出油水來了!
心一狠,李幼文答應了下來。「不是條件,是我的實際困難。」她說。
「把我的上衣拿過來!」他這樣吩咐。
上衣遞到朱胖子手裡,他取出來一本支票簿。「不管你兩萬還是三萬,我給你三萬總夠了!」說著他提起筆來開支票。
「慢一點!」她按住他的手。
「怎麼?」朱胖子緊張地問。
「支票請你開三張,一張一萬五,一張一萬,一張五千。」
「噢。」朱胖子釋然了,自作聰明地說,「你的債務不是欠一個人的。分開來開支票,你比較方便。一點不錯。」
「你的本名叫什麼?」
「李——」她忽然想到,絕不能把本名告訴他,便住了口。
「李什麼?」
「李小紅。」
朱胖子做事很仔細,三張支票都有李小紅的抬頭,一萬五和五千的那兩張支票還劃了線,並且向她解釋原因:「這兩萬塊錢,大部分是你要付給別人的,所以這兩張我劃了線,劃線支票只能交換,不能提現,萬一遺失,有地方可查。不過抬頭支票,不能止付,你還是小心些的好。」
那麼為什麼要抬頭呢?這顯然是要留下一個他曾付過她三萬元的憑證。李幼文心想朱胖子倒厲害得很,不容易對付。
但表面上她卻不動聲色,只不住地說:「謝謝你,謝謝你!」
「這用不著謝,是我應該盡的義務。」朱胖子說,「現在我們商量商量,房子租在什麼地方?」
「最好在仁愛路四段,或者南京東路四段。」
「對!」朱胖子很高興地說,「那兩個地段,鬧中取靜,住家很舒服。可惜路嫌遠了一點。」
「你買部汽車嘛!」
「不好,不好。」
「為什麼不好?你又不是買不起汽車。」
「自己有了汽車,容易走漏消息。司機到我太太那裡打個小報告,吃不消。」
「你不是說,你跟你太太,大家自由發展,誰也不管誰嗎?」
「玩玩可以,像這樣另外組織家庭就不行了。」
「為什麼?」
「她是為她的兒女著想,如果我另外弄了人,將來有了孩子,要分遺產。」朱胖子緊接著又說,「不過,你放心,我另外有五千股台糖,七十多塊買進的,現在值錢了。這批股票我太太不知道,將來你跟我有了孩子,我把那批股票過戶給你。」
李幼文做了個有些害羞又很滿意的微笑,問道:「你家住在哪裡?」
「重慶南路。你問它幹什麼?」
「你這人真奇怪!」李幼文嬌嗔地說,「現在我們什麼關係?難道你住在什麼地方都不該問嗎?」
「對!對!」朱胖子被吼了兩句,馬上又軟化了,取了張名片,寫上住宅及公司的地址和電話號碼,交了給她。
「我是這樣在想,既然你怕給你太太知道,我們應該住得遠一點。」
「對!還是你想得周到。」朱胖子說,「你剛才說的兩個地段很好,離我的家不算近,就在那裡找房子,什麼時候我們去看看?」
「後天好不好?」
「後天沒有空。明天吧!在哪裡會面?」
「下午三點,我打電話到你公司聯絡,好吧?」
「好。」
到了第二天下午三點鐘,朱胖子已結束了公事,專等小紅的電話。等來等去,等到了一封限時挂號信,是小紅寄來的:
朱先生:
一萬個抱歉,再加一萬個對不起。你跟我說的那事,根本不可能實現,但是我當時無法拒絕你,不得不虛情假意一番。
承蒙你所賜三萬元,確是救了我的急難。我需要一筆大數目的錢,但也用不了那麼多,退還您一半;另一半作為我向您所借的款子,但願有一天我能如數奉還。
我想您太太的話是對的,您還是高興時在外面玩玩吧!組織小家庭,恐要自尋煩惱。當然,您對我的這番好意,我決不會向任何人透露的,包括您的太太在內。
最後,再向您說一聲抱歉,感謝。
敬祝康健
小紅
朱胖子看完信,幾乎昏厥,但總算還有張一萬五千元的支票退回來,勉強可以使他咽下那口氣。
晚上,喝了點酒,朱胖子既心痛那筆錢,又可惜怕從此見不到小紅,越想越不能忍耐,便又跑到那艷窟去找老闆娘。
「小紅住在哪裡?」
「這可不知道。」老闆娘堆著滿臉笑容說,「今天有好的,朱先生另外找一個好了。」
「去去!誰還有心思玩?你去把小紅找來!」
「沒有地方去找!」
「混蛋!你們的姑娘,住在哪裡都不知道!」
「呀——朱先生叫過她不止一次,你們老朋友了,都不知道,我們怎麼知道?」
「不管你知道不知道,給我去找!」
「找不到。找到天亮也找不到。要找得到,上次朱先生也用不著發脾氣打壞收音機了!」
這正好提醒了朱胖子,一肚子的氣沒處出,又打壞了那裡的一架收音機。一萬五千元的損失以外,又賠了一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