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最近都是陰雨天氣。
雨水打濕山林后,過於悶熱的溫度會把水液熏蒸為薄霧,從土地里、樹梢上、密林中,一團一團地釋放出來。這些薄霧很快就侵吞了幽谷,繼而緩慢向一座偌大的水泥平台爬去。
在平台的上空,數百隻烏鴉正盤旋俯衝著。它們灑下一片片漆黑的翎羽,同時也帶來不祥的氣息。
有人豢養信鴿,為的是競技、和平,或者浪漫。
有人豢養烏鴉,為的卻是尋覓和等待……
易岺一如既往地坐在平台邊的長椅上,身旁擺放著一罐彈珠,默默等待久違的故人。回國之後,他每一天都會按時來到這裡,也每一天都會帶著失落的情緒離開。
但今天,他知道,自己的等待不會落空。
他交疊起修長的雙腿,一隻手搭著椅背,一隻手自然地垂放在膝蓋上,極有耐心地在鴉群里巡視。他優雅的身影與此處的喧囂陰鬱顯得那樣格格不入。間或的,他會灑出一把食料,引得數百隻烏鴉爭先恐後地飛撲下來啄食。
它們發出粗嘎的叫聲,把整座幽谷從薄霧中驚醒。
易岺看了看手錶,繼而詫異地挑眉。他以為小妖怪會迫不及待地趕過來,卻沒料她竟如此沉得住氣。
是因為長大了,所以學會了剋制嗎?
沉吟中,一道格外嘹亮的嘯叫從上空的鴉群里傳出。一隻巴掌大的小烏鴉似閃電一般飛撲下來,探出利爪,踩住一隻正拚命啄食穀物的烏鴉的腦袋。
被踩住的烏鴉體型遠比小烏鴉大出兩三倍,卻根本無力掙扎,一頭便扎在了水泥平地上,差點把短喙戳斷。
它很快就呱呱慘叫著飛走了。
幹掉了一隻大烏鴉,小烏鴉又跳到另一隻烏鴉的背上,用小小的短喙狠啄了幾下。毫無意外的,這隻烏鴉也落荒而逃,在空中灑下許多碎毛。
她就這樣一隻接一隻地踩,一隻接一隻地啄,直到整個鴉群再沒有任何一隻烏鴉敢飛下來與她爭奪灑在地上的食物才肯罷休。
她邁開短而細的腿,扭著圓嘟嘟的屁股,拖著長長的尾羽,又傲又嬌地走到易岺面前,嘎嘎叫了兩聲,彷彿在說——老娘來了!
她的出場方式堪稱震撼,那麼小一點的毛球,卻能打遍鴉群無敵手。若是烏鴉社會也有等級劃分,那她無疑是個惡霸。
易岺:「……」
短暫的沉默過後,易岺撇開頭,扶住額,愉悅地笑了。
怎麼能這麼可愛……
「你來啦。」易岺發出了心滿意足地嘆息,然後用雙手捧著五顏六色的合成穀物,遞送到小烏鴉面前。
小烏鴉既不害怕,也不扭捏,立馬就走過去,用小短喙啄食這些穀物。她先是每一種顏色都嘗了一顆,然後便專門挑揀出粉紅色的穀物吞吃。
無論是人還是小動物,她古怪的習性總不會改變。
易岺半跪在她身前,極有耐心地捧著食物,眼角眉梢掛滿明亮的笑意。
等了這麼久,他終究還是等到了。那一晚的經歷,果然不是他在絕境中臆想出來的荒誕故事。
小烏鴉把易岺手中所有的粉紅色穀物都啄食乾淨,然後才看向擺放在長椅上的一罐彈珠。
易岺把剩餘的穀物灑向空地,繼而也看向彈珠,低聲說道:「那是你的禮物。我答應過你的事沒有一天忘記。」
小烏鴉扇動翅膀嘎嘎叫了兩聲,彷彿在讚賞易岺的言而有信,然後她便飛上長椅,用短喙啄了啄罐子上的一個按鈕。
按鈕下陷,致使蓋子彈開,露出裡面的彈珠。
「你拿得動嗎?要不要我幫你送去你住的地方?」易岺又開始試探小妖怪。他不喜歡被動的等待。
小烏鴉卻根本沒搭理易岺,而是抬起細細的爪子,狠狠踢翻罐子。罐子落地之後,無數顆晶瑩剔透的彈珠便滾落平台,發出叮叮咚咚的脆響,從彈珠里射出的細碎光芒鋪了滿地,像一群墜落的星星。
易岺扶額嘆息。
果然是個惡霸啊……
所有烏鴉都喜歡亮晶晶的東西,於是盤旋在空中的鴉群集體發出了興奮激昂的叫聲,還不時有烏鴉做著俯衝的動作。
小烏鴉一扭一扭地走到平台的正中心,一邊轉圈一邊扯著脖子,沖鴉群嘎嘎嘯叫。
哪怕易岺聽不懂鳥語也能猜到,小惡霸一定是在驅趕自己的同類。
「滾!趕緊給老娘麻溜地滾!這些彈珠都是我的!」
他試圖翻譯這張狂的叫聲,然後便抑制不住地低笑起來。
烏芽芽的風格向來如此。
空中的鴉群果然慢慢飛走了。小烏鴉這才不緊不慢地踱步在滿地星屑中,用小爪子這裡刨刨那裡扒扒,認真仔細地挑揀著最為心儀的彈珠。
她是一隻見過大世面的小妖怪,才不會什麼亮晶晶的東西都想要。她要拿就拿最亮最閃的!
片刻后,小烏鴉扒拉出四顆彈珠,擺放在長椅上。
易岺垂眸一看,頓時又發出一聲低笑。這四顆彈珠並沒有什麼特別新穎的設計,只不過摻入了熒光粉,會在昏暗的地方閃爍光芒。
小妖怪的品味真是……
易岺搖搖頭,滿心都是難以言喻的快樂。這樣的快樂,他以為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經永遠不會再浮現於自己的心底。如果連血脈至親都能為了利益而送他下地獄,那麼餘生之中,他又能為誰而動容?
不過事實證明,老天爺果然對他格外眷顧。他以為再也無法得見的奇迹般的生物,會在時隔漫長的十五個年頭之後與他不期而遇。
頭一次,易岺對這個充滿骯髒與險惡的世界產生了敬意和謝意:敬畏祂創造的奇迹,也感謝祂把奇迹帶入自己的生命。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這隻小烏鴉,眼眶竟然有些濕潤。
「嘴巴里不要同時銜兩顆彈珠,會不小心吞下去的。」發現小烏鴉左右爪各抓住一顆彈珠,嘴裡還同時含住兩顆彈珠,準備一波把禮物全都帶走,易岺連忙提醒。
正欲飛走的小烏鴉斜睨著他,然後翻了個白眼。
易岺差點笑出聲來。
怎麼可以這麼霸道又這麼可愛……
然而易岺的話很快就應驗了。當小烏鴉起飛的一瞬間,被她叼在嘴裡的一顆彈珠竟然鬆動了些許。她心裡一緊,連忙咬住,卻不防把含在口裡的那顆彈珠吞了下去。
彈珠很大,而她的喉嚨又細又窄,於是毫不意外地卡住了。
「嘎!」只來得及發出一聲慘叫,小烏鴉就從長椅上一頭栽倒下去。
嚇了一跳的易岺連忙伸手將她接住,小心翼翼地翻轉過來,這才發現她細細的脖子鼓起一個大包,看上去像貪吃蛇。她急切地扇動著翅膀,小短腿也拚命踢蹬著,彷彿在掙扎求救。然而她的小爪子卻始終牢牢抓著另外兩顆彈珠,真是死到臨頭都不捨得丟下自己的財富。
易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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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分鐘后,易岺在幾名實習生的幫助下,把卡在小烏鴉喉嚨里的彈珠取了出來,用水沖洗乾淨。
「拿不動就不要拿,我幫你送回去不好嗎?」易岺把塗了藥膏的棉簽小心翼翼地伸入小烏鴉的喉嚨,口裡不斷呢喃說教:「下次不要這樣了,如果我不在,你會出事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當我老了,我希望還能看見你。我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小烏鴉被他摁住翅膀,仰面躺在診療台上,渾身都不能動彈,只能一下一下翻著白眼。
這人真啰嗦,跟榕樹爸爸有得一拼!
「翻什麼白眼?不耐煩聽我的話?那我更要說了。一個人在野外生活,你要學會好好照顧自己,因為就算我想照顧你也是鞭長莫及,我根本不知道該上哪兒去找你。」易岺嗓音低沉地告誡著,素來平靜淡然的眼眸此刻正溢出如水一般的溫柔。
跟隨他學習的幾名實習生用匪夷所思的目光一下一下偷覷他,彷彿在確認他是不是被什麼人魂穿了。
易教授是有名的治學態度嚴謹的導師,他從來不會跟學生開玩笑,更不會嘮嘮叨叨噓寒問暖。但是他對一隻小烏鴉卻能如此溫柔而又富有耐心,就彷彿在照顧自己家裡的小朋友。
這樣的反差令幾名實習生感到相當驚訝。
易岺並不在乎旁人的眼光。上完葯之後,他用棉球輕輕擦拭小烏鴉渾身的羽毛,確保它們油亮蓬鬆,足夠保暖,然後才給小烏鴉做了一個全面的體檢。
哪怕明知道對方是小妖怪,他也會擔心她的健康問題。
「難怪捧在掌心裡的時候,你那麼小一個毛球,卻重得壓手。你這不是虛胖,是真胖。」拿到體檢報告之後,他盯著體重那一欄沉聲笑語。
小烏鴉:「!!!」
老娘身材那麼好,哪裡胖了?
她立刻飛起來,用翅膀照著易岺的腦袋扇了幾下。
易岺額前的髮絲被扇亂了,卻感覺不到半點疼痛。他親眼見證過小烏鴉堪比怪獸的殺傷力,自然也知道她只是在跟自己鬧著玩。
「好了好了,是我錯了,我向你道歉。女孩子不能說胖,只能說豐滿。」易岺一邊低笑一邊把四顆彈珠裝進小布袋,柔聲說道,「這樣拿著就不會掉了。」
小烏鴉憤憤不平地叫了兩聲,然後才叼起小布袋,一扭一扭地朝窗口走去。
易岺跟隨她來到窗邊,狀似不經意地說道:「下回我該叫你什麼,烏芽芽還是金小姐?」
正欲起飛的小烏鴉差點一頭栽下窗檯。
靠!這人是怎麼肥事?!他為什麼每次都能扒掉我的馬甲?。